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記》“禮樂之說”章“設(shè)—說”辨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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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記·樂記》曰：“樂統(tǒng)同，禮辨異，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贝司渑c《樂書》及荀子《樂論》相似，該句在《禮記·樂記》、《史記·樂書》、《荀子·樂論》分別作：

司馬遷《樂書》、荀子《樂論》與《樂記》“樂統(tǒng)同，禮辨異，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句的文字差別一在是“管”字還是“貫”字，二在是“說”字還是“統(tǒng)”字。

“管乎人情”、“貫乎人情”的差別是“管—貫”通假，“貫”是“管”之假借字。唐《慧琳音義》卷四十五“貫邑”引《考聲》云“貫，管也”。此處“×乎人情”句應(yīng)從《荀子·樂論》及《禮記·樂記》，因?yàn)椤柏灐睕]有“管”義，“管乎人情”即主管、主掌人情義。

何謂“貫”？“貫”字本是串錢之聲，引申為貫通、積累，從“貫”的“慣”即積累之義。《說文·毌部》曰“以繩穿物謂之貫”，清代黃生《義府》卷下曰：“以緡穿錢曰貫，故有相續(xù)不絕之義。”何謂“管”？《說文》曰：“管，如篪，六孔，十二月之音，物開地牙，故謂之管?！薄墩f文》又曰：“龠，樂之竹管，三孔以和眾聲也，從品侖，侖理也，凡龠之屬皆從龠。”桂馥《說文解字義證》曰：“《詩》‘左手執(zhí)龠’，傳云‘龠，六孔’。馥謂六孔者管也，本書‘管如篪，六孔，以和眾聲也’者?！惫苁谴倒?，從竹，有樂孔之竹器，后延伸指竹管狀之物。

古人又釋“管”為“鍵也”、“管鍵也”、“管鍵者也”、“所以出鍵者也”、“鑰與管同物，皆為搏鍵之器”、“鎖籥，其牡曰楗，其牝曰管”，又引申為“即關(guān)也”、“即鎖”、“關(guān)主曰管”(1)宗福邦等主編： 《故訓(xùn)匯纂》，北京： 商務(wù)印書館，2003年，第1680頁。，此皆是由竹管引申管狀的鎖匙之物，又引申為關(guān)鍵、主宰之義等。《漢書·食貨志》“管山林之饒”顏師古注曰“管，主也”，《史記索隱》引高誘曰“管，典也”，《資治通鑒》胡三省注曰“管，掌也”。王引之《經(jīng)義述聞》卷十四曰“管者，典也，主也……管庫之士謂主此庫者耳”?！暗洹币嘤小爸鳌?、“掌”、“職”之義。所以“管”有主、典、掌、職之意，此今“管理”、“管制”之“管”?！盾髯印と逍А贰笆ト艘舱?，道之管也”，楊倞注曰“管，樞要也”，楊倞又注《荀子·富國》“不富不厚之不足以管下也”曰“猶包也”，此亦是“主”義而已。

鄭注“管乎人情矣”句曰“管，猶包也”，孔疏曰“‘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者，言禮樂所說義理，包管于人情。樂主和同，則遠(yuǎn)近皆合。禮主恭敬，則貴賤有序。人情所懷，不過于此，是管人情也?！薄肮芎跞饲椤敝肮堋贬尀椤爸鳌?、“掌”比釋為“包”更合適，不是禮樂包羅人情，而是禮樂主掌人情之義，此即《樂記》“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性”、“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性”之義(此兩句“性”字本作“聲”字，聲近而誤也，詳見另文專論)。

所以，“貫乎人情矣”即“管乎人情矣”，“貫—管”是同音字假借，字義還是“管”字義。那么“禮樂之×”究竟是《樂記》、《樂書》的“說”字還是荀子《樂論》的“統(tǒng)”字呢？“說—統(tǒng)”兩字的差別如何解釋呢？鄭玄并未注“禮樂之說”的“說”字，而孔疏則曰：“‘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者，言禮樂所說義理，包管于人情。樂主和同，則遠(yuǎn)近皆合。禮主恭敬，則貴賤有序。人情所懷，不過于此，是管人情也?！贝耸墙狻岸Y樂之說”為“說禮樂”即“言禮樂”義，意思是禮樂有不同，但言禮樂則必包管人情之義。宋陳旸《樂書》卷二十二釋“樂統(tǒng)同，禮辨異，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大體同孔疏，陳旸曰：

