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緬甸歲月》中弗洛里人生悲劇的必然性

陳淑華

【摘 要】 《緬甸歲月》是奧威爾對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總結(jié)和反思，作品通過對主人公弗洛里悲劇命運的描述暗示了英國殖民統(tǒng)治走向衰亡的必然性。本文著重分析弗洛里悲劇命運的必然性，認為他的悲劇主要是由內(nèi)外因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即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衰退，弗洛里自身身份認同的矛盾性，以及弗洛里思想的局限性。

【關(guān)鍵詞】 《緬甸歲月》;弗洛里;悲劇;必然性

【中圖分類號】 I106.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6-4102（2021）03-0076-03

《緬甸歲月》出版于1934年，是一部具有半自傳體性質(zhì)的小說，是基于奧威爾本人在緬甸擔任帝國警察的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評論家伊斯拉姆認為：“繼吉卜林和福斯特之后，奧威爾也許是以大英帝國殖民統(tǒng)治為主題的最重要作家?！奔s翰·紐辛格認為：“《緬甸歲月》是20世紀英國作家創(chuàng)作的最重要的反帝國主義小說之一?！眹鴥?nèi)對奧威爾的研究是相對滯后的，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文學(xué)界才陸陸續(xù)續(xù)地介紹他的作品，但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研究成果并不顯著。不過，隨著時代的變遷和國際政治形勢的發(fā)展變化，進入21世紀以來，國內(nèi)外學(xué)者越來越注重奧威爾的早期作品的研究價值，《緬甸歲月》也多角度地得到了更加深入的研究。

一、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衰退

《緬甸歲月》的時代背景是英國當時所陷入的殖民困境和尷尬境遇。就像韋斯特菲爾德沮喪地說：“這個國家是待不下去了啦。要我說，英屬印度要完蛋了，成了‘失守的自治領(lǐng)什么的。咱是該撤的時候了?！钡@些英國殖民者無論如何也要做最后垂死的掙扎，千方百計維護自己殖民者的地位和身份，哪怕有時是自欺欺人。他們把歐洲人俱樂部絕對神圣化，把它當做地位和身份及歐洲文明的象征，絕不吸納任何一位東方人，盡管俱樂部破敗不堪，也沒什么娛樂項目和設(shè)施。他們認為基督教是歐洲文明的象征，所以竭力阻止當?shù)厝思尤牖浇?。他們覺得英語是貴族的語言，是身份的象征，所以也覺得當?shù)厝瞬慌鋵W(xué)習(xí)英語。正如埃利斯所說：“要是哪個家伙英語講得太好了，我們準把他炒了。我特受不了會講英語的仆人?！?/p>

這些殖民者聚在俱樂部里也就只能發(fā)發(fā)牢騷，追憶似水年華，回顧英帝國曾經(jīng)的輝煌，就像麥克格雷格說的：“我年輕的時候，誰家的管家要是沒規(guī)矩，就會被送到監(jiān)獄去，還附上張字條‘請抽此人十五鞭子。哎，逝者如斯夫！恐怕那些日子一去不復(fù)返了呀。”他們的這種心理失衡往往通過暴力行為表現(xiàn)出來，最典型的代表就是埃利斯，他肆無忌憚地打瞎了一位緬甸少年，事后推卸責任，沒有受到任何懲罰。這些英國人的行為恰恰說明了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搖搖欲墜，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任何一個殖民者的命運都將注定是悲劇，弗洛里也自然是在劫難逃?！啊毒挼闅q月》不同于過去的殖民文學(xué)，它有一種入木三分的了解——它對冒險持鄙夷的態(tài)度，它對帝國的一些不那么榮耀的機制有深刻的洞察?！?/p>

