深沉雅潔風(fēng)神俊逸

原文閱讀

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fēng)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fēng)，高而徐引?！鄙焦唬骸帮逡怪疄槿艘?，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薄妒勒f新語·容止·五》

嵇中散（嵇康）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xué)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太學(xué)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世說新語·雅量·二》

王濬沖（王戎）為尚書令，著公服，乘軺車，經(jīng)黃公酒壚下過。顧謂后車客：“吾昔與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飲于此壚。竹林之游，亦預(yù)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來，便為時所羈紲。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世說新語·傷逝·二》

桓公（桓溫）北征，經(jīng)金城，見前為瑯邪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淚下?！妒勒f新語·言語·五十五》

王子猷（王徽之）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世說新語·任誕·四十七》

張季鷹（張翰）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fēng)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俄而齊王敗，時人皆謂見機?！妒勒f新語·識鑒·十》

劉伶恒縱酒放達(dá)，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世說新語·任誕·六》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世說新語·排調(diào)·三十一》

王處仲（王敦）每酒后，輒詠：“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币匀缫獯蛲賶兀瑝乜诒M缺。《世說新語·豪爽·四》

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fēng)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王導(dǎo)）愀然變色曰：“當(dāng)共戮力王室，克復(fù)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世說新語·言語·三十一》

謝太傅（謝安）盤桓東山，時與孫興公諸人泛海戲。風(fēng)起浪涌，孫、王諸人色并遽，便唱使還。太傅神情方王，吟嘯不言。舟人以公貌閑意說，猶去不止。既風(fēng)轉(zhuǎn)急，浪猛，諸人皆喧動不坐。公徐云：“如此，將無歸？”眾人即承響而回。于是審其量，足以鎮(zhèn)安朝野?！妒勒f新語·雅量·二十八》

謝公與人圍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蛦柣瓷侠?，答曰：“小兒輩大破賊?！币馍e止，不異于常?！妒勒f新語· 雅量·三十五》

庾太尉（庾亮）與蘇峻戰(zhàn)，敗，率左右十余人乘小船西奔。亂兵相剝掠，射，誤中舵工，應(yīng)弦而倒，舉船上咸失色分散。亮不動容，徐曰：“此手那可使著賊！”眾乃安。《世說新語·雅量·二十三》

顧長康（顧愷之）畫人，或數(shù)年不點目睛，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媸，本無關(guān)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薄妒勒f新語·巧藝·十三》

（選自江蘇文藝出版社2020年6月第1版《世說新語》，譯者葉春雷）

閱讀發(fā)現(xiàn)

《世說新語》是一部記載魏晉名士言行的志人小說，作者為南朝宋劉義慶，魯迅先生稱之為“一部名士的教科書”?！妒勒f新語》的語言深沉雅潔，風(fēng)神俊逸，往往寥寥幾筆，就將人物的內(nèi)在精神點染出來。下面從三個方面簡要賞析《世說新語》的語言藝術(shù)。

一、遺貌取神，風(fēng)流蘊藉

《世說新語》描摹人物，往往并不在意人物的外貌刻畫，而是善于抓住人物的內(nèi)在風(fēng)神，直逼人物的精神氣韻。正如顧愷之在談他的繪畫理論時說的，人的形體的美或丑，本來是無關(guān)緊要的，要想畫出一個人內(nèi)在的風(fēng)神，關(guān)鍵是畫好他的眼睛?！妒勒f新語》的作者劉義慶在描摹他筆下的人物時，正是按照顧愷之的畫論去做的。他大膽舍棄了對人物外在形象的精細(xì)刻畫，用寥寥幾筆，就直接將人物的精神氣韻描摹出來，讓人物栩栩如生地“立”于紙上，呼之欲出。譬如他刻畫大將軍王敦，并沒有對王敦的外在形象做什么描述，只是展示一個細(xì)節(jié)，即王敦酒后喜歡吟誦曹操的詩句，王敦的形象就這樣躍然紙上了。這絕不是一個文弱書生的形象，只能是一個統(tǒng)帥千軍萬馬、橫刀立馬的將軍形象。“壺口盡缺”，這不經(jīng)意的一筆，渲染出王敦豪邁的英雄氣概。這絕對是一個英姿颯爽、生氣勃勃、生命力旺盛、有著強烈的建功立業(yè)渴望的豪杰形象。讀者為何能領(lǐng)悟到這個形象是這個樣子，而不是那個樣子？靠的就是作者“遺貌取神”的語言技巧。

“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边@句是說：“嵇康的為人，就像挺拔的孤松傲然獨立;而當(dāng)他醉倒的時候，又像高大的玉山快要崩塌一樣?！憋档降组L得怎么樣，讀者并不知曉，但嵇康這個形象，卻鮮活地矗立在讀者面前。作者舍棄了對人物外貌的描述，通過兩個比喻，形象刻畫出人物的內(nèi)在精神風(fēng)貌。這樣，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就是一個灑脫豪放、獨立不羈、我行我素的名士形象。這個形象在他“臨刑東市”的時候，得到進一步的豐滿?！吧駳獠蛔儭彼淖?，簡直像用雕刻刀刻畫出來的一樣，將嵇康視死如歸的浩然之氣深深刻進讀者心底。而對他“索琴彈之，奏《廣陵散》”這個細(xì)節(jié)的刻畫，又深深展現(xiàn)出嵇康從容不迫的恢宏氣度。超然生死之外，不喜不懼，這是嵇康的人格底色。

