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仁達
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理想目標是建構(gòu)具有文化一致性的想象的共同體。安東尼·D.史密斯關(guān)于“民族”定義的重要因素即是“擁有共同的神話、歷史記憶和大眾性公共文化”。①安東尼.D·史密斯著,王娟譯:《民族認同》,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52頁。共同文化進一步將民族國家提升為公民的共同家園和心靈歸屬,在一定程度上使民族國家可以發(fā)揮類似于宗教對心靈的慰藉作用,成為民族國家合法性的重要來源。建構(gòu)共同文化的一項重要工作是確定統(tǒng)一的國家象征物。安東尼·D.史密斯說:“象征符號(旗幟、貨幣、國歌、制服、紀念碑和典禮)能夠喚起民族成員對共同的歷史遺產(chǎn)和文化血緣的情感?!雹侔矕|尼.D·史密斯著,王娟譯:《民族認同》,譯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4頁。印度最高法院的判決說:“國歌、國旗等是國家的世俗象征,代表著對民族和國家最高的忠誠與愛?!雹凇癠nion Of India vs Naveen Jindal &Anr on 23 January,2004”,https://indiankanoon.org/doc/40605/?type=print&__cf_chl_jschl_tk__=5085d77cd96f7208e112f93ea62ff71b6cf35fb6-1608104831-0-AQXVSHAT5zx57NxCvQZX_Utj3ojo7-mXB-rEDTgQAqmwkOFLPX-eUb5YG9Vu1YJwHgg4YBUkfxwg 0YtsK6dB1mzDOumXmiyarpO_o-clORouuyv2z7yDnRK3ywuHqlbOB1gm6gaSu_y8Ua2gKSove8nLYW4 HfAbYpzeXzdGdscNUtRDeYliPPITA2Koyq4G2nczyCEazEkcg6Ut7I8aMJXBkYEbUTdSe7TxZMWR1by Zy-TPz9Q4wT909cMy5SNPBuiwLlOFUatgOnr2bTP1Pt9lliqKyomXpXatFpKryqn73GLpPe6yglIcWyd9E7_E-a6IgSUretHpoF8bem_NpqHc5gIljIKZ-7Xqx2LkHhO7mqWmmmwOgFC71LTeFYq7kGQSI9p7EnLKWNmDo-8axSg(上網(wǎng)時間:2020年12月18日)。
印度經(jīng)歷了從“地理”印度、“母親”印度、“國家”印度到“國族”印度不斷流變的歷程。③姜景奎、賈巖:《從多元到一元:‘印度’概念的當代變遷》,《世界知識》,2020年第21期,第17~19頁。印度國旗形制和象征意義的變遷就是這一印度民族國家建構(gòu)進程的見證。印度國旗起源于1921年甘地主持設(shè)計的三色旗。1931年三色旗的設(shè)計有所變化。1947年印度獨立前夕對1931版三色旗又做了新的改動,確定了印度國旗的正式樣式。印度獨立后,國旗形式?jīng)]有發(fā)生大的變化,但是國旗的政治象征意義經(jīng)歷過一次變動,這次變動表明了印度民族國家建構(gòu)模型的變化??傮w而言,印度的民族國家建構(gòu)是一個持續(xù)的不斷發(fā)展的過程,印度國旗也處于一個不斷流變的進程中。這一進程發(fā)展的動力與印度的宗教、種姓、地域等方面的多樣性密切相關(guān),尤其是與印度民族國家建構(gòu)如何解決好穆斯林等宗教少數(shù)群體的宗教認同與民族國家認同之間的張力密切相關(guān)。
印度國旗的萌芽與印度反抗英國殖民統(tǒng)治、爭取民族自由的斗爭密切相關(guān)。1905年,英國殖民統(tǒng)治者宣布分割孟加拉省。這一決定極大地刺激了印度民族情緒,推動印度民族運動在20世紀初達到一輪高潮。1906年,薩欽德拉·普拉薩德·鮑斯(Sachindra Prasad Bose)和蘇庫馬爾·米特拉(Sukumar Mitra)在反對分割孟加拉的運動中設(shè)計了一面包含“致敬母親”(Vande Mataram)字樣以及蓮花、太陽、新月圖案的綠黃紅三色國旗。1907年,比凱吉·卡瑪夫人(Madam Bhikaiji Cama)將該旗幟略加修改,將三色由綠黃紅改為橙黃綠,將新月圖案修改為星月圖案,保留了“致敬母親”字樣。1917年,國大黨領(lǐng)導(dǎo)人提拉克(Lokamya Tilak)和安妮·貝桑特(Annie Besant)設(shè)計了一面包含七星、星月以及米字旗標志的紅綠兩色旗。①https://www.constitutionofindia.net/blogs/do_you_know____2__who_suggested_to_inscribe_swastika_in_india_s_national_flag(上網(wǎng)時間:2020年11月24日)。
1906 年印度國旗樣式
1907 年印度國旗樣式
1917 年印度國旗樣式
殖民地國家在反抗外來統(tǒng)治、爭取民族獨立自由的進程中需要民族主義和民族覺醒。民族覺醒包含兩個同時進行的過程:對外認異和對內(nèi)認同。團結(jié)民眾、激發(fā)民眾反抗殖民統(tǒng)治的民族情緒是國旗承載的使命。激發(fā)民族情緒的前提是要明確印度民族的定義和范圍,這三面旗幟均明確通過圖案和顏色表達了印度的宗教多樣性及宗教和諧特別是印穆團結(jié)的內(nèi)涵。②包容穆斯林、提倡印穆團結(jié)不是這一時期印度民族主義思潮的全部,在眾多的印度民族主義版本中還有一股排斥穆斯林的思潮。王偉均《民族國家史的建構(gòu)與印度教民族主義史學(xué)的發(fā)端》一文即從民族主義史學(xué)與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角度分析了這一時期印度歷史學(xué)家建構(gòu)的將穆斯林統(tǒng)治排除在印度傳統(tǒng)歷史之外的印度民族史觀。這一民族史觀為印度教民族主義者所利用。(王偉均:《民族國家史的建構(gòu)與印度教民族主義史學(xué)的發(fā)端》,《南亞東南亞研究》,2020年第6期,第121頁。)當然這三面旗幟均未作為正式旗幟使用,而且與當代印度國旗樣式有較大差別,只能算是印度國旗的萌芽。
當代印度國旗起源于1921年甘地主持設(shè)計的三色旗。由于不合作運動的蓬勃開展,設(shè)計國旗的任務(wù)顯得緊迫起來。根據(jù)甘地的建議,民族學(xué)院(National College)的平加利·文凱亞(Pingali Venkayya)設(shè)計了象征印穆團結(jié)的紅綠兩色加紡車圖案的國旗。③Sadan Jha,“Challenges in the history of colours:The case of saffron”,The Indian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Review,51,2 (2014),p.211.后甘地又建議增加了白色,將國旗改為了白綠紅三色旗。白色居上、綠色居中、紅色居下,國旗中間還有一架紡車圖案。關(guān)于三色及其順序的含義,甘地在1921年4月13日做過解釋:“我建議背景應(yīng)是白色、綠色和紅色。白色部分代表著其他所有信仰,數(shù)量上最弱的應(yīng)占據(jù)第一的位置,接著是伊斯蘭教,印度教的紅色排在最后。最強的部分應(yīng)是最弱部分的保護盾?!雹費ohandas Gandhi,The Collected Works of Mahatma Gandhi,Vol. 23,New Delhi:Publications Division Government of India,1999,p.34.紡車形象是由來自賈盧德的拉拉·漢斯拉伊(Lala Hansraj of Jullunder)向甘地建議加入的。甘地認為紡車對印度生活的重要性就如空氣和水。②Ibid.33~34.