二、弗洛里本身的矛盾性

無論在他的英國同胞眼里還是緬甸人眼里，弗洛里都是一個異類，他無法真正屬于他們中的一員，也沒有任何歸屬感。

（一）同胞眼里的異類

弗洛里的英國同胞們每天都在歐洲人俱樂部里高談闊論，進行各種交際，以顯示自己的身份標簽。而弗洛里并不每天去俱樂部，即使去了，也是少言寡語，更多時候他是一個人坐在角落里閱讀報刊、小說，或者做一個安靜的聽眾。他找不到一個英國人可以做真正的朋友，因此內(nèi)心充滿孤獨，小說中多次提及弗洛里內(nèi)心的孤獨感：“在東方生活了八年，熱病、孤獨、斷斷續(xù)續(xù)的飲酒，都在他身上刻下了烙印。自那以后，每一年都比上一年更加孤獨、更加難挨?！薄肮陋?，孤獨，就像生命之海中的小島！……陪伴他的只有自己的思緒和那無邊、單調(diào)的樹葉?！边@種反復(fù)強調(diào)的孤獨感反映了弗洛里孤僻的性格和對自己的孤芳自賞，另一方面也從側(cè)面反映出在其他英國人眼里他是個異類。

另外，從弗洛里的住所也可以看出他與自己同胞的心理距離?！案ヂ謇锏姆孔釉谏巾?shù)木毐鴪錾?，就在叢林邊緣的不遠處，從他家大門開始，整個地勢急轉(zhuǎn)為下坡……”單從地理位置來看，他就已經(jīng)遠離了自己的同胞，從深層來看，它標志著弗洛里的被邊緣化，他處在歐洲文化和緬甸文化的邊緣，他的處境是尷尬的，這進一步反映了他看不起自己同胞的思想和行為，所以自己高高在上地俯視著俱樂部，他想遠離歐洲文化，可是又無法完全擺脫這種文化的烙印，因此，他注定是孤獨的。

力是相互的，弗洛里對自己同胞的態(tài)度會得到反作用力。他從小就受到其他同胞的排擠，尤其是在上學(xué)期間。因為他左臉上長著一塊丑陋的胎記，同學(xué)們給他取個外號為“黑青天”，孤立他，輕視他。他也痛恨自己的胎記，它讓他變得自卑、孤獨甚至是絕望，所以他總是盡量側(cè)著身子，不讓別人看見它。在緬甸，他的同胞埃利斯就經(jīng)常詆毀弗洛里：“我不能忍受有誰和土著稱兄道弟。我就在想，他自己不會也有點黑人血統(tǒng)吧。這樣，他臉上的那塊黑疤就說得通了，雜種。而且他長得也像個黃肚皮，看他那黑色的頭發(fā)、檸檬色的皮膚就知道?！碧ビ涀尭ヂ謇镲@得與眾不同，成為別人眼里的怪胎，受到他人的排擠，同時也讓弗洛里排斥同胞。不過，胎記只是弗洛里被同胞排擠的表象，實質(zhì)上是意識形態(tài)的差異而導(dǎo)致的弗洛里對自身身份認同的不確定。

（二）緬甸人眼中的異類

與其他英國人對緬甸的一切表現(xiàn)出的強勢、厭惡和鄙視不同，弗洛里對緬甸人、緬甸文化、習(xí)俗甚至是緬甸的山山水水都表現(xiàn)出了一種溫柔和喜愛。

