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資租賃“代簽”之亂

文 《法人》全媒體記者 曹萌

今年“五一”長假，很多人出游放松，而身負高額債務的高女士完全提不起興趣?！拔耶敃r就是好心，幫朋友在合同上簽個字，他現(xiàn)在還不上錢，怎么能叫我‘填坑’？”高女士氣憤和懊悔地對《法人》記者說。

通過深入交流，《法人》記者獲悉，高女士曾于2011 年替朋友馬濤與小松（中國）融資租賃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小松公司”）簽訂了一份租賃期限為36 個月、總金額232 萬余元的融資租賃合同。其中，出賣方為西安安松工程機械有限責任公司（以下簡稱“安松公司”），租賃物為一臺PC400-8 型號挖掘機。但是，這份融資租賃合同讓高女士陷入一場長達5年的司法訴訟，且背負了175 萬余元債務。

“隨意代簽”導致負債170余萬

2016 年3 月14 日，小松公司因融資租賃合同糾紛將高女士告上陜西西安蓮湖人民法院，要求高女士支付機械設備剩余租金和延遲損害金共計175 萬余元。此案經(jīng)歷了一審和重審，高女士從敗訴變?yōu)閯僭V。之后，小松公司又上訴至西安中級人民法院。直至2021 年4 月25 日，這場歷時5 年多的訴訟拉鋸戰(zhàn)才畫上句號。西安中級人民法院終審裁定，維持一審判決，由高女士向小松公司支付上述剩余租金和延遲損害金。

融資租賃一般涉及三方，集借貸、租賃、買賣于一體，是將融資與融物結(jié)合在一起的交易方式。融資租賃合同由出賣人與買受人（租賃合同的出租人）之間的買賣合同和出租人與承租人之間的租賃合同構(gòu)成，其法律效力不是買賣和租賃兩個合同效力的簡單疊加。

此案審理過程中，爭議在于，高女士認為自己并非實際承租人。但是小松公司一直并未追加馬濤為被告，并稱對馬濤為實際承租人從不知情，同時堅稱簽約主體安松漢中分公司銷售主管李東福并非該公司員工。判決書顯示，小松公司認為高女士、李東福和安松公司為獲取利益惡意串通。

既然并非實際承租人，高女士為何在融資租賃合同上簽字？高女士回憶稱，2011 年初，她打算買一臺挖掘機，恰巧朋友馬濤也有同樣的想法，兩人一拍即合，便一同到小松公司陜西總代理商安松漢中分公司購買。當時，馬濤身份證問題無法購買，而高女士符合購買條件，加之銷售人員的勸說，馬濤便請求高女士幫忙以她的身份證購買挖掘機和代簽合同。馬濤向高女士聲明，他只是借用身份證，購買機械費用由自己承擔。

“2011 年3 月24 日，我和馬濤一起找李東福簽合同，我簽了自己的部分，并代簽了馬濤的那份，剩下小松公司的那部分，說是要把合同寄過去審核后再簽?！备吲空f，簽合同當天，馬濤便把36 萬余元首付款匯入安松公司賬戶。

至于剩余租金，高女士表示，馬濤承諾每月通過她的賬戶給小松公司匯入按揭款。前幾個月，該賬戶正常繳款，沒有異常。之后，高女士比較放心，也就沒再關注賬戶情況，也沒有收到任何催收通知。高女士稱，直至小松公司將她告上法庭，她才知道馬濤并未按期還款，且剩余租金和各種損害金合計已高達175 萬余元?！叭绻沂菍嶋H承租人，為什么欠款后，小松公司和安松漢中分公司一直沒有向我催收，反而向馬濤催收，并私下將挖掘機從馬濤的工地上拖走？”高女士反問。

隨后，記者聯(lián)系到了李東福?！澳桥_挖掘機的確是馬濤支付的首付款，我記得付款當天很晚了，銀行無法轉(zhuǎn)賬，是通過POS 機把錢打到安松公司賬戶的，我還給馬濤寫了收條?！崩顤|福對記者說。他同時表示，在銷售旺季，很多銷售機構(gòu)急于將機械售出，售賣過程中會存在一些不合規(guī)操作，而這些操作中像高女士這種代簽行為占有一定比例。