1921年甘地主導(dǎo)設(shè)計的三色旗是當代印度國旗樣式的起源。這一旗幟未經(jīng)印度國大黨會議正式認可,但在不合作運動中及之后得到廣泛使用。根據(jù)印度教徒的認識,吠陀中記載紅色是印度教旗幟的色彩;在伊斯蘭教中,綠色是伊斯蘭教的代表顏色。因此這一旗幟的內(nèi)涵在于體現(xiàn)宗教團結(jié),與甘地通過不合作運動和基拉發(fā)運動倡導(dǎo)印穆團結(jié),以達到反對英國殖民統(tǒng)治、爭取印度自由的意圖相一致,反映了甘地特色的世俗民族主義理念。但是這一旗幟包含太多的宗教色彩,被指帶有教派主義嫌疑。激進的印度教徒要求單純使用紅色旗幟,國民志愿服務(wù)團(RSS)明確表示拒絕承認三色旗,錫克教徒等也不滿其宗教特色未能體現(xiàn)在旗幟中。這種具有宗教象征意味的國旗形制引發(fā)的負面效應(yīng)隨著印度民族獨立運動的發(fā)展逐步放大,威脅了印度民族獨立運動的團結(jié)。
1929年12月,印度國大黨拉合爾年會通過爭取印度完全獨立的決議(Purna Swaraj resolution),并規(guī)定1930年1月26日為獨立日。自1930年始,爭取印度獨立的新一輪不合作運動在甘地領(lǐng)導(dǎo)下迅速開展起來。③林承節(jié):《印度史(修訂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00~301頁。甘地主持設(shè)計的印度國旗在印度獨立運動中發(fā)揮了越來越重要的作用,但是引發(fā)的教派不滿情緒也越來越強烈。1929年9月29日,甘地在勒克瑙的演講中改變了顏色與宗教對應(yīng)的說法,重新解釋了三種顏色的含義。他說:“旗幟的紅色象征著犧牲,白色象征著純潔,綠色象征著希望。三種顏色代表著同一個理想:團結(jié)?!雹躆ohandas Gandhi,The Collected Works of Mahatma Gandhi,Vol. 47,New Delhi:Publications Division Government of India,1999,p.169.1930年10月17日,尼赫魯也在信中向懷疑者澄清國旗的顏色不代表任何群體。⑤Jawaharlal Nehru,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First Series:Volume 4,New Delhi:Jawaharlal Nehru Memorial Fu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402.但是僅靠重新解釋三種顏色的含義無法消除甘地三色旗幟引發(fā)的負面反應(yīng)。重新設(shè)計新國旗的緊迫性日益凸顯。
1931年4月2日,國大黨工作委員會卡拉奇會議上指定薩達爾·帕特爾、尼赫魯、毛拉那·阿扎德等七人組成國旗委員會評估現(xiàn)有國旗,設(shè)計新國旗樣式。該委員會“一致認為國旗不應(yīng)包含任何教派意義”,建議使用既能代表印度古老傳統(tǒng),又能為大多數(shù)印度人接受的藏紅花色(saffron),同時繼續(xù)保留紡車圖案,紡車使用藍色。①Indian National Congress,“Report of The National Flag Committee”,https://dspace.gipe.ac.in/xmlui/bitstream/handle/10973/32872/GIPE-009148-03.pdf?sequence=2(上網(wǎng)時間:2020年11月26日)。saffron 一詞或譯為橙色、橘黃色,今從《世界知識》2020年第21期《“藏紅花色”的莫迪時代》專輯之翻譯,譯為藏紅花色。
藏紅花色成為印度國旗顏色有其必然性,它是印度教僧侶法衣的顏色,自20世紀20年代中期以來其政治象征意義逐步鮮明。②一般認為,在印度教中,紅色是祭祀的顏色,黃色是普通信眾衣服的顏色,藏紅花色是印度教僧侶法衣的顏色。關(guān)于藏紅花色在20世紀20年代后期逐步取代紅色成為印度反抗壓迫的政治符號的歷史,請參考Sadan Jha,“Challenges in the History of Colours:The Case of Saffron”,The Indian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Review,51,2 (2014)。但國旗委員會報告建議使用單一的藏紅花色國旗的方案遭到強烈地批評,全印國大黨委員會(AICC)甚至被稱為“全印印度教國大黨委員會”(All India Hindu Congress Committee)。尼赫魯不得不對此作出解釋,他說單純使用藏紅花色的建議是國旗委員會中的穆斯林成員提出的,而國旗委員會中只有一名穆斯林成員,即毛拉那·阿扎德。③Sadan Jha,“Challenges in the History of Colours:The Case of Saffron”,The Indian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Review,51,2 (2014),p.220.1931年8月舉行的孟買會議上,國大黨工作委員會否絕了國旗委員會單純使用藏紅花色和紡車圖案的國旗設(shè)計方案,并提出了新的方案:在1921年甘地三色旗的基礎(chǔ)上將紅色改為藏紅花色,將三色順序改為藏紅花色居上,白色居中,綠色居下,旗幟中間保留了甘地倡導(dǎo)的紡車圖案,紡車使用深藍色。為避免將國旗與宗教聯(lián)系起來,將藏紅花色解釋為代表勇氣與犧牲(courage and sacrifice),白色代表和平與真理(peace and truth),綠色代表信仰與英雄精神(faith and chivalry),紡車代表人民大眾的希望(the hope of the masses)。國大黨工作委員會的建議在1931年8月由國大黨委員會孟買會議以正式?jīng)Q議形式通過。孟買會議還決定8月30日為國旗日。④All Indian Congress Committee,The Indian National Congress 1930-34,Allahabad:J.B.Kiupalani,General Secretary,A.I.C.C,pp.110/111/118.
1921 年印度國旗樣式
國大黨將有顯著爭議的紅色替換為藏紅花色,并且在解釋三種顏色的含義時不再強調(diào)某種顏色對應(yīng)某種宗教,目的是避免教派主義的聯(lián)想,體現(xiàn)世俗民族主義的政治承諾。為了消除藏紅花色與印度教相聯(lián)系的風(fēng)險,早在1931年4月12日尼赫魯提出引入藏紅花色的建議時,就對藏紅花色的含義作了解釋:藏紅花色是印度的古老顏色,與印度歷史上的犧牲精神相關(guān),而且藏紅花色是印度女性接受的顏色。①Jawaharlal Nehru,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First Series:Volume 4,New Delhi:Jawaharlal Nehru Memorial Fu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42.
1931年8月國大黨工作委員會和國大黨委員會孟買會議決議通過的新國旗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認可,新國旗成為印度獨立運動的象征。但是反對意見和對新國旗進行教派主義解讀的誤解一直都存在。為此,尼赫魯、甘地等不得不多次作出澄清。1931年9月26日,尼赫魯在旁遮普的一場公開演講中強調(diào)新國旗不屬于任何國王或皇帝,而是印度成千上萬人團結(jié)和力量的象征。②Ibid.,p.294.1938年10月24日,針對一些錯誤言行,甘地強調(diào)“這面旗幟不是宗教符號”,“是非暴力和仁慈的象征”。③Mohandas Gandhi,The Collected Works of Mahatma Gandhi,Vol.74,New Delhi:Publications Division Government of India,1999,p.149.1939年6月27日,甘地再次強調(diào)“這面旗幟毫無爭議地是國旗”,“是簡樸、純潔、統(tǒng)一的象征”。不過面對反對意見,甘地不得不做出妥協(xié),指出在那些存在反對意見的場合,可以暫時不懸掛這面三色旗幟。④Ibid.,pp.68~69.