弗洛里就住在叢林邊上，叢林就代表著緬甸文化，這間接表明了弗洛里從心理上想接近和了解緬甸文化。他最要好的朋友不是白人同胞而是一位名曰維拉斯瓦米的印度醫(yī)生，他還竭盡所能試圖幫助這位醫(yī)生進入歐洲人俱樂部。他同情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緬甸人，對自己同胞的狂妄自大十分反感：“你聽到自己的東方朋友被人稱作‘油乎乎的小巴布而且作為分內(nèi)之事你還必須承認，他們確實是油乎乎的小巴布。你看到那些剛畢業(yè)的小毛孩用腳踹著白發(fā)蒼蒼的仆人。這時你怒火中燒，恨透了自己的國人，希望土著能站起來反抗，讓帝國血流成河?！彼鲃尤ソ咏?、了解、欣賞緬甸文化，所以，認識英國姑娘伊麗莎白后，他特意興致勃勃地帶她去看了當?shù)氐钠ね颍f：“但當你仔細觀察，你就會發(fā)現(xiàn)舞蹈背后又傳承了什么樣的藝術(shù)，多少個世紀的文化??！那女孩的每個動作都經(jīng)過世世代代的研究和傳承。每次仔細品鑒這些東方民族的藝術(shù)時，你都會看到一種不斷追溯至遠古的文明，幾乎可以追溯到我們涂抹靛藍蔽體?！挼槿说娜可詈途穸伎梢酝ㄟ^那女孩兒扭動胳膊的姿勢展現(xiàn)出來?！边@番對緬甸文化的高度評價表明了弗洛里對東方文化的深刻理解，也暗示了他從心理上想融入緬甸社會。

另外，弗洛里作為殖民者的一員，不像他的同胞一樣維護英國的殖民利益和殖民形象，卻經(jīng)常在其好友印度醫(yī)生的面前抨擊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和英國同胞的虛偽狡詐。極具諷刺意味的是作為被殖民者的印度醫(yī)生卻是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追隨者和絕對支持者，他對英國殖民者頂禮膜拜，對英國的統(tǒng)治絕對服從與支持，他對弗洛里的行為完全不能贊同也根本無法理解，他倆關(guān)于英國殖民統(tǒng)治的爭論在小說中占了較大篇幅?！拔覀冄b作是來這里幫助我們的黑人兄弟脫貧的，但其實是來這里搶劫的。我想這自然算得上是種虛偽吧。但這使我們墮落，以你完全想象不到的方式墮落。我們覺得自己是小偷，是騙子，這樣的感覺一直折磨著我們，驅(qū)使我們永不停歇地為自己辯解。這就是我們對當?shù)厝双F性大發(fā)的一部分原因。只要我們大方承認自己是小偷，然后偷竊的時候一點都不裝好人，那我們這些駐印英國人倒也能夠讓人忍受?！泵慨敻ヂ謇飻?shù)落他的英國同胞時，醫(yī)生都會用溢美之詞加以反駁?！盀槭裁茨鲜橇R您所謂的那些白人薩布呢？他們是世上最優(yōu)秀的人。想想他們的豐功偉績——想想那些造就今日英屬印度的偉大的總督們?！胂胗澥總兪嵌嗝吹母呱邪?！他們對彼此忠貞不渝！……在他們粗獷的外表下藏著一顆金子做的心啊?！庇纱丝梢?，弗洛里在當?shù)鼐挼槿搜劾镆彩莻€十足的異類，他在這里也交不到一個真正心靈相通的朋友，他更不屬于這個群體，在這里他更不可能找到歸屬感。

因此，在殖民文化和東方文化夾縫中生存的弗洛里注定是個孤獨者，他被主流殖民文化排斥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邊緣，他沒有認定自己的身份定位，所以，他是很難在紛繁復(fù)雜、弱肉強食的殖民社會中生存下去的，他的悲劇人生也是不可避免的。

三、弗洛里思想的局限性

弗洛里思想最大的局限性在于他雖然抨擊英國殖民者的所作所為，對緬甸人民表示同情，但他只是停留在十分膚淺的表面，沒有真正地深入到意識形態(tài)中，他無法認識到問題的根源所在，他只看到了問題，無法提出問題并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案。

雖然他抨擊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抨擊白人同胞，可是他始終依附于他們，努力融入到他們當中，占著英帝國的光在緬甸做著木材生意。雖然他反感俱樂部中白人同胞的言行，他依然一有時間就去那里消遣。這個俱樂部是什么？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是母親的懷抱。這就是為什么盡管弗洛里在俱樂部深受另一位木材商埃利斯的排擠和鄙視，他依然要去，他無法脫離這個英國殖民文化的母體，獨立自主地面對問題，解決問題。

