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評析

摘 要： 獨立后的印度曾經采取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 設想印度現代化的目標是要建設一個廣大民眾擺脫貧困、 國民經濟自力更生、 “最充分的民主” 得到實現的 “社會主義類型的社會”。為此， 印度現代化所采取的主要途徑是 “民主計劃”， 即以民主的方式調整印度的生產關系與上層建筑， 通過計劃經濟推動生產力發(fā)展， 帶動印度的現代化進程。但是， 由于印度并不具備實施改良主義現代化方案的物質條件與國家能力， 也無法避免蘇聯社會主義現代化模式質量不高、 動力不足的弊病， 所以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最終被放棄。這說明， 民主社會主義并不適用于印度等經濟社會發(fā)展落后、 傳統色彩濃厚的國家的現代化進程。

關鍵詞： 印度; 現代化; 民主社會主義; 國大黨; 尼赫魯

中圖分類號： D351.5； D735.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2-1217 （2024） 05-0035-08

現代化該如何實現？這是俄國十月革命以來世界社會主義所要回答的一個重要課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 為了打破西方資本主義現代化進程使 “東方從屬于西方” 的局面， 在社會主義特別是蘇聯社會主義現代化模式的影響下， 有些國家走上了有別于西方傳統模式的現代化新路。印度便是其中之一。自獨立至1991年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 印度曾采取了有別于英國殖民統治時期的現代化方案， 目標是 “民主社會主義” （democratic socialism） 或 “社會主義類型的社會” （socialist pattern of society） 。對于這一階段的印度現代化進程， 國內學界已在其思想淵源、 具體措施、 成敗得失、 經驗教訓等方面進行了探討， 取得了充分的研究成果。

但既有成果較少圍繞這條道路的社會主義目標進行討論。社會主義是1991年新自由主義經濟改革前國大黨對 “印度現代化向何處去？” 這一重大問題作出的回答， 是對工業(yè)化、 民主化、 世俗化等現代化具體環(huán)節(jié)的統領。印度現代化追求的 “社會主義類型的社會” 是個什么樣的社會？實現現代化與社會主義的主要途徑是什么？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最終失敗的原因為何？本文試圖在國內學界既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進行回答。

一、 “民主社會主義” ： 現代化的目標

對于 “印度向何處去？” 這一命題， 印度獨立之初曾有三種方案： 莫罕達斯·甘地 （Mohandas Gandhi） 主張的以印度村社為政治經濟基礎的發(fā)展方案、 以薩達爾·帕特爾 （Sardar Patel） 為代表的國大黨右派主張的資本主義現代化方案、 以賈瓦哈拉爾·尼赫魯 （Jawaharlal Nehru） 為代表的國大黨左派主張的社會主義現代化方案。隨著甘地、 帕特爾退出歷史舞臺， 以及尼赫魯掌握國大黨與印度政府領導權， 印度最終走上了以社會主義為目標的現代化道路。1955年， 國大黨阿瓦迪會議決議明確指出： “為實現國大黨黨章第一條所確立的目標， 深化印度憲法序言及國家政策指導原則所提出的目的， 計劃應該著眼于建立社會主義類型的社會。主要的生產資料為社會所有與支配， 生產逐步發(fā)展， 國民財富得到公平分配?！?/p>

1964年， 尼赫魯在國大黨布巴內斯瓦爾會議上進一步將自己的社會主義主張概括為 “民主社會主義”。1976年， 英迪拉·甘地 （Indira Gandhi） 政府推動修憲， 將 “社會主義” 作為國家發(fā)展目標列入憲法。印度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所要建設的 “社會主義類型的社會” 包括三個方面。