1931 年印度國旗樣式
1947年6月3日,蒙巴頓宣布印巴分治方案,印度即將實現(xiàn)獨立,設(shè)計正式國旗提上議事日程。為此,6月23日印度制憲會議專門成立了國旗特別委員會(Ad hoc Committee on the National Flag),由拉金德·普拉薩德(Rajendra Prasad)任主席。7月15日,國旗特別委員會基本確定了新國旗設(shè)計方案,尼赫魯致信時任印度國大黨主席J.B.克里帕拉尼(J.B.Kripalani)說國旗特別委員會建議對現(xiàn)有的1931年國旗進行小的修改,保留三色旗,去掉完整紡車(charkha)形象,僅在國旗白色條帶中間保留一個輪子。但此時的輪子并未與阿育王法輪聯(lián)系起來。①Jawaharlal Nehru,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Second Series:Volume 3,New Delhi:Jawaharlal Nehru Memorial Fu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15.該信同時抄送了甘地、帕特爾、拉金德·普拉薩德等人。
7月22日,尼赫魯代表國旗特別委員會向印度制憲會議提議確定印度國旗的樣式。新國旗繼承了1931年國旗樣式的基本元素,但是將紡車形象改成了阿育王法輪。根據(jù)尼赫魯?shù)膭幼h,印度國旗是長寬比3:2的長方形,由藏紅花色(居上)、白色(居中)、深綠(居下)三色組成。國旗正中心白色部分有一個海軍藍色的法輪,法輪形象取材自鹿野苑(Sarnath)的阿育王石柱。②Constituent Assembly Debates (Proceedings) (14 July to 31st July 1947,Volume IV),http://164.100.47.132/LssNew/constituent/debates.html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2月15日),p.747.制憲會議以集體起立致敬的方式一致通過了尼赫魯提出的國旗設(shè)計方案。③中文文獻記載民國第一任駐印大使羅家倫為印度設(shè)計了新國旗,據(jù)羅家倫回憶:1947年 7月30日,羅家倫邀請尼赫魯?shù)扔《日獏⒓又袊笫桂^晚宴。宴會中談及印度新國旗的設(shè)計問題。羅家倫在尼赫魯?shù)纫辉僖笙拢ㄗh改甘地紡車為阿育王法輪,并提出三點理由:甘地紡車不易標準化;獨立后的印度要走向現(xiàn)代化,不能停留在土紡車層面;印度人民希望看到一個統(tǒng)一的印度,而印度只有阿育王時期曾得到真正的統(tǒng)一,因此建議使用阿育王法輪。尼赫魯?shù)葘α_家倫的意見表示贊同,并最終采用了該設(shè)計方案。(毛吉康:《學(xué)者羅家倫——民國首任駐印大使》,《世界知識》,2009年第9期,第2頁。)此說流行甚廣,來源于羅家倫本人回憶。1962年8月21日羅家倫撰寫了《印度國旗的制定和我》,發(fā)表于《傳記文學(xué)》1962年第1卷第4期。但是只要我們稍加比照就會發(fā)現(xiàn)此說應(yīng)是羅家倫自夸之詞。印度制憲會議已于1947年7月22日開會通過尼赫魯提出的關(guān)于國旗樣式的決議。而羅家倫自述向尼赫魯?shù)冉ㄑ缘臅r間是7月30日。那么是不是羅家倫自己時間記憶有誤呢?羅家倫自云“我為寫這篇文章,重翻我使印的日記和筆記,據(jù)實寫來”。(羅家倫:《印度國旗的制定和我》,《羅家倫先生文存》第8冊,臺北:“國史館”、中國國民黨黨史委員會、“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1989年版,第912~913頁。)如果照羅家倫所說據(jù)日記和筆記撰寫回憶,那么不當誤記。再查羅家倫7月30日日記,確實當晚有尼赫魯?shù)热嗽L問羅家倫的記載,但是日記當中只是記載了向印尼官員遞交關(guān)于印尼華僑問題的函件以及與尼赫魯?shù)冉涣髁_家倫起草的關(guān)于中印文化關(guān)系的演講稿的事情。(羅家倫:《出使印度》,《羅家倫先生文存》第8冊,臺北:“國史館”、中國國民黨黨史委員會、“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1989年版,第142頁。)所以7月30日的日期誤記不是偶然筆誤。
關(guān)于新國旗的含義,尼赫魯首先指出那些認為國旗代表著某一群體的意見是錯誤的,國旗設(shè)計不附帶任何教派意義,這與1931年國旗設(shè)計精神是一脈相承的。他指出印度國旗的設(shè)計理念:第一,作為國家象征應(yīng)當美觀;第二,應(yīng)當能代表印度的民族精神和傳統(tǒng)。④Constituent Assembly Debates (Proceedings) (14 July to 31st July 1947,Volume IV),http://164.100.47.132/LssNew/constituent/debates.html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2月15日),p.750.關(guān)于三顏色的象征意義,因為在國大黨1931年決議中已有闡述,尼赫魯沒有多談。他重點談了為什么要將甘地紡車改成阿育王法輪。他說紡車形象由甘地提議設(shè)計,象征著印度的普通大眾和他們的勤勞。去掉紡車是從美觀角度考慮的,因為紡車形象不對稱。因此保留了紡車中對稱的輪子形象,其他部分去掉了。①Constituent Assembly Debates (Proceedings) (14 July to 31st July 1947,Volume IV),http://164.100.47.132/LssNew/constituent/debates.html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2月15日),p.750.
當然選擇阿育王法輪肯定不只是美學(xué)的考慮。尼赫魯對此有進一步的闡述:
第一,阿育王法輪象征著印度的傳統(tǒng)文化。印度國旗正中的象征物既不是印度教的象征物,也沒有采用甘地紡輪,而是選用法輪,有其深刻的考慮。法輪是佛教象征物,阿育王是印度史上第一次基本實現(xiàn)印度統(tǒng)一的帝王,而且是倡導(dǎo)宗教寬容的明君。選用與佛教和阿育王有關(guān)的象征物,其目的即在于避免對國旗的印度教色彩過度猜測。這是尼赫魯將國家與宗教分離的世俗主義承諾的重要體現(xiàn)。②芭芭拉·D.梅特卡夫、托馬斯·R.梅特卡夫著,李亞蘭、周袁、任筱可譯:《劍橋現(xiàn)代印度史》,新星出版社2019年版,第236頁。尼赫魯說“阿育王法輪是印度古老文化的象征”,印度的文化傳統(tǒng)就是“不停滯,不僵化,總是能適應(yīng)新的發(fā)展和新的影響,也總能保持其文化的本質(zhì)”。印度最偉大的時代是與世界各國保持密切聯(lián)系的時代,而阿育王時代就是這樣一個時代。③Constituent Assembly Debates (Proceedings) (14 July to 31st July 1947,Volume IV),http://164.100.47.132/LssNew/constituent/debates.html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2月15日),pp.750~751.
第二,阿育王法輪象征著印度的和平外交政策。阿育王時代是一個印度與世界各國保持密切聯(lián)系的時代,是印度史上的國際化時代。印度的使節(jié)作為和平、文化與友好的代表而不是帝國主義的代表被派往各國。④Ibid.,p.751.從這個角度而言,阿育王法輪的選擇又是印度對外政策的宣示。
第三,尼赫魯自己總結(jié)新印度國旗的象征意義說:“這不僅是一面象征我們自身自由的旗幟,而且是所有看到它的人自由的象征?!雹軮bid.,p.751.在8月12日致印度斯坦報(The Hindustan)編輯的信中,尼赫魯對國旗的象征意義談得更為全面。他說新國旗滿足印度對國旗的各種期待,在藝術(shù)上是美的,是印度爭取自由并獲得勝利的象征,是印度普通大眾的象征,是印度傳統(tǒng)文化和今日活力的象征,“將會指引印度的人民大眾邁向進步和解放”。⑥Jawaharlal Nehru,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Second Series:Volume 3,New Delhi:Jawaharlal Nehru Memorial Fu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p.46~47.