確認是否“隱名代理”是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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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該由誰來償還小松公司的欠款？金誠同達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李洪燈律師對記者表示，本案的爭議焦點在于高女士代簽融資租賃合同是否構(gòu)成隱名代理。如果高女士能夠證明其系受馬濤委托簽約，并且小松公司在簽約時清楚兩人的委托代理關系，則合同直接約束小松公司和馬濤。小松公司索要剩余租金和違約金，也僅能向馬濤主張。

我國《民法典》第九百二十五條規(guī)定：受托人以自己的名義，在委托人授權(quán)范圍內(nèi)與第三人訂立合同，第三人在訂立合同時知道受托人與委托人之間代理關系的，該合同直接約束委托人和第三人；但是，有確切證據(jù)證明該合同只約束受托人和第三人的除外。

那么，如何證明馬濤為實際承租人？小松公司在案件審理中堅持不追加馬濤為被告，且否認李東福為安松漢中分公司員工。對此，李東福表示：“我此前已提供了由安松漢中分公司繳納的社保證明，以及小松公司舉辦的全國機械銷售比賽獲獎證書，但小松公司仍然對我的身份予以否認。我認為，無非是從利益角度出發(fā)，掩蓋其沒有盡職調(diào)查的責任?！?/p>

對于高女士的案例，上海融資租賃交易服務中心交易服務部主任朱世米對記者表示，在2014 年3 月1 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融資租賃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司法解釋”）正式生效前，機械行業(yè)中存在諸多融資租賃亂象，代簽便是其中一種。對于應由誰來承擔代簽后的責任，他表示，實際承租人委托代簽人簽字后，如果設備實際使用人和實際還款人為同一人，那么代簽人一般不具有償還租金的義務；但如果設備實際使用人使用代簽人賬戶進行還款，那就構(gòu)成了代簽人的一種類擔保行為。

朱世米認為，如果使用假身份證簽訂合同，承租人將機械拉走后拆掉GPS，不支付剩余租金，這將構(gòu)成惡意詐騙行為，屬于刑事案件。但像高女士這種代簽則屬于民事案件。

融資租賃簽約亂象不止

除高女士代簽行為導致實際租賃關系不清外，有些融資租賃合同中還存在著用虛假身份簽約的情況。國機重工常林西北分公司總經(jīng)理趙杰對記者表示，過去在工程機械行業(yè)中，許多采購人與考察人員相互勾結(jié)，使用假身份購買機械設備。當采購人拿到機械后，便停止支付租金。此時，機械廠家一般會追究融資租賃合同簽訂人的責任，但往往簽訂人信息為虛假信息，難以追責。

近年來，監(jiān)管部門對融資租賃業(yè)代簽亂象的監(jiān)管愈發(fā)嚴格和細化，如上述司法解釋第二十四條規(guī)定，承租人與租賃物實際使用人不一致，融資租賃合同當事人未對租賃物實際使用人提起訴訟，人民法院經(jīng)審查后認為租賃物實際使用人與案件處理結(jié)果有法律上利害關系的，可以通知其作為第三人參加訴訟。

這意味著，即使融資租賃合同有人代簽，但當合同發(fā)生糾紛時，若實際使用人出現(xiàn)違約行為，其將作為第三人被訴訟，而不再是由代簽人承擔相應責任。

朱世米表示，司法解釋和民法典等規(guī)定，簽訂融資租賃合同時，一般不允許代簽，且需要設備實際使用人持有身份證與機械廠家銷售人員及融資租賃公司合規(guī)盡調(diào)人員共同拍照，作為法律依據(jù)。

去年10 月，為規(guī)范融資租賃企業(yè)經(jīng)營行為、有效防控地方金融風險，各地整治融資租賃行業(yè)亂象頻出重拳。北京、深圳、上海、天津等融資租賃業(yè)務體量較大的地區(qū)，都發(fā)布了對轄區(qū)內(nèi)融資租賃企業(yè)的監(jiān)管性文件。雖然融資租賃代簽亂象的事后監(jiān)管逐漸加強，但似乎一些問題并未得到解決。經(jīng)營多年工程機械的趙杰對記者表示了擔憂，“對于使用他人證件或假證件代簽，只能靠企業(yè)自律和客戶自律來約束?！?/p>