二、亦莊亦諧，搖曳生姿

《世說新語》的文筆，亦莊亦諧，特別富于變化，展現(xiàn)出作者純熟而多樣的語言技巧。詼諧起來，會讓人捧腹大笑;深情起來，又讓人潸然淚下。如，劉伶是個不拘小節(jié)的人物，他在室內(nèi)裸體，遭到儒家正統(tǒng)派的抨擊。劉伶對到他家來訪的正統(tǒng)派的反擊特別富有幽默感，他說：“我把天地當(dāng)作我的房子，而把我的房子當(dāng)作我的褲子，你鉆進我的褲襠里做什么？”讀者讀到這里，沒有不哈哈大笑的。我們可以想象，聽到這樣富有智慧和幽默色彩的反擊，那正統(tǒng)派該是多么尷尬，多么羞愧難當(dāng)。

王戎經(jīng)過黃公酒壚的時候，一下子想起了往事。過去，“竹林”的朋友們在黃公酒壚飲酒論詩，談天說地，酒壚里充滿了他們的歡聲笑語;如今，物在人亡，他不禁有“邈若山河”之嘆。讀者讀到這里，沒有不泣下沾襟的。魏晉人有深情，特別篤于友情。王戎的感慨，道出了這友誼的純度和烈度?！敖袢找暣穗m近，邈若山河”，寥寥十字，字字打進人的心坎里，讓人深深地疼痛。這句意思是：“這酒壚雖近在咫尺，但是追懷往事，卻像山河一樣遙遠(yuǎn)?！睉?yīng)該說，王戎如今是尚書令，事業(yè)上正是騰達(dá)的時候，但是讀他的這段話，卻完全感覺不到他作為官場中人的自滿和驕矜，相反，我們體味到的是他對友人最深摯的思念。作者將王戎的深情很好地烘托出來，讓讀者對王戎這個人，不禁肅然起敬。

《世說新語》的語言詼諧起來，似乎沒有一個正形，讓人想到張狂（張旭）米顛（米芾），想到濟公和尚;嚴(yán)肅起來，又讓人神情肅穆，悲從中來，來不得半點玩笑，生怕褻瀆了作者筆下的那些人物。這種亦莊亦諧的語言特點，讓作者筆下的人物，搖曳生姿，豐富多彩，個性十足。

三、對照鮮明，戲劇性強

作為志人小說的經(jīng)典之作，劉義慶很善于講故事。自然，由于篇幅的限制，他不可能設(shè)計那么多的伏筆和照應(yīng)，敘事時也不可能有太多的波瀾起伏。但是，《世說新語》里講的故事，依然有相當(dāng)?shù)奈?，其富有戲劇性的頓挫曲折之美，一點不亞于唐人傳奇，這主要得益于作者對對比手法的純熟運用。

謝安泛海嬉戲一章，就很典型。謝安與好友孫綽等人泛舟大海，海上突然風(fēng)起浪涌，孫綽、王羲之的臉上都顯出驚慌的神色，但謝安卻悠然吹著口哨，對風(fēng)濤視若無睹。這里的對比是非常鮮明的，孫綽、王羲之等人的惶恐，正好反襯出謝安的氣定神閑。不久風(fēng)更大了，浪更猛了，孫綽、王羲之等人嚇得在船上都坐不住了，大呼小叫，恐懼至極。謝安看到大家驚慌失措的樣子，這才緩緩地說：“既然這樣，我們回去吧?！弊⒁馕闹小靶煸啤倍?，真是神來之筆。這兩個字將眾人的惶恐、謝安的悠然淡定巧妙地傳達(dá)出來。有了這“徐云”二字，后來淝水之戰(zhàn)傳來戰(zhàn)勝的消息，謝安正在與友人下棋，聽到這樣重大的勝利消息，卻一點沒有喜形于色，只是淡淡說了句：“小娃娃們把苻堅打敗了?！边@就很好理解了。謝安不愧是個周瑜似的儒將??！

庾亮戰(zhàn)敗一章，同樣有非常鮮明的對照。本來是被打敗后潰散的部隊，早就風(fēng)聲鶴唳，驚慌失措，加之，船上的士兵本來是要用箭射殺敵軍的，結(jié)果不僅沒有射死敵人，反而射中了船夫，亂中生亂，部隊士氣一下子陷入崩潰的邊緣?！芭e船上咸失色分散”，大家紛紛想做鳥獸散，但正在這時，“亮不動容”，與部下形成鮮明的對比，表現(xiàn)了庾亮臨危不亂、鎮(zhèn)定自若的氣度。不僅如此，庾亮在如此危急的關(guān)頭居然還有心情與部下開玩笑，徐曰：“此手那可使著賊！”此處也是一個“徐曰”。只見庾亮慢悠悠地對部下說：“像這樣的箭術(shù)，怎么殺敵？”這自然不是聲色俱厲，而是一句玩笑話，以便讓部下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氨娔税病比?，充分證明了這個玩笑的價值。正因為作者善于用鮮明的對照，所以庾亮指揮若定的大將風(fēng)度，在讀者面前清晰地呈現(xiàn)了出來。對照手法的運用，對刻畫人物的獨特性格，起到了關(guān)鍵作用。

《世說新語》的語言，讓人想到中國傳統(tǒng)的黑白木版畫——雅潔、深透、對比分明，而又風(fēng)神俊逸，詩意盎然?！妒勒f新語》不僅是一部“中國名士的教科書”，也是一部高中生學(xué)習(xí)寫作的優(yōu)秀教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