新國旗設(shè)計方案和尼赫魯對新國旗的闡釋反映了印度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兩大動向:第一,堅持世俗主義的解釋策略顯示了世俗民族主義的建國理念。世俗主義是尼赫魯建構(gòu)印度民族國家的核心理念之一。早在1931年談及設(shè)計印度國旗的原則時,尼赫魯就強調(diào)國大黨人的一致意見是“國旗不應(yīng)有任何教派意義”。①Jawaharlal Nehru,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First Series:Volume 4,New Delhi:Jawaharlal Nehru Memorial Fu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50.尼赫魯制憲會議發(fā)言闡述的國旗設(shè)計理念不但避免將顏色與教派相聯(lián)系,而且對阿育王法輪的意義的解釋也是從世俗意義上去解釋的,是世俗主義的重要體現(xiàn)。
第二,印度國旗圖案從甘地紡車到阿育王法輪的轉(zhuǎn)變顯示了印度建國理念的微妙變化。這種變化不是偶然的,而是尼赫魯?shù)扔《葒簏h領(lǐng)導(dǎo)人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尼赫魯自己就說印度國旗的設(shè)計是經(jīng)過仔細考慮的(very careful consideration)。②Ibid.,p.46.這種深思熟慮反映的是印度建國理念的某種變化。哥廷根大學(xué)教授斯里魯帕·羅伊(Srirupa Roy)認為,從甘地式的紡車到阿育王法輪的轉(zhuǎn)變代表著當時印度政治經(jīng)濟哲學(xué)更大范圍內(nèi)的再定向,即從甘地倡導(dǎo)的分散的、經(jīng)濟自足的村社共和國轉(zhuǎn)向尼赫魯倡導(dǎo)的工業(yè)化的集權(quán)的政治體。③Roy Srirupa,“A Symbol of Freedom:The Indian Flag and the Transformations of Nationalism,1906-2002”,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ume 65/ Issue 03/ August 2006,pp.511~512.這主要是從甘地與尼赫魯經(jīng)濟思想上的差異來闡釋的,我們還可以從民族國家建構(gòu)理念的層面進行闡釋。
甘地的世俗民族主義主張宗教和諧和宗教團結(jié),特別強調(diào)印穆團結(jié),但也主張政治不能脫離宗教而存在,堅持政治應(yīng)建立在宗教的基礎(chǔ)之上。因此在甘地的民族國家建構(gòu)理念中,印度民族應(yīng)是基于宗教基礎(chǔ)建立的貫徹宗教和諧、宗教團結(jié)理念的民族。當然在甘地思想中,印度民族賴以成長的宗教基礎(chǔ)不是我們一般理解的宗教,而是經(jīng)過甘地再次闡釋的宗教。他將宗教稱之為真理(truth),說“真理和非暴力是我的信條”。④Mahatma Gandhi,What is Hinduism,New Delhi:National Book Trust,1994,p.1.這是一種泛化的宗教觀。尼赫魯認為甘地的宗教觀“主要屬于道德和倫理方面”。⑤尼赫魯著,張寶芳譯:《尼赫魯自傳》,世界知識社1956年版,第431頁。但是尼赫魯?shù)氖浪酌褡逯髁x是排除了任何宗教基礎(chǔ)的,他認為印度民族得以建構(gòu)成功的基礎(chǔ)是印度文化,反對宗教介入政治,主張宗教寬容。尼赫魯世俗民族主義的根基是與尼赫魯?shù)淖诮逃^密不可分的。他說:“我不能夠以宗教為避難的地方。我寧愿冒驚濤駭浪的風(fēng)險。對于來世和死后的情形,我也不感興趣?!雹尥?,第428頁。在遺囑中,他以更加堅定的語氣說:“在我死后,不需要為我舉行任何宗教儀式。我不相信任何一種這樣的儀式……就我而言,我的愿望是將我的一把骨灰撒入沒有宗教含義的安拉阿巴德的恒河里。”①斯坦利·沃爾伯特著,李建欣、張錦冬譯:《細數(shù)恒河沙:印度通史》,東方出版中心2019年版,第418頁。
對宗教的不同態(tài)度表明了尼赫魯?shù)氖浪酌褡逯髁x與甘地的世俗民族主義的差異。甘地認為國家與宗教密不可分,國家和民族不能脫離宗教而存在。尼赫魯認為國家是中立的監(jiān)護人,對各宗教平等地履行監(jiān)護職責。在尼赫魯眼中,阿育王是一名具有宗教寬容精神的開明帝王。以阿育王為榜樣,建構(gòu)以開明帝王和開明政府為基礎(chǔ)的世俗民族國家,使各宗教在這樣的世俗民族國家中和諧相處,無疑是尼赫魯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理想。因此從紡車到法輪的轉(zhuǎn)變可以看作是印度建國理念從甘地世俗民族主義向尼赫魯世俗民族主義的轉(zhuǎn)變。
對于印度國旗變動和印度建國理念轉(zhuǎn)向,一名來自海德拉巴的政治活動人士的比喻最為形象。他說“甘地正在被活埋”,“印穆團結(jié)、印度斯坦語、土布(khadi)和鄉(xiāng)村工業(yè)已經(jīng)被徹底忘記”。②Mohandas Gandhi,The Collected Works of Mahatma Gandhi,Vol.96,New Delhi:Publications Division Government of India,1999,p.187.關(guān)于新國旗,他認為阿育王法輪與甘地的紡輪沒有任何關(guān)系,而且兩者并不兼容,因為甘地的紡輪超越于所有宗教之上,是非暴力的標志,而阿育王法輪則是印度教的象征,是象征著暴力的毗濕奴大神的善見神輪(Sudarshan Chakra),將會鼓勵印度國內(nèi)的暴力傾向。③Ibid.,p.188.
對于這種變動和轉(zhuǎn)向,甘地當然會不太滿意,但也無可奈何。1947年7月22日,就在印度制憲會議通過國旗設(shè)計方案的當天,甘地發(fā)表演講:“今天四個姐妹向我表示祝賀,因為帶有輪子的三色旗已經(jīng)被接受為印度國旗。我看不出任何值得祝賀的地方”,“對我而言,無論保不保留紡車都是一樣的。即使他們放棄了紡車,紡車仍將在我的手上和我的心里?!雹躀bid.,p.112.8月3日,甘地還說“阿育王法輪和紡輪是不是同一樣?xùn)|西將完全取決于人民的行為”。⑤Ibid.,p.188.8月6日,甘地演講對紡車被取代一事的不滿情緒表達得最為充分,他說:“我必須說如果印度聯(lián)邦的國旗不包含紡車的形象,我將拒絕向國旗致敬?!雹轎bid.,p.196.8月12日,尼赫魯致信印度斯坦報編輯解釋說不能認為已經(jīng)放棄了甘地紡車,國旗中間的阿育王法輪即代表著紡車。⑦Jawaharlal Nehru,Selected Works of Jawaharlal Nehru,Second Series:Volume 3,New Delhi:Jawaharlal Nehru Memorial Fu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7,p.46.尼赫魯?shù)倪@一表態(tài)應(yīng)當就是為了回應(yīng)甘地的不滿情緒。當然甘地的態(tài)度不完全是排斥的。1947年7月27日,甘地將印度國旗的三色解讀為象征著多元中的統(tǒng)一,對于法輪圖案則說讓人聯(lián)想起阿育王,阿育王是所有信仰的代表,阿育王法輪象征著永恒轉(zhuǎn)動的圣法。①Mohandas Gandhi,The Collected Works of Mahatma Gandhi,Vol. 96,New Delhi:Publications Division Government of India,1999,p.153.
