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居易詩詞探究琴曲《秋思》

（西北師范大學(xué),甘肅蘭州 730000）

“愛琴愛酒愛詩客，多賤多窮多苦辛”是白居易對自己此生的評價。五六歲能識聲韻，十五便寫詩作賦。一部《白氏長慶集》總七十一卷，三千多首詩詞，涉樂詩便有597首，占據(jù)近五分之一。談及琴曲的詩詞也有很多，《秋思》作為白居易最喜愛的琴曲，在詩詞集中出現(xiàn)八次，詩有六首。

一、白居易詩詞中的《秋思》

縱觀白居易一生，被貶江州是他仕途坎坷、文風(fēng)轉(zhuǎn)變的開始，至甘露之變后徹底讓白居易對當(dāng)時黑暗混亂的朝廷失去信心，白居易詩中更是爆發(fā)性的出現(xiàn)《秋思》曲。

和嘗新酒

空腹嘗新酒，偶成卯時醉。

醉來擁褐裘，直至齋時睡。

靜酣不語笑，真寢無夢寐。

殆欲忘形骸，詎知屬天地。

酲余和未散，起坐澹無事。

舉臂一欠伸，引琴彈秋思。

白居易詩集中第一次提到《秋思》，該詩見于白居易給元稹的答詩《和微之詩二十三首》中。白居易與元稹以詩會友、以曲通意，一直保持著超乎常人的書信往來。在《和微之詩二十三首》的詩序中白居易將元禎視為“大敵”，認(rèn)為他的詩作“依次用韻，韻同而意殊；約體為文，文成而理勝?！笨梢哉f將元稹的友誼看的非常重要。詩、酒、琴是白居易心中認(rèn)定的三件大事，詩中將酒醉后又清醒的狀態(tài)描繪得淋漓盡致，詩盡酒酣，起坐彈上一首拿手的琴曲，樂意快哉。

后面幾首有關(guān)《秋思》的詩詞大約都是唐文宗大和年間創(chuàng)作的，年過半百的白居易早過了江湖快意恩仇的年紀(jì)，遠(yuǎn)離朝政的諷喻，“于履道里得故散騎常侍楊憑宅，竹木池館，有林泉之致。”得一間小院，約上三五好友，品上一下午的琴、酒，自此在這院中白居易便如陶淵明般過上隱居生活。

楊家南亭

小亭門向月斜開，滿地涼風(fēng)滿地苔。

此院好彈秋思處，終須一夜抱琴來。

最初來到院中，最讓白居易滿意的地方便是院中的南亭。夜晚，小亭中可以斜進(jìn)月光，身邊吹過伴隨著青苔味的涼風(fēng)滿，清幽的環(huán)境在白居易看來最適合抱一把琴來在這夜下獨(dú)彈。詩中最想要表達(dá)的是白居易對以后閑適安逸生活的向往。

朝課

平甃白石渠，靜掃青苔院。

池上好風(fēng)來，新荷大如扇。

小亭中何有，素琴對黃卷。

蕊珠諷數(shù)篇，秋思彈一遍。

從容朝課畢，方與客相見。

居住到楊家舊宅后，日日彈奏琴曲變成了功課。早晨起來，一定要彈上一曲才能將睡意消去，從容的迎接賓客?！冻n》詩中展現(xiàn)了一個早夏清晨，露珠青苔上的美好畫面，將白居易的悠閑生活細(xì)致地表現(xiàn)出來。這時的《秋思》曲其實(shí)是這一閑適生活的側(cè)面描寫，平和舒緩的曲調(diào)就是作者追求平靜祥和的生活寫照。

彈秋思

信意閑彈秋思時，調(diào)清聲直韻疏遲。

近來漸喜無人聽，琴格高低心自知。

古琴藝術(shù)之所以在文人雅士中風(fēng)行，多數(shù)原因與其曲高和寡的音樂表達(dá)有關(guān)，彈琴者得一知音便是一生之幸事。而這時，白居易看透官場的人情冷暖，詩中彈的這曲《秋思》是一種自我欣賞，也是一種對世道冷漠的感傷。開頭描寫如此細(xì)致的音樂審美感受，將《秋思》曲的意境、音韻、聲調(diào)都表達(dá)了出來?？梢姲拙右赘呱畹囊魳犯兄鸵魳疯b賞力。