樂出于天地之和，莫適而非同；禮出于天地之別，莫適而非異。樂之統(tǒng)同，非求同于樂也，因其自同本和以統(tǒng)之而已。禮之辨異，非求異于禮也，因其自異別宜以辨之而已。同有所統(tǒng)，異有所辨，而禮樂之說蓋有所不能忘焉。然禮樂法而不說，亦不過管乎人情者而已。荀卿曰：‘樂合同，禮別異，禮樂之統(tǒng)，管乎圣人矣?！w統(tǒng)之必有宗，故言管乎圣人。說之不過乎人情，故言管乎人情。是人情者，禮樂之管，而圣人又人情之管也。

《樂記》“說”字凡3見，除“禮樂之說”章外，還有另外2見，茲一并羅列如下：

(1) 散軍而郊射，左射貍首，右射騶虞，而貫革之射息也；裨冕笏，而虎賁之士也；祀乎明堂，而民知孝；朝覲，然后諸侯知所以臣；耕藉，然后諸侯知所以敬——五者，天下之大教也。

鄭玄不注“說劍”，孔疏曰：“說劍者既并習(xí)文，故皆說劍也”。此解今讀起來仍不清晰，不知孔疏此“說”是“言”、“談”義還是他義。此“說劍”當(dāng)是《淮南子·俶真訓(xùn)》中“勢(shì)利不能誘也，辯者不能說也，聲色不能淫也”的“說”字之義，故《四部叢刊》宋本《淮南子》里有漢許慎之注曰：“誘，惑也，進(jìn)也。說，釋也?！?/p>

《樂記》里的“說劍”即是“釋劍”之義，類似于今“脫”字。唯有“釋劍”義與前后“射息—知孝—知臣—知敬”共同構(gòu)成尚文之“五教”，尤其與前面“射息”相連相關(guān)。“裨冕搢笏，而虎賁之士說劍也”的意思是崇尚衣冕笏禮則虎賁之士釋劍(脫劍)，正與上下文義相同。鄭注曰：“裨冕，衣裨衣而冠冕也。裨衣，袞之屬也。搢，猶插也。賁，憤怒也?！笨资柙唬骸榜悦?，入廟之服也。搢笏，插笏也。虎賁，言奔走有力如虎之在軍?！薄盎①S之士說劍也”即“虎怒之士釋劍也”。

故《禮記·樂記》的“說劍”即“脫劍”，此又同《禮記》里的《檀弓上》“說驂”、《檀弓下》“說齊衰”、《曾子問》“說衰與奠”、《文王世子》“不說冠帶”、《玉藻》“說笏”、《少儀》“說屨”、《少儀》“說綏”、《雜記上》“說輤”、《雜記上》“說車”、《喪大記》“說髦”、《喪大記》“說繘”、《間傳》“不說绖帶”、《鄉(xiāng)飲酒義》“說屨升坐”等“說”，實(shí)皆“脫”字之義。“說—脫”相通，未知是因?yàn)樾温曄嗤?，還是“說”本有“脫”義，按《說文》則“說”本有“脫”義。

《說文》曰：“說，說釋也，從言兊，一曰談?wù)f。”徐鍇《說文解字系傳》曰：“臣鍇曰： 說之，亦使悅懌也，通論詳矣。”《說文》段注曰：“說釋即悅懌，說悅、釋懌皆古今字。許書無悅懌二字也。說釋者，開解之意，故為喜悅。釆部曰： 釋，解也?！编嵭ⅰ抖Y記·樂記》“說之，故言之”曰：“說，音悅，和?！贝酸屚墩撜Z》首句“學(xué)而時(shí)習(xí)之不亦說乎”之“說”?！抖Y記·樂記》于“歌之為言也”章，孔疏曰：“‘故歌之為言也，長言之也’者，言歌之為言，引液其聲，長遠(yuǎn)而言之?！f之，故言之’者，此更覆說歌意，前境有可說之事來感己情，則言之?！灾蛔悖书L言之’者，直言之不足，更宣暢己意，故引液長言之也?！?/p>