甘地最關(guān)心的是穆斯林對新國旗的態(tài)度,因為這關(guān)系到穆斯林愿不愿意真誠地留在印度,實現(xiàn)甘地建構(gòu)印穆團結(jié)的民族國家的夢想。在7月22日的演講中,他說:“令我非常高興的是在制憲會議上喬杜里·哈利奎扎曼(Chaudhri Khaliquzzaman)和穆罕默德·薩杜拉(Mohammed Sadullah)向國旗致敬,并宣布效忠國旗。如果確實如此的話,這是個好現(xiàn)象?!雹贗bid.,p.113.喬杜里·哈利奎扎曼是穆斯林聯(lián)盟主要領(lǐng)導(dǎo)人之一,1940年拉合爾決議的副署人。而正是在1940年拉合爾決議中,穆斯林聯(lián)盟正式提出了基于“兩個民族”理論建立穆斯林國家的要求。③1947年8月15日午夜舉行的印度獨立典禮上,喬杜里·哈里奎扎曼還受邀代表印度的穆斯林群體發(fā)表講話。當晚發(fā)表正式講話的共有四人,其他三人是尼赫魯、拉金德·普拉薩德、S.拉達克里希南。但喬杜里·哈利奎扎曼最終還是于1947年11月移居巴基斯坦。移居巴基斯坦后曾擔任巴基斯坦穆斯林聯(lián)盟主席、東巴基斯坦總督等職。穆罕默德·薩杜拉也參加了1940年穆斯林聯(lián)盟的拉合爾年會,是拉合爾決議的參與者。兩人都是穆斯林群體的領(lǐng)袖人物,曾是“兩個民族”理論的擁護者。他們表態(tài)擁護和效忠國旗,意味著留在印度的穆斯林同意成為印度民族國家的一員,在世俗民族主義的框架下與印度教徒等群體共存,其象征意味十分明確,所以甘地才會如此關(guān)注兩人的表態(tài)。
當然不管甘地對新國旗的態(tài)度如何,其他制憲會議成員大部分支持尼赫魯?shù)膭幼h。大勢所趨,非甘地一人可以逆轉(zhuǎn)。7月22日當天其他制憲會議成員的發(fā)言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強調(diào)印度國旗沒有任何教派意義,是所有群體團結(jié)的象征,因此印度國旗屬于印度的所有群體,屬于全體公民。制憲會議成員塞斯·戈文德·達斯(Seth Govind Das)對尼赫魯?shù)膭幼h和講話表示完全支持。他強調(diào)國旗中的三種顏色與教派無關(guān),當印度國旗從具有教派含義的紅白綠三色改為藏紅花色、白色和綠色后,印度國大黨已經(jīng)明確宣布這三種顏色與教派無關(guān),新國旗不應(yīng)被視為教派旗幟。④Constituent Assembly Debates (Proceedings) (14 July to 31st July 1947,Volume IV),http://164.100.47.132/LssNew/constituent/debates.html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2月15日),p.754.來自中央和比拉爾?。–.P.and Berar)的弗蘭克·R.安東尼(Frank R.Anthony)說:“今天,這面旗幟是民族的旗幟。它不是任何特定群體的旗幟,而是所有印度人的旗幟?!雹貱onstituent Assembly Debates (Proceedings) (14 July to 31st July 1947,Volume IV),p.763.
第二類是宣布代表某一群體支持尼赫魯提出的國旗設(shè)計方案。②來自烏代普爾土邦(Udaipur State)的莫漢·辛格·梅塔(Mohan Sinha Mehta)代表土邦、來自西孟加拉?。╓est Bengal)的H.C.穆克吉(H.C.Mookherjee)代表基督教徒群體、來自比哈爾省(Bihar)的杰帕爾·辛格(Jaipal Singh)代表土著部落民、來自東旁遮普省(East Punjab)的賈尼·古爾穆克·辛格·穆薩法(Giani Gurmukh Singh Musafar )代表錫克教徒、來自中央和比爾拉省(C.P.&Berar)的H.J.坎德卡爾(H.J.Khandekar)代表被壓迫階級宣布支持新國旗。其中穆斯林代表的表態(tài)最值得關(guān)注。喬杜里·哈利奎扎曼說:“我認為從今天起,每一個將自己看作印度公民的人,無論他是穆斯林、印度教徒還是基督徒,都將為維護今天被接受為印度國旗的這面旗幟的尊嚴而犧牲?!雹跜onstituent Assembly Debates (Proceedings) (14 July to 31st July 1947,Volume IV), http://164.100.47.132/LssNew/constituent/debates.html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2月15日),p.755.穆罕默德·薩杜拉將藏紅花色、白色和綠色解讀為印度教徒和穆斯林共同崇敬的顏色。至于阿育王法輪,則提醒印度聯(lián)邦的統(tǒng)治者和公民忘記過去、面向未來,繼承阿育王的傳統(tǒng),為物質(zhì)繁榮和精神進步而努力。④Ibid.,pp.759~760.來自邁索爾土邦的穆罕默德·謝里夫(Mohomed Sheriff)將藏紅花色、白色、綠色解釋為被所有人敬仰的顏色,“無論他們是印度教徒、穆斯林、基督教徒或者祆教徒”,“國旗中心的法輪象征著運動、進步和前進,從美學(xué)或其他角度考慮,它都是印度傳統(tǒng)和文化的合適代表”。⑤Ibid.,p.758.
第三類比較特殊,以兩名來自聯(lián)合省制憲會議的成員S.拉達克里希南(S.Radhakrishnan)⑥S.拉達克里希南在印度獨立后曾先后擔任印度副總統(tǒng)(1952~1962)、總統(tǒng)(1962~1967)。和貝納勒斯印度大學(xué)校長潘迪特·戈文德·馬拉維亞(Pandit Govind Malaviya)為代表。他們發(fā)言支持印度國旗方案,但是對國旗的態(tài)度與尼赫魯?shù)挠钟胁煌?,代表著印度國旗理念的一股潛流?/p>
S.拉達克里希南的發(fā)言對新國旗的象征意義有一番系統(tǒng)闡述,他的解釋既有與國大黨決議和尼赫魯發(fā)言相通之處,又有不同之處。他說:“這面旗幟告訴我們‘永遠保持警惕,永遠運動,永遠前進,為建設(shè)自由、富有同情心、尊嚴、民主的社會而工作。在這個社會里,基督教徒、錫克教徒、穆斯林、印度教徒、佛教徒都將找到安全的庇護所’?!雹逤onstituent Assembly Debates (Proceedings) (14 July to 31st July 1947,Volume IV),http://164.100.47.132/LssNew/constituent/debates.html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2月15日),p.757.這與尼赫魯對國旗象征意義的闡釋和尼赫魯世俗民族主義民族國家建構(gòu)理念是相通的。具體到對國旗顏色的解釋,他說藏紅花色代表著自制(self-control)和克己(renunciation)精神;白色是太陽的光線,意味著光明之路,代表著真理,只有沿著美德之路,才能獲得真理和純潔;綠色代表著我們與土地的關(guān)系,我們與其他生命賴以生存的植物的關(guān)系,“我們必須在綠色的大地上建設(shè)我們的天堂”。①Constituent Assembly Debates (Proceedings) (14 July to 31st July 1947,Volume IV),http://164.100.47.132/LssNew/constituent/debates.html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2月15日),pp.756~757.感謝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金銘對譯文的指點。
這些解釋均排除了教派主義的解讀。但如果進一步解讀S.拉達克里希南的發(fā)言就會發(fā)現(xiàn)其與1931年國大黨決議之間的微妙差異。1931年國大黨決議將藏紅花色解釋為勇氣與犧牲,白色解釋為和平與真理,綠色解釋為信仰與英雄精神,紡車解釋為人民大眾的希望。其中包含一定的甘地色彩,但并不濃厚。而S.拉達克里希南將藏紅花色解讀為自制和克己,將白色解讀為真理和尋找真理之路,則具有更為濃厚的甘地色彩??思菏歉实厮枷氲闹匾拍?,是追求個人完滿和實現(xiàn)社會完善,追求真理的重要方法。甘地說:“克己對我們自身和我們靈魂的存在至關(guān)重要。”②Mohandas Gandhi,The Collected Works of Mahatma Gandhi,Vol. 70,New Delhi:Publications Division Government of India,1999,p.304.克己是印度教和印度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思想,然而是甘地將這一思想發(fā)揚光大,其本人也成為實踐克己理念的榜樣。將白色解讀為真理和追求真理之路,是更為典型的甘地式的解讀思路。在解釋阿育王法輪的象征意義時,S.拉達克里希南沒有像尼赫魯那樣從阿育王的治國理念、外交政策那樣的世俗角度去闡釋,而是將阿育王輪解讀為永不停息的法輪或達摩之輪。③Constituent Assembly Debates (Proceedings) (14 July to 31st July 1947,Volume IV),http://164.100.47.132/LssNew/constituent/debates.html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2月15日),pp.756~757.對照7月27日甘地認為阿育王法輪象征著永恒轉(zhuǎn)動的圣法,可以看出兩人思想的相通之處。
如果說S.拉達克里希南的闡釋還基本上基于甘地世俗民族主義,與尼赫魯?shù)年U釋之間的差異還不是特別大的話,潘迪特·戈文德·馬拉維亞對印度國旗含義的解釋更為激進。他主要是針對那些激進的印度教民族主義者發(fā)言的。激進的印度教民族主義者認為三色國旗中的印度教色彩過少,主張印度國旗應(yīng)當單純使用紅色或藏紅花色。作為印度教權(quán)威的潘迪特·戈文德·馬拉維亞將藏紅花色、白色、綠色以及阿育王法輪均從印度教角度做了解讀,認為這面國旗充滿著印度教色彩。④Constituent Assembly Debates (Proceedings) (14 July to 31st July 1947,Volume IV),http://164.100.47.132/LssNew/constituent/debates.html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2月15日),pp.756~757.根據(jù)印度教的說法,克里希納大神是毗濕奴大神的第八化身。
1947 年制憲會議通過的當代印度國旗樣式
S.拉達克里希南和潘迪特·戈文德·馬拉維亞的發(fā)言代表著印度國旗理念的一股潛流。這股潛流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逐步崛起為一股改變印度民族國家建構(gòu)前進方向的潮流。
1947年印度國旗的設(shè)計體現(xiàn)了尼赫魯世俗民族主義價值觀,是貫徹國家與宗教分離原則的重要體現(xiàn)。尼赫魯大學(xué)教授蘇達·派(Sudha Pai)將國旗看作“尼赫魯式國家(Nehruvian state)的代表”。①Sudha Pai,“The National Flag”, India International Centre Quarterly,Vol.36,No.2 (AUTUMN 2009),p.40.在他看來,尼赫魯式國家在價值理念上堅持包容的民族主義和世俗主義價值觀,而其具體政策則表現(xiàn)為“工業(yè)化、命令經(jīng)濟、社會福利和少數(shù)群體的平等地位等政策等”。②Ibid.,p.40.