（一） 擺脫貧困、 提高民眾生活水平

社會主義是以社會絕大多數人的利益為依歸的政治主張， 而使印度擺脫長久以來的貧困狀態(tài)， 提高廣大貧苦民眾的生活水平， 是尼赫魯選擇社會主義的首要動因。隨著尼赫魯響應甘地 “到農村去” 的號召切身體會到廣大印度農民無地可種、 無房可居、 無家可歸的貧困與痛苦， 以及尼赫魯短訪蘇聯觀察到科學社會主義給蘇聯帶來的巨大變化， 尼赫魯逐步確信， 只有走以弱勢群體利益為價值取向的社會主義道路， 獨立后的印度才能夠結束貧窮與社會不平等的狀況。在獨立前后尼赫魯親自或主導起草的國大黨經濟政策決議或印度重要法律與政策文件中， 無論是對國家發(fā)展目標的宣示， 還是提出的具體政策主張， 都能明顯地看到國大黨將擺脫貧困、 提高民眾生活水平擺在重要位置。如1931年國大黨歷史上第一份明確帶有社會主義主張的 《關于基本權利的決議》 （Resolution on Fundamental Rights） 表示： “國大黨認為： 為了終結印度群眾被剝削的狀況， 政治自由之中必須包括百萬貧困群眾真正的經濟自由?！?/p>

在該決議所列出的二十條具體綱領中， 大部分涉及的是工資、 教育、 社會福利等經濟與社會領域的權利。再如獨立后的印度憲法專設第四編 “國家政策指導原則”， 提出國家具有 “維持一定社會秩序以促進人民福祉的義務”。公平分配、 同工同酬、 最低工資制、 弱勢群體福利等帶有社會主義特色的各項措施被列入到國家治理的根本原則中， 被賦予最高的憲法效力。

（二） 國民經濟自給自足、 自力更生

達達拜·瑙羅吉 （Dadabhai Naoroji） 、 馬哈德夫·拉納德 （Mahadev Ranade） 等國大黨早期領導人持 “財富外流論”， 認為英國殖民統治使得英國現代工業(yè)產品大量進入印度， 印度本土的財富遭到外流與耗竭， 這是印度陷入貧困的根本原因。而要想改變這一局面就應該同英國一樣興辦現代大工業(yè)， 擺脫英國的經濟附屬國地位。尼赫魯繼承這一觀點并對其進行社會主義的解釋， 認為英國殖民統治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全球性擴張、 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全球性確立的產物。 “我們許多在印度譴責英國帝國主義的人， 并沒有意識到這不只是英國人或是在印度才特有的現象， 也沒有意識到這是資本主義工業(yè)發(fā)展的必然結果?！?/p>

殖民統治雖然推動了印度現代化， 但這種依賴外國資本的被動現代化反而加重了印度人民的負擔、 加劇了印度貧困的局面。所以， 印度現代化要想真正擺脫貧困， 就必須擺脫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束縛， 建設獨立于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之外的工業(yè)體系， 以社會主義的方式來實現國民經濟的自力更生、 自給自足。尼赫魯晚年指出： “我們想要真正的自由， 它不僅是政治自由， 還包括兩種意義上的經濟自由。一種是你不必依賴其他國家。你和他們交朋友， 同他們合作， 接受他們的幫助， 但你在國防和其它任何事情上卻能不依賴于他們。”

（三） 實現 “最充分的民主”

尼赫魯之所以最終將自己的社會主義主張概括為 “民主社會主義”， 是因為他十分看重民主對印度現代化發(fā)展的意義， 將民主確立為不可替代的目標。尼赫魯主張的 “最充分的民主”， 是經濟民主與政治民主的結合。經濟民主意味著印度民眾享有平等的生活條件與發(fā)展機會， 社會貧富差距顯著縮小。他曾對議員們表示： “你們的目標必須是要終結階級之間的差異， 并帶來一個更為平等的社會——換言之， 為經濟民主而奮斗?！?/p>

政治民主不僅意味著議會民主制、 成人普選制等現代民主政治制度的確立， 還意味著為了經濟民主而實施的變革也需要以民主的方式開展， 經濟民主需要以政治民主的方式實現。普通民眾可以通過民主制度激發(fā)主人翁意識， 積極參與到經濟政策的制訂中， 經濟發(fā)展的成果能由多數人共享從而最終擺脫貧困。 “人們必須在他們自己身上產生這樣一種感覺： 他們是管理國家的巨大事業(yè)的伙伴， 是政府的伙伴， 是企業(yè)的伙伴。這就是民主的本質?！?/p>