《樂記》“禮樂之說”當(dāng)然不是“禮樂之悅”或“禮樂之釋”義，更未必是“禮樂之談?wù)f”。然筆者根據(jù)《樂記》上下文及《荀子·樂論》對(duì)應(yīng)“禮樂之統(tǒng)”之字義，推定《禮記·樂記》、《史記·樂書》“禮樂之說”的“說”字乃“設(shè)”之訛也?！罢f—設(shè)”繁體本作“說—設(shè)”，形近，易字訛，且有先例。如《周易·睽卦》上九曰：“睽孤，見豕負(fù)涂，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后說之弧，匪寇婚媾，往遇雨則吉?！鼻寤菔科妗抖Y說》卷六曰：“‘先張之弧，后說之壺’，古說與設(shè)通。”清惠棟《九經(jīng)古義》卷一曰：“‘先張之弧，后說之弧?！夺屛摹吩疲骸禄∽直疽嘧鲏亍ＶT家皆作壺，今作弧者，聲之誤也?！蟆f之壺’，案《禮說》云：古說與設(shè)通?！蓖鯓鋿彙顿M(fèi)氏古易訂文》卷二曰：“傳云： 壺，瓠也。案《禮說》云：古說與設(shè)通?！鼻孱檲摇队X非盦筆記》卷二亦引《禮說》“古說與設(shè)通”之證。

以“談?wù)f”之類解“禮樂之說”之“說”字實(shí)謬，此“說”當(dāng)是“設(shè)”字誤?！岸Y樂之說，管乎人情矣”即“禮樂之設(shè)，管乎人情矣”，唯設(shè)置禮樂以管理人情才是最合理的，才符合《禮記》該章及全書文義，也方體現(xiàn)儒家思想?！岸Y樂之設(shè)，管乎人情”，可謂《樂記》論禮樂之總綱。唐張守節(jié)注《史記·樂書》曰“為《樂記》通天地，貫人情，辯政治，故細(xì)解之”，此“貫人情，辯政治”判斷極是。人情是中心，良好政治及良治是目標(biāo)?！稑酚洝贰跋韧醣局樾?，稽之度數(shù)，制之禮義”及司馬遷《禮書》“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之義，王充《論衡·本性》曰“情性者人治之本，禮樂所由生也，故原情性之極，禮為之防，樂為之節(jié)”，則皆可謂即“禮樂之設(shè)，管乎人情”之翻說。

古人訓(xùn)“設(shè)”為“施也”、“猶施也”、“施設(shè)也”、“施陳也”、“陳也”、“置也”、“置立也”、“謂置設(shè)”、“謂制置”等，故“禮樂之設(shè)”就是“禮樂之施”、“禮樂之立”等義，“禮樂之設(shè)，管乎人情”就是立禮樂、置禮樂以主掌人情之義，此與荀子《樂論》“禮樂之統(tǒng)，管乎人情”相同。而禮樂之設(shè)置當(dāng)本乎人情人性及當(dāng)教化人情人性的道理(2)林桂榛、王虹霞： 《〈樂記〉之“樂”》，《光明日?qǐng)?bào)》2019年11月23日。，正是“禮樂之設(shè)，管乎人情”或“禮樂之統(tǒng)，管乎人情”的儒家思想之要義。

“統(tǒng)”字有“理也”、“攝理也”、“治也”、“制治也”、“總也”、“總覽也”，故今有“統(tǒng)治”、“總統(tǒng)”之詞，屬近義或同義兩字構(gòu)詞?！敖y(tǒng)”是如此義，故“禮樂之統(tǒng)”就是“禮樂之治”、“禮樂之制”、“禮樂之統(tǒng)攝”的意義，所以《樂記》“禮樂之說，管乎人情”即《樂書》“禮樂之說，貫乎人情”，其“說”字無疑是“設(shè)”字之誤而已，且它們顯然都是化自《荀子·樂論》“禮樂之統(tǒng)，管乎人情”句而已。