但是隨著印度社會的逐步發(fā)展,印度的政治面貌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20世紀80年代以來,印度開始經(jīng)濟轉(zhuǎn)型,社會結(jié)構(gòu)也出現(xiàn)新的變化,一方面是新興中產(chǎn)階級的崛起,一方面是宗教、種姓等次國家認同越來越多地介入政治。這些變化在政治上表現(xiàn)為基于地域、種姓和宗教等認同形成的政黨的崛起以及印度教民族主義的迅猛發(fā)展。其中影響最為深遠的變化是印度教民族主義勢力的迅猛發(fā)展。印度國旗政治的演變同樣折射出印度政治和民族國家建構(gòu)理念的大轉(zhuǎn)變。以國民志愿服務(wù)團和印度人民黨為代表的印度教民族主義對印度三色國旗的態(tài)度從不滿逐漸轉(zhuǎn)向接受,但在接受其形制的同時又對印度國旗的含義進行了再闡釋。這種再闡釋包含著民族國家建構(gòu)理念大轉(zhuǎn)變的意蘊。
國民志愿服務(wù)團原本不接受三色旗。1930年1月21日,國民志愿服務(wù)團領(lǐng)導(dǎo)人K.B.海德格瓦(K.B.Hedgewar)發(fā)布通知要求接受國大黨爭取印度完全獨立的決議,但是在1930年1月26日只能向該組織的藏紅花色旗幟(Bhagwa Dhwaj)致敬,拒絕接受甘地主持制定的三色旗。③Dhirendra K Jha,“To claim RSS association with the tricolour,Sangh chief Mohan Bhagwat plants lie in nationally televised speech”,https://caravanmagazine.in/history-society/mohan-bhagwat-lie-rss-associationtricolour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12月13日)。國民志愿服務(wù)團之所以拒絕接受三色旗,是因為他們認為藏紅花色旗幟才是印度的國旗,代表著印度的文化。1946年7月4日,高瓦克在那格浦爾(Nagpur)的集會上稱藏紅花色旗幟代表了印度文化,是神(God)的象征,整個民族都將向藏紅花色旗幟鞠躬致意。①Shamsul Islam,RSS Primer:Based on Rashtriya Swayamsevak Sangh Documents,New Delhi:Pharos Media &Publishing Pvt Ltd,p.11.制憲會議通過新國旗方案后,國民志愿服務(wù)團同樣拒絕接受。1947年8月14日,國民志愿服務(wù)團機關(guān)刊物《組織者》(Organiser)對新國旗攻擊得非常嚴厲,說三色旗永遠不會得到印度教徒(Hindus)的尊敬,“三”(three)這個詞本身就是邪惡,一面有三種顏色的旗幟將會產(chǎn)生非常壞的心理影響,對國家是有害的。②Ibid.,pp.11~12.印度獨立后,高瓦克繼續(xù)嚴厲批評三色國旗。他說印度國旗的三種顏色被解讀為象征著印度教徒、穆斯林和其他群體。在印度教徒之外,穆斯林被單獨拿出來,因為在國大黨領(lǐng)導(dǎo)人心目中沒有穆斯林的印度民族是不完整的。而這種將顏色與宗教群體對應(yīng)的解讀是帶有教派主義色彩的,國大黨因此又將藏紅花色解釋為犧牲,將白色解釋為純潔,將綠色解釋為和平。高瓦克認為這不過是國大黨在政治上采取的權(quán)宜之計,而不是基于印度古老歷史和文化的設(shè)計。高瓦克將藏紅花色旗幟視為印度的國旗,認為它是印度文化、傳統(tǒng)和達摩的象征,是印度民族“最高的、最尊貴的、最真實的象征”。③M.S.Golwalkar,Bunch of Thoughts,Bangalore:Vikrama Prakashan,1966,pp.26~227/335~336.
正是基于敵視印度國旗的態(tài)度,國民志愿服務(wù)團總部一直拒絕懸掛印度國旗。據(jù)統(tǒng)計,2000年之前國民志愿服務(wù)團總部只在1948年甘地遇刺后才懸掛過一次印度國旗。但是國民志愿服務(wù)團的態(tài)度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逐步發(fā)生變化。國旗被印度教民族主義者用于激發(fā)印度教徒的熱情,獲取選舉支持。④Sudha Pai,“The National Flag”, India International Centre Quarterly,Vol.36,No.2 (AUTUMN 2009),p.40.特別是自1998年印度人民黨正式上臺執(zhí)政后,國民志愿服務(wù)團及印度人民黨對印度國旗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微妙變化。印度人民黨上臺后不久即以政府名義組織拍攝關(guān)于印度國旗的電影。1998年6月博克蘭核試驗和1999年卡吉爾沖突都成為印度人民黨鼓動民族主義的重要機遇,國旗成為宣傳民族主義、塑造印度民族國家認同的重要象征物。⑤Ibid.,p.41.這表明印度人民黨在上臺執(zhí)政后,不能再對現(xiàn)有國家體系采取簡單的反對態(tài)度,而是需要在世俗民族主義國家框架內(nèi)借助于既有的民族國家象征物建構(gòu)印度特性(Hindutva)國家,因而不得不做出一定的妥協(xié)。經(jīng)歷數(shù)十年的愛國教育,三色旗已成為印度民族國家認同的重要象征物,印度人民黨及國民志愿服務(wù)團不能不接受這個事實。當然他們對三色旗不是簡單的被動接受,而是根據(jù)其價值觀對印度國旗的內(nèi)涵做了新的闡釋,其中的關(guān)鍵點是2002年《印度國旗準則》(Flag Code of India,2002)的出臺。
2002年《印度國旗準則》的出臺與一起源自20世紀90年代的國旗訴訟有關(guān)。印度企業(yè)家納文·金達爾(Navin Jindal)在其位于中央邦的企業(yè)懸掛了國旗。但是《1950年印度禁止錯誤使用象征物及名字法案》[The Emblems and Names (Prevention of Improper Use) Act,1950]禁止個人基于任何商業(yè)目的使用國旗。①“THE EMBLEMS AND NAMES (PREVENTION OF IMPROPER USE) ACT,1950”,https://www.indiacode.nic.in/bitstream/123456789/1896/1/A1950-12.pdf,(上網(wǎng) 時間:2020年12月20日)。此后出臺的《印度國旗準則》更進一步規(guī)定除獨立日、共和國日等特定節(jié)日外,禁止公民私人懸掛國旗。②J K Gupta,“Standardizing the tricolour that symbolizes the world’s largest democracy”,https://blog.bis.gov.in:8098/BISBlog/standardizing-the-tricolour-that-symbolizes-the-worlds-largest-democracy/(上網(wǎng)時間:2020年12月16日)。