其次，弗洛里對英國姑娘伊麗莎白的愛慕也體現(xiàn)了他思想的局限性，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不能真正平等地接納緬甸文化的，他極其渴望在英國的殖民文化中找到歸屬感，他渴望投入英國的懷抱。他對伊麗莎白朝思暮想，想盡各種辦法博得她的好感和青睞，他對她的一往情深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是一個英國女人，他癡迷其身上展現(xiàn)出的英國氣息，就像嗷嗷待哺的嬰兒見到了自己的母親，“她為他帶回了英格蘭的氣息——親愛的英格蘭，在那里思想是自由的，在那里不會被迫終日跳‘白人薩布之舞以教化低等民族”，在弗洛里的心里，伊麗莎白就是代表歐洲文明的完美無暇。她的龜紋眼鏡、黃色短發(fā)、淺藍色眼睛、柔軟稚嫩的身體都是歐洲的典型元素，是歐洲文化的多元性在她的身上的完美呈現(xiàn)。弗洛里對伊麗莎白的迷戀就是對久別重逢的歐洲文明的無比向往和美好憧憬。

另外，弗洛里在鎮(zhèn)壓暴亂中的表現(xiàn)是他思想局限性的最有力的證明。由于埃利斯的暴行，引起當?shù)厝说牟粷M和憤怒，直接導(dǎo)致了暴亂的發(fā)生。平時飛揚跋扈、氣焰囂張的埃利斯面對憤怒的緬甸人，除了辱罵，叫囂，不敢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行動，更不敢站出來承擔責任。而這時的弗洛里竟然自告奮勇去叫憲兵隊來鎮(zhèn)壓緬甸人。平時在俱樂部里，他可是受盡了埃利斯的排擠和蔑視，而且平日里，他自我感覺十分喜愛緬甸文化，和這里的一切相處十分融洽。憤怒的緬甸人看見逃走的是他，并沒有去追他，更沒有傷害他，而他卻成了殺人的幫兇，當他發(fā)現(xiàn)警察和憲兵只有警棍，沒有槍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命令他們?nèi)ツ脴專缓竺钏麄兒敛涣羟榈叵蚴譄o寸鐵的緬甸人開槍。而這些緬甸人除了向俱樂部里扔石頭，并沒有什么過激行為，連弗洛里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由于他鎮(zhèn)壓暴動有功，他成了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他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改變也相當受用，對自己的未來充滿信心。可見，他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殖民主義的擁護者，無法擺脫殖民主義思想的控制，就像艾勒克·博埃默說的：“殖民主義政權(quán)一旦受到威脅的時候，白人殖民者，不管他同意殖民統(tǒng)治與否，他都被包括其中，因而他也會被召喚加入殖民主義勢力的行動。”

四、結(jié)語

《緬甸歲月》是奧威爾在緬甸任職帝國警察經(jīng)歷的總結(jié)與反思，而弗洛里的思想及行為是奧威爾有關(guān)殖民思想及殖民態(tài)度的投射，正如奧威爾在他的《我為什么寫作》中說的：“這增強了我對權(quán)威的天生憎恨，使我第一次充分認識到勞動階級的存在，而且在緬甸的工作使我對帝國主義的本性有了一些了解”。弗洛里的悲劇人生是內(nèi)外因共同作用的必然結(jié)果，外部因素主要是由于當時各殖民地國家不斷興起的民族獨立運動，英國的殖民統(tǒng)治開始逐漸走向衰弱，而內(nèi)部因素主要表現(xiàn)為弗洛里本身的矛盾性及其思想的局限性，他始終游移在歐洲文明和東方文明的邊緣，沒有找到屬于自己的身份定位。所以，他注定只能走向自我毀滅?！案ヂ謇镒罱K的自殺，就是對一個要么因無限的重復(fù)而趨于死寂，要么則必須徹底破壞而實現(xiàn)變革的世界的最終評語?！?/p>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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