夜調(diào)琴，憶崔少卿

今夜調(diào)琴忽有情，欲彈惆悵憶崔卿。

何人解愛中徽上，秋思頭邊八九聲。

同樣的小亭，同樣的樂曲，這遍彈奏的《秋思》卻聽出不同的心聲。崔少卿即崔植，同白居易、元稹都有書信往來，少年得志，官至宰相，后因處理幽州劉總事件失策認(rèn)為自己沒有管理能力而自請罷為刑部尚書。崔植與元稹一樣，對于白居易的影響都非常深遠(yuǎn)，而大和三年、大和五年兩位摯友相繼離開人世使得白居易更是苦悶無人傾訴。在這首詩中白居易夜晚突然想起舊友，心中苦悶惆悵，希望用《秋思》平靜舒緩的琴音擺脫愁思。

夢得相過，援琴命酒，因彈秋思，偶詠所懷，兼寄繼之待價二相府

閑居靜侶偶相招，小飲初酣琴欲調(diào)。

我正風(fēng)前弄《秋思》，君應(yīng)天上聽《云韶》。

時和始見陶鈞力，物遂方知盛圣朝。

雙鳳棲梧魚在藻，飛沈隨分各逍遙。

詩中二相指的應(yīng)該就是白居易兩位至親好友元稹和崔植，他們都曾官至宰相，而今卻天人相隔，由此才有“我正風(fēng)前弄《秋思》，君應(yīng)天上聽《云韶》?！钡母邢?。白居易在詩中沒有過多傷感詞匯，只是平淡中用各種事物講述分別。此時的白居易顯然與之前閑居慵坐的生活狀態(tài)非常不符，希望老驥伏櫪還能志在千里。這曲《秋思》是對自己的激勵，脫離舒適自由的生活重新?lián)P起斗志。于是武宗會昌元年白居易又回任刑部尚書，直至壽終。

這六首詩記述了白居易不同心境下的生活方式以及思想狀態(tài)，除此之外，在其他詩文中也有白居易對于《秋思》曲演奏的記述。

《池上篇 并序》寫于大和三年白氏叟樂天退老的楊家舊宅。序中白居易將罷杭州刺史、罷蘇州刺史、罷刑部侍郎時所得好物都用來布置居所，并請京師名妓為自己彈琴助興。序中提及蜀客姜發(fā)向白居易傳授《秋思》一曲，主人在院中的池上小亭“舉陳酒，援崔琴，彈《秋思》，頹然自適，不知其他?！币磺犃T還沒有盡興，“又命樂童登中島亭，合奏《霓裳·散序》，聲隨風(fēng)飄，或凝或散，”一幅怡然自得的樣子。

《醉吟先生傳》是白居易一篇自傳體的文章，文中的很多描述都是白居易的生活寫照。文中醉吟先生每遇好事便會“先拂酒罍，次開詩筐，詩酒既酣，乃自援琴?！睆椬嗲偾鷷r的描寫與《池上篇 并序》中的描述也非常相似。

兩首文章都是白居易聽彈《秋思》曲的描寫，彈奏的《秋思》曲調(diào)是蜀客姜發(fā)傳授的聲調(diào)，而白居易喜歡在《秋思》曲后接一首《霓裳》收場，將《秋思》深遠(yuǎn)悠長的韻律與《霓裳》激烈活潑的旋律發(fā)揮到極致。

二、白居易詩詞中體現(xiàn)的音樂素養(yǎng)、音樂追求

白居易是個矛盾的人，摯友元稹說他“志激詞且溫”，追隨者王若虛說他“沖和靜退，達(dá)理而任命，不為榮喜，不為窮憂。”在他的詩作中既有陽春白雪，也能下里巴人。他即追求儒家“正始之音”的禮樂之道，也欣賞嵇康、阮籍越名教而任自由的隨性自然。