1994年9月,中央邦地方官員在視察納文·金達爾的企業(yè)時發(fā)現(xiàn)該企業(yè)懸掛國旗,要求其停止懸掛國旗。納文·金達爾為此在德里高等法院提起訴訟狀告印度聯(lián)邦政府,認為懸掛印度國旗的禁止性規(guī)定侵犯了憲法第19條賦予的言論與表達自由權(quán)。懸掛國旗是為了表達對印度國家的熱愛,這種言論與表達自由不應(yīng)受到限制。1995年9月22日,德里高等法院判決支持納文·金達爾訴訟請求,認為公民個人懸掛國旗不違背《印度國旗準則》。③“Naveen Jindal vs Union Of India on 22 September,1995”,https://indiankanoon.org/doc/1332036/?__cf_chl_jschl_tk__=878633bef11e4f15e0ff8224daf9d791f192cd49-1608094650-0-AUxNcOKRv1OH0sTNIWLnpWWPIik2_uosBTqP8ewj90VXpH2UBiYnGTGa9ntL8smOYJn5FgoS_0fW 3htq7GqawwTiXJ6PE6J_toxCsomX5R3kProQ88HHG1fUd6A2x18SuFtg9cX_uVpCHdkYUwDzYzysMzy vTlbNZBkk5EDcrMn3CW7g6IhE4ihi9jzxpFIkKhgrxqP9pJ2G_lK3WxSt6yv2VJw0rr--krOmIgb-1Z9p8txqvfZ3agpzkT05qFUtIHmHNgH6z4pYby81oP2v1XDsM53z1crsW4xXUm4qHUToEHHD4xw75hkoTAMgWTe47iX09cZvvilRyl2WJ-Snes4pKz_Ih4i_zEJBT6A00orSIFN56oRgFzJeoAQ7VRpA(上網(wǎng)時間:2020年12月16日)。1996年,印度聯(lián)邦政府不服該案判決,又向最高法院提起訴訟。由于涉及印度國旗的系列法規(guī)及關(guān)于印度憲法問題的解釋,且國旗問題關(guān)乎民族感情,情況敏感而重要,該案成了審判期限很長的馬拉松案。
該案反映出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印度中產(chǎn)階級崛起引起的政治意識覺醒。中產(chǎn)階級的政治覺醒與印度教民族主義的影響力上升交織在一起,對印度政治社會生態(tài)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1998年印度人民黨上臺執(zhí)政后決定利用這一變化,為印度教民族主義爭取支持力量。納文·金達爾案正好為印度人民黨政府提供了機會。2000年10月18日,印度政府根據(jù)最高法院的建議成立了跨部門國旗委員會研究國旗懸掛事宜。根據(jù)2001年4月該委員會報告的建議,印度政府2002年出臺了新的《印度國旗準則》。新準則對之前分散的關(guān)于國旗的規(guī)定作了整合,明確規(guī)定除《1950年印度禁止錯誤使用象征物及名字法案》和《1971年印度禁止侮辱國家尊嚴法案》(The Prevention of Insults to National Honour Act,1971)規(guī)定的禁止性事項外,“對社會公眾、私人組織、教育機構(gòu)等懸掛國旗不應(yīng)有任何禁止”。①“Flag Code of India”,http://mca.gov.in/Ministry/pdf/FlagCodeIndia14_16082018.pdf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12月18日)?;谛抻喌摹队《葒鞙蕜t》,2004年1月23日印度最高法院就納文·金達爾案作出判決。該判決認為公民使用國旗表達民族主義、愛國主義和對祖國的愛是公民的基本權(quán)利,屬于憲法保障的言論和表達自由權(quán)利,因此支持了納文·金達爾的訴訟請求。②“Union Of India vs Naveen Jindal &Anr on 23 January,2004”,https://indiankanoon.org/doc/40605/?type=print&__cf_chl_jschl_tk__=5085d77cd96f7208e112f93ea62ff71b6cf35fb6-1608104831-0-AQXVSHAT5zx57NxCvQZX_Utj3ojo7-mXB-rEDTgQAqmwkOFLPX-eUb5YG9Vu1YJwHgg4YBUkfxwg 0YtsK6dB1mzDOumXmiyarpO_o-clORouuyv2z7yDnRK3ywuHqlbOB1gm6gaSu_y8Ua2gKSove8nLYW4 HfAbYpzeXzdGdscNUtRDeYliPPITA2Koyq4G2nczyCEazEkcg6Ut7I8aMJXBkYEbUTdSe7TxZMWR1by Zy-TPz9Q4wT909cMy5SNPBuiwLlOFUatgOnr2bTP1Pt9lliqKyomXpXatFpKryqn73GLpPe6yglIcWyd9E7_E-a6IgSUretHpoF8bem_NpqHc5gIljIKZ-7Xqx2LkHhO7mqWmmmwOgFC71LTeFYq7kGQSI9p7EnLKWNmDo-8axSg(上網(wǎng)時間:2020年12月18日)。
從2002年《印度國旗準則》到2004年印度最高法院判決,印度公民懸掛國旗的嚴格限制被取消了,國旗不再由政府壟斷使用。這一變化推動了印度人民黨統(tǒng)治下的民族主義情緒的上升,同時激發(fā)了印度教徒的熱情,是印度人民黨在大選中獲得支持的重要因素,③Sudha Pai,“The National Flag” India International Centre Quarterly,Vol.36,No.2 (AUTUMN 2009),p.40.并顯示出印度人民黨、國民志愿服務(wù)團印度教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變化:
第一,國民志愿服務(wù)團及印度人民黨不再公開敵視印度國旗,2002年,國民志愿服務(wù)團總部繼1948年之后第二次懸掛了國旗。對印度國旗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印度教民族主義從強調(diào)印度教至上的印度教特性向?qū)ζ渌诮烫貏e是對伊斯蘭教更具包容性的印度特性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的一個重要證據(jù)是2002年國民志愿服務(wù)團成立了穆斯林國民論壇(Muslim Rashtriya Manch)。穆斯林國民論壇專門處理有關(guān)穆斯林的工作,表明穆斯林已成為國民志愿服務(wù)團的民族國家建構(gòu)藍圖的一部分。姜景奎、賈巖也認為該組織的成立標志著“印度教民族主義勢力對穆斯林群體系統(tǒng)整合的開始”。①姜景奎、賈巖:《從多元到一元:印度概念的當代變遷》,《世界知識》,2020年第21期,第19頁。賈巖在另一篇文章中指出,進入21世紀后,印度教民族主義者在堅持強調(diào)“祖地”概念的同時,弱化了對“圣地”概念的執(zhí)著,為穆斯林和基督教徒認同“印度教特性”降低了門檻。(賈巖:《“印度母親”與印度的民族主義想象》,《南亞東南亞研究》,2020年第3期,第122頁。)印度教民族主義者降低穆斯林認同“印度教特性”的門檻的判斷與本文所論述的2002年《印度國旗準則》標志著印度教民族主義致力建構(gòu)的印度民族國家對穆斯林的態(tài)度更具包容性的判斷是一致的。
第二,印度教民族主義對印度國旗的態(tài)度不是簡單接受,而是對國旗的含義進行了再闡釋。這種闡釋顯示出印度教民族主義的變化不是對尼赫魯世俗民族主義的簡單妥協(xié),而是具有印度教民族主義自身特色的變化。關(guān)于印度國旗象征意義的權(quán)威闡釋是1931年國大黨孟買會議的決議文件和尼赫魯1947年7月22日的制憲會議發(fā)言。國大黨決議文件主要解釋國旗顏色的象征意義,其解釋為國大黨所繼承。尼赫魯發(fā)言主要談為什么要將甘地式紡車替換為阿育王法輪。兩份材料的核心意涵是堅持世俗民族主義,避免對國旗顏色和圖案做出教派主義的解讀。印度獨立后關(guān)于印度國旗的宣傳材料基本是基于這兩份材料的精神形成的。其他制憲會議成員均對印度國旗設(shè)計方案表示支持,但是一些成員發(fā)言對國旗象征意義的解讀并不與尼赫魯?shù)氖浪酌褡逯髁x相一致,最具代表性的就是S.拉達克里希南的發(fā)言。