《荀子》多言“統(tǒng)”，全書“統(tǒng)”字凡25見，而“設(shè)”凡19見，“統(tǒng)”多于“設(shè)”字，且含義深刻，如“禮義之統(tǒng)”、“仁義之統(tǒng)”、“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tǒng)”、“總方略，齊言行，壹統(tǒng)類”、“忠信以統(tǒng)之”、“修修兮其用統(tǒng)類之行”、“法先王，統(tǒng)禮義，一制度”、“舉統(tǒng)類而應(yīng)之”、“知通統(tǒng)類”、“禮義無統(tǒng)”等。

《樂論》、《樂記》、《樂書》該處文字的差異處見下：

(1) 樂也者，和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合同，禮別異，禮樂之統(tǒng)，管乎人心矣。窮本極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jīng)也。墨子非之，幾遇刑也。明王已沒，莫之正也。愚者學(xué)之，危其身也。君子明樂，乃其德也。亂世惡善，不此聽也。(《樂論》)

(2) 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統(tǒng)同，禮辨異，禮樂之說，管乎人情矣。窮本知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jīng)也。禮樂天地之情，達(dá)神明之德，降興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體，領(lǐng)父子君臣之節(jié)。(《樂記》)

(3) 樂也者，情之不可變者也；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統(tǒng)同，禮別異，禮樂之說，貫乎人情矣。窮本知變，樂之情也；著誠去偽，禮之經(jīng)也。禮樂順天地之誠，達(dá)神明之德，降興上下之神，而凝是精粗之體，領(lǐng)父子君臣之節(jié)。(《樂書》)

《樂記》、《樂書》該處的文字差別只是當(dāng)傳寫古《樂記》的文字差別而已，而古《樂記》化自《樂論》無疑，《樂論》的“和—理”、“合—?jiǎng)e”、“統(tǒng)—管”、“窮—極”對(duì)說或并說明顯要?jiǎng)儆凇稑酚洝贰扒椤怼薄ⅰ敖y(tǒng)—辨”、“說—管”、“窮—知”之對(duì)說或并說，也勝于《樂書》“情—理”、“統(tǒng)—?jiǎng)e”、“說—貫”、“窮—知”之對(duì)說或并說。而且《樂記》、《樂書》改“禮樂之統(tǒng)”為“禮樂之設(shè)(說)”，則于同句其他地方改有“統(tǒng)”字，即《樂論》“樂合同”被改為“樂統(tǒng)同”。

古人不僅說“禮樂之統(tǒng)”，也說“禮樂之設(shè)”?？资琛稑酚洝贰胺蚧旷篂榫?，非以為禍也……故酒食者所以合歡也；樂者所以象德也；禮者所以綴淫也……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fēng)易俗，故先王著其教焉”處曰：“此一節(jié)明言禮樂之設(shè)不得其所則禍亂興，故先王節(jié)其禮樂以防淫亂也?！?宋衛(wèi)湜《禮記集說》卷九十五引之)元翟思忠《魏鄭公諫續(xù)錄》卷下有曰：“太常少卿祖孝孫奏請(qǐng)所定新樂，太宗曰：‘禮樂之設(shè)是圣人緣物設(shè)教以為撙節(jié)，治政善惡豈此之由？’御史大夫杜淹對(duì)曰：‘前代興亡，實(shí)由于樂’?！泵鬣嵓o(jì)《東園文集》卷三曰：“禮樂之設(shè)，所以饗郊廟、宴臣僚，其事為至重也，故唐虞之時(shí)伯夷寅清而典禮，后夔直溫而典樂，慎重之意何其至哉？”清羅有高《尊聞居士集》卷二曰：“禮樂之設(shè)，詩書易春秋之教，所以養(yǎng)人之微、達(dá)人之微者。”

[附]釋《樂記》“亂”范疇提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