加快融資租賃登記制度落地

從高女士與小松公司簽訂合同的時間來看，當時由于受到一系列經(jīng)濟刺激政策影響，眾多基建項目快速上馬，工程機械需求驟增。為了能夠抓住這次賺錢機會，很多人選擇了融資租賃模式，從工程機械公司購買大量設備。

工程項目的激增促進了融資租賃業(yè)的快速發(fā)展。據(jù)中國租賃聯(lián)盟發(fā)布的《2019 年中國融資租賃業(yè)發(fā)展報告》顯示，2007 年底全國注冊運營的融資租賃公司為93 家，到2012 年底已增至560 家；從融資租賃業(yè)務總量來看，2007 年全國融資租賃合同余額約為240 億元，而2012 年突破了萬億元，達到1.55 萬億元。

隨著融資租賃業(yè)發(fā)展迅猛，代簽、虛假身份簽約等導致行業(yè)業(yè)務拓展中風險不斷。記者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高女士在同一天簽訂了兩份融資租賃合同，金額共計500 多萬元，而小松公司對此融資項目并未派遣考察人員，核實承租人身份和資質(zhì)。

不僅如此，處于業(yè)務爆發(fā)時期的融資租賃企業(yè)在開展業(yè)務時，對承租人資產(chǎn)實力也缺少風控?！霸缙诠静灰罂蛻籼峁┴敭a(chǎn)證明，現(xiàn)在大部分融資租賃公司都要求了?！崩顤|福表示，目前客戶提供的資產(chǎn)證明要大于融資額，比如價值100 萬元的機械設備，客戶除支付25 萬元首付款外，還需提供75 萬元財產(chǎn)證明或是能夠證明客戶按期足額支付融資款的其他文件。

但是，趙杰對此有不同看法。他認為，財產(chǎn)證明的真正作用并不大，承租人可以事先提供證明材料，隨后再將財產(chǎn)轉(zhuǎn)移?！拔覀儸F(xiàn)在更多的是把控承租人的銀行流水和銀行征信?！?/p>

記者在調(diào)查中了解到，因為事前風控失位，融資租賃公司往往會在事中、事后通過收回機械或司法訴訟的形式來抹平風險敞口。其中一些融資租賃公司在合同期限內(nèi)，明知無法獲得剩余租金，卻不及時終止合同，控制風險敞口，而是等到合同期限結(jié)束，再使用私力收回機械設備。

“這也是當時融資租賃行業(yè)中的一種亂象?！敝焓烂妆硎荆?014 年之前，部分融資租賃公司與廠家、代理商利益綁定，當廠家或代理商與承租人建立業(yè)務關系后，如果在設備可控情況下，即使承租人未能按期還款，合同結(jié)束后廠家仍能找到設備位置將其收回，不會給廠家和融資租賃公司帶來虧損。同時，拖后收回可以收取承租人更多滯納金及法律費用，這也是融資租賃企業(yè)增加利潤的另一種手段。

就高女士案件，記者聯(lián)系到上海市浦東新區(qū)金融工作局相關負責人，對方表示，會對包括小松公司在內(nèi)的融資租賃行業(yè)進行摸底調(diào)查，并對小松公司進行約談。為此，記者向小松公司發(fā)采訪函了解反饋信息，但截至發(fā)稿尚未收到回復。

對于在融資租賃交易中，如何確定租賃物所有權(quán)？中建投租賃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經(jīng)理史平武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應加快融資租賃登記制度落地，統(tǒng)一的融資租賃登記系統(tǒng)需要被法律確權(quán)，如現(xiàn)有人民銀行登記系統(tǒng)有可能成為全國統(tǒng)一的登記系統(tǒng)。同時，登記要素需要被規(guī)范，包括融資租賃交易種類、租賃物明細（名稱、數(shù)量、種類、規(guī)格等）、融資金額、期限等。

在融資租賃登記制度落地前，李洪燈提醒代簽人，在融資租賃法律關系中，實際上有出賣人、出租人和承租人三方主體，因為承租人是與出租人簽訂融資租賃合同，所以承租人的受托人披露對象主要是出租人。在簽約之前或簽約時，要向第三人披露代簽人和委托人之間的委托代理關系。披露內(nèi)容要注意留痕，可以綜合采取郵件、電話、錄音、錄像等方式，如果簽約時疏于披露，事后應及時彌補，并讓出租人和委托人書面確認，要求出租人明確選擇委托人作為相對人主張權(quán)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