2002年《印度國旗準則》在前言部分專門論述了印度國旗的具體內(nèi)涵,而最值得玩味的是該準則沒有引用尼赫魯和國大黨決議的表述,而是引用了S.拉達克里希南關(guān)于印度國旗的解釋。②2002年《印度國旗準則》引用S.拉達克里希南制憲會議發(fā)言與制憲會議辯論的會議記錄文字表述上有一定差異,但是其精神則是完全一致的。至于存在文字差異的原因可能是記錄人不同,也可能是2002年《印度國旗準則》的引用對原件做了簡化處理。S.拉達克里希南說:“藏紅花色象征著無私克己(renunciation of disinterestedness)。我們的領(lǐng)導(dǎo)人必須漠視物質(zhì)享受,獻身于工作。中間的白色象征著光,引導(dǎo)我們行為的真理之路。綠色表示我們與土地的關(guān)系,我們與其他所有生命均賴以生存的植物的關(guān)系。白色中間的阿育王輪是法輪。真理、達摩或品行應(yīng)成為在這面旗幟下工作的人們的指導(dǎo)原則。法輪象征著運動……象征著和平改變的活力?!雹邸癋lag Code of India,2002”,https://www.mca.gov.in/Ministry/pdf/FlagCodeIndia14_16082018.pdf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11月24日)。作為印度國旗問題的權(quán)威文件,2002年《印度國旗準則》在闡述印度國旗的意義時回避尼赫魯而援引S.拉達克里希南,一方面因為S.拉達克里希南是印度知名學(xué)者,又曾擔任副總統(tǒng)、總統(tǒng),其論述的權(quán)威性不遜于尼赫魯。更重要的是S.拉達克里希南表述的思想更多體現(xiàn)了印度傳統(tǒng)文化乃至印度教的精神。這種精神更多地具有甘地特色,與印度教民族主義具有相通之處。
印度教民族主義能夠吸納包容這種精神是印度教民族主義自身發(fā)展變化的結(jié)果。獨立后,高瓦克對印度教民族主義的解釋已經(jīng)從絕對的印度教至上向強調(diào)對祖國的獻身精神、對同胞的友愛之情以及“因為共同的文化、遺產(chǎn)、共同的歷史、傳統(tǒng),共同的理想和熱望而產(chǎn)生的共同的民族生活的意識”三位一體的價值觀轉(zhuǎn)變。①M.S.Golwalkar,Bunch of Thoughts,Bangalore:Vikrama Prakashan,1966,pp.134~135.這種轉(zhuǎn)變一定程度上可以說已從宗教民族主義轉(zhuǎn)向了文化民族主義(Cultural nationalism)。1996年、1998年印度人民黨的競選綱領(lǐng)均將印度特性等同于文化民族主義。1998年印度人民黨上臺執(zhí)政后,文化民族主義形成印度人民黨執(zhí)政的重要理論基礎(chǔ)。印度人民黨和國民志愿服務(wù)團對國旗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就是印度教民族主義由印度教至上的印度特性向更具包容性的印度特性轉(zhuǎn)變的政策產(chǎn)物。這種轉(zhuǎn)變使得國民志愿服務(wù)團與印度人民黨在意識形態(tài)上與甘地主義更為接近。
國民志愿服務(wù)團和印度人民黨的這種政策轉(zhuǎn)變不是權(quán)宜之計,而是得到了后續(xù)領(lǐng)導(dǎo)人的繼承和認可。2004年印度人民黨大選失敗。為激勵士氣,2004年9月25日至2005年2月11日,印度人民黨組織了國旗游行(Tiranga Yatra)。游行從卡納塔克邦的胡布利(Hubli)開始,在旁遮普邦的賈利安瓦拉·巴格(Jallianwala Bagh)結(jié)束。②Sudha Pai,“The National Flag”, India International Centre Quarterly,Vol.36,No.2 (AUTUMN 2009),p.43.如果不是對國旗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變化,很難想象印度人民黨會組織這樣的國旗游行。最堪品味的是游行開始地是胡布利的一處穆斯林戶外公共祈禱地(Idgah Maidan)。當?shù)啬滤沽中Q兩百多年前已將該地作為祈禱場所,但印度教徒不予接受。自20世紀90年代,當?shù)氐挠《冉掏浇?jīng)常在獨立日和共和國日期間將國旗懸掛在該地并引發(fā)教派沖突。③Ibid.,p.43.印度人民黨選擇這樣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地點反映出其民族國家建構(gòu)理念:穆斯林是印度民族國家的成員,但是其宗教認同應(yīng)服從于民族國家認同。
2018年9月17日,國民志愿服務(wù)團領(lǐng)導(dǎo)人莫漢·帕戈瓦特(Mohan Bhagwat)在關(guān)于印度的未來的重要演講中,說國大黨通過自治決議時,K.B.海德格瓦要求該組織成員高舉三色旗游行。④Dhirendra K Jha,“To claim RSS association with the tricolour,Sangh chief Mohan Bhagwat plants lie in nationally televised speech”,https://caravanmagazine.in/history-society/mohan-bhagwat-lie-rss-associationtricolour (上網(wǎng)時間:2020年12月13日)。這當然是歪曲了事實,但是也從側(cè)面反映了莫漢·帕戈瓦特對印度國旗的支持態(tài)度。2019年、2020年的8月15日,莫漢·帕戈瓦特連續(xù)兩年在國民志愿服務(wù)團總部升起印度國旗。
總體而言,一部印度國旗的歷史就是印度民族國家建構(gòu)理念發(fā)展變化的歷史,也是印度的穆斯林政策史。1921年甘地主持設(shè)計的國旗核心理念是以印穆團結(jié)為中心的宗教和諧、教派團結(jié)。1931年國大黨決議通過的印度國旗反映的是具有甘地色彩的世俗民族主義的民族國家建構(gòu)理念。1947年制憲會議確定的正式國旗進一步由甘地的世俗民族主義向尼赫魯世俗民族主義的轉(zhuǎn)型。20世紀80年代以來,印度政治社會生態(tài)發(fā)生巨大變化。以2002年《印度國旗準則》為標志,印度人民黨和國民志愿服務(wù)團為代表的印度教民族主義發(fā)生了文化民族主義轉(zhuǎn)型,對穆斯林等宗教少數(shù)群體更具包容性。這種轉(zhuǎn)型在2014年后莫迪政府時代仍然繼續(xù)延續(xù)。2014年后,印度人民黨牢牢占據(jù)印度政治舞臺的中心位置,印度的民族國家建構(gòu)模型由尼赫魯式國家向印度特性國家的轉(zhuǎn)型日益明顯。一言以蔽之,獨立前印度國旗的內(nèi)涵逐步由甘地世俗民族主義向尼赫魯世俗民族主義轉(zhuǎn)變;獨立后印度國旗的內(nèi)涵逐步由尼赫魯世俗民族主義向印度教民族主義轉(zhuǎn)變,不過吊詭的是印度教民族主義本身也發(fā)生了一定的變化,更多具有了甘地世俗民族主義的色彩。
印度國旗經(jīng)歷1906年、1921年、1931年、1947年、2002年等多次變化,穆斯林始終是印度國旗設(shè)計問題的關(guān)鍵考慮因素,也是印度國旗變遷的重要動因。印度穆斯林的命運在印度民族國家建構(gòu)進程中起起伏伏。未來在經(jīng)歷轉(zhuǎn)型的印度教民族主義的統(tǒng)治下,印度穆斯林能否成功適應(yīng),調(diào)試宗教認同與民族國家認同之間的張力,則是一個仍待認真觀察的問題。這一問題的答案既關(guān)乎印度穆斯林的命運,也關(guān)乎印度民族國家建構(gòu)能否行穩(wěn)致遠,其成敗得失對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民族國家建構(gòu)同樣會有啟示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