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奕霏
這個時代不缺喜劇,而少了一些上升到美學的悲劇。這種悲劇氣氛施加到美人身上,便成就了美學歷史上獨特的存在——悲劇美人。
舊時光里可以翻找出許多,先來看看阮玲玉。
被稱為一代才女,她在演藝上的表現(xiàn)力是不容小覷的。孫瑜導演要拍《野草閑花》,請她作女主角。進劇組前,她在北平的住處研讀劇本,雪蓋如席,風衣脫下,她趴在雪中,僅一身單薄的旗袍,長久地趴著,又咬破了手指,她要體會來自角色的一種特別的疼痛。等到了片場,觀其演者無不動情。她活化了導演和大家心中那個偉大的母親形象——冰天雪地里多天尋不見吃的,只好咬破手指用鮮血喂襁褓中的孩子。
19世紀30年代,是中國默片的年代,那歲月,是黑白,是斑駁。女性的內(nèi)心表達被長期壓抑出了奴性,或出于原始的純樸,或出于刻意的造作,她們在鏡頭前拘謹而呆滯,阮玲玉相信自己的感染力可以隔著熒幕爆發(fā)出超越言語的力量。
她打破了黑白與無聲的束縛。
戲里她可能是個衣衫襤褸的農(nóng)婦,戲外她風姿綽約。戲里她委屈的淚水流之不盡,戲外她永遠以微笑迎人。她有素養(yǎng)有追求,本來一直講廣東話的她,學上海話,學普通話,主動爭取《新女性》中韋明的角色。現(xiàn)實生活中唐季珊的朝秦慕楚,使她的進步意識覺醒了,她塑造角色,角色也塑造了她的反抗精神。
然而這樣一個女子,卻在人生最美的年華選擇離開,只道一句人言可畏,“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真的么?人生總有被風塵蒙蔽之時,舊愛張達民背叛了她,說她作風不正,報社又為政黨控制,阮玲玉被批斗,說再不配演進步女性。
嚼舌的市井婦人,吝嗇,卻最不怕花幾個銅板,要看“佳人”犯事,使自己獲得可憐的優(yōu)越感。報社是政治領域最弱也最強的存在,記者對阮玲玉的事全然忘了自己本是人民的喉舌,忘了自己玩弄著一個女性。一個普通村婦,遇同等之事,未必有阮來得痛苦,因為她們不自知。
報章哪怕失了力量,卻仍可左右如阮玲玉等弱者之命運。人言揚善,亦可為惡。阮之死,報社人員脫不了干系。
出事之前,曾有人邀約阮玲玉到校為年青人演講:“一定要趕到,別讓年青人失望。”她也很年輕啊,但人們用家長身份批駁她,卻不理會她也只是個孩子。口誅筆伐,威力有如之后的紅衛(wèi)兵。因為她是阮玲玉,獨她的“年青”被人遺忘。我替她對那個時代失望。而人言可畏四字,古今都是。
她悲在一個時代,一個人言可畏的時代;她美在一個追求,一種極致純潔的追求。我絕不以戲子呼之,她同化了角色經(jīng)歷與感受,有尊嚴有良知。最后的抗爭委以她一死的重任。
死是悲劇美人的歸宿,曹雪芹是仁慈的,教黛玉保其天真于家族徹底敗落前,早去明日世界;《桃花扇》里的李香君,還是有追求理想愛情,平等專一,千嬌百媚一面的可人。
悲劇美人,這等為某種心靈追求而近乎瘋狂的女人,這一代少見了。這是時代之幸,但我們亦要當心自己之言,切勿字字帶刀槍,令“美”在劫難逃。
悲劇美人,莫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