（一）白居易的音樂審美能力

首先，從白居易創(chuàng)作的詩詞中能夠感受到他極強(qiáng)的音樂欣賞能力?！兑寡缦e》中“笙歌旖旎曲終頭，轉(zhuǎn)作離聲滿座愁?！卑拙右讖难鐣下牭囊磺细璞惝a(chǎn)生離別的惆悵思緒。除了出色的共情能力，音樂欣賞能力是他創(chuàng)作出如此多涉樂作品的關(guān)鍵。

其次，白居易對音樂的表述能力，除了精湛的寫作功底，更多要得益于他對音樂的理解力?！稙┞暋分杏羞@樣的描述“碧玉班班沙歷歷，清流決決響泠泠。自從造得灘聲后，玉管朱弦可要聽?！卑拙右自诼牭阶匀唤缰辛魉拇蛏笆穆曇魰r，用敲擊碧玉的聲音比興，用玉管朱弦的音調(diào)形容灘聲。在形容五弦琵琶的弦音時，白居易更是展現(xiàn)了豐富的想象力“第一第二弦索索，秋風(fēng)拂松疏韻落。第三第四弦泠泠，夜鶴憶子籠中鳴。第五弦聲最掩抑，隴水凍咽流不得。五弦并奏君試聽，凄凄切切復(fù)錚錚?！币幌?、二弦的聲音仿佛秋風(fēng)吹落樹葉的聲音，三弦、四弦像被關(guān)在籠中思念兒子的白鶴的叫聲，五弦仿佛隴水凍結(jié)的聲音。白居易善于用生活中的音響比喻樂器的音韻，又能用琴聲表現(xiàn)自然界的聲音。

（二）白居易對于音樂的追求

白居易追求古人的“正始之音”?！段逑覐棥分小斑h(yuǎn)方士，爾聽五弦信為美，吾聞?wù)贾舨蝗缡??！卑拙右自谝魳愤x擇上，受到儒家影響與盛唐時追求胡旋搖曳的取向不同，認(rèn)為音樂應(yīng)當(dāng)平和淡雅。并且極力反對胡樂動搖古樂的地位。就如《廢琴》中的描述“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币?yàn)槿寮摇皭亨嵵畩Z雅也”的思想，白居易將音樂與政治聯(lián)系得非常密切。在《華原磬》中更是直接表示“始知樂與時政通，豈聽鏗鏘而已矣?！?/p>

白居易又追求聲音中的情。受到嵇康、阮籍這類名士的影響，白居易追求“四弦千遍語，一曲萬重情”這樣情感的極致表達(dá)。通過琴曲抒發(fā)自己情緒的行為雖然與儒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審美觀點(diǎn)不符，確使得白居易擁有更豐富的音樂世界。他還認(rèn)為唱歌應(yīng)該聲情并茂“古人唱歌兼唱情，今人唱歌唯唱聲?！备枵呒纫獣郧{(diào)的高低起伏又要理解詞的內(nèi)涵。

白居易還追求極致的音樂體驗(yàn)?！跋夷秆事曂Ｌ?，別有深情一萬重”樂曲中的短暫停歇更能表達(dá)萬重深情。“別有憂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睙o聲的音樂感受更能體會聲音所不能表達(dá)的內(nèi)容，而這與老子的“大音希聲”意境相同。白居易在退居楊家舊宅后所表現(xiàn)的“無為”也能體現(xiàn)道家思想對白居易的影響。

白居易在儒、道及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由”的思想觀念中，尋找到了自己的音樂觀。與他的音樂追求一樣，《秋思》曲在白居易的詩詞中表達(dá)的音樂意蘊(yùn)也非常不同。有《彈秋思》“近來漸喜無人聽，琴格高低心自知”的正始之道，又有《夜調(diào)琴，憶崔少卿》中“何人解愛中徽上，秋思頭邊八九聲”的情感抒發(fā)，又或者是《和嘗新酒》“舉臂一欠伸，引琴彈秋思”的隨性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