“民主社會主義” 的現代化方案將擺脫貧困、 國民經濟自力更生、 “最充分的民主” 作為發(fā)展目標， 是以西方資本主義現代化模式與蘇聯社會主義現代化模式為參照的。西方資本主義現代化模式以資本的增殖為根本目的， 這意味著資產階級與宗主國的剝削， 以及無產階級與殖民地的貧困。印度的貧窮落后是資本主義現代化模式的結果， 所以這條現代化道路不能選擇。蘇聯社會主義現代化模式則展現出成為西方資本主義現代化模式替代方案的前景。蘇聯模式既使蘇聯短時間內建成獨立的工業(yè)體系， 成為世界第二、 歐洲第一的工業(yè)強國， 還有效解決了資本主義現代化模式中貧富分化、 勞動力失業(yè)等痼疾。但蘇聯模式政治權力高度集中的特點使得蘇聯社會主義出現了 “大清洗” 等問題， 扭曲了社會主義本應具有的民主內涵。 “共產主義的許多政治方面都扭曲了我們對社會主義的看法。共產主義發(fā)展起來的斗爭技術使得暴力占了主導地位。社會主義應該與這些政治因素或暴力的必然性分開考慮?！?/p>

這就需要用西方資本主義現代化進程中所確立的民主原則與民主制度予以彌補， 以使美好的社會主義目標不會遭到扭曲。所以， 印度的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道路就是一條取長補短的 “第三條道路”， 是將社會主義與民主相統一的現代化道路。這就是尼赫魯最終將國大黨的意識形態(tài)與自己的社會主義主張概括為 “民主社會主義” 的原因。

二、 “民主計劃” ： 現代化的途徑

在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中， 社會主義與民主是統一的： 只有社會主義才能實現 “最充分的民主”， 只有民主方式才能實現真正的社會主義。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 以怎樣的途徑將二者的統一由理念轉化為實踐。 “我們被引到我們這時代的一個中心問題： 這就是， 如何使民主制度與社會主義結合起來?！?/p>

無論是西方資本主義現代化方案， 還是蘇聯社會主義現代化模式， 都沒有類似的經驗可供借鑒。印度采取的途徑是： 以民主的、 改良的方式調整印度的生產關系與上層建筑， 通過計劃經濟推動生產力發(fā)展， 帶動印度的現代化進程。尼赫魯稱之為 “民主制度下的計劃”或 “民主方式的計劃性的集體主義”。岡納·繆爾達爾 （Gunnar Myrdal） 在 《亞洲的戲劇》 中進一步將其概括為 “民主計劃”。

（一） 建立公私并舉的混合所有制結構

由于社會主義旨在根本調整甚至廢除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與社會結構， 所以調整在生產關系中居于根本地位的生產資料所有制是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的重點。一方面， 印度并未以行政命令開路實行全盤公有化， 而是將輕工業(yè)、 農業(yè)等經濟部門仍然留給私營部門經營。尼赫魯認為， 遭遇 “生產的危機” 的印度并不具備全盤公有化的條件， 把國有化當做一種教條去看待弊大于利。 “一個國家計劃不需要也不應該是僵化的。計劃不需要建立在任何教條的基礎上， 而應該考慮到現有的事實。我認為在當今的印度， 它應該在許多領域鼓勵私營企業(yè)?！?/p>

國家不能剝奪私營部門在一定范圍內發(fā)展的權利， 否則這就意味著對既有正常生產秩序的破壞， 不利于經濟發(fā)展自力更生目標的實現。另一方面， 對于現代化、 工業(yè)化進程中處于核心地位的重工業(yè)與基礎工業(yè)， 印度沒有將已有的私營企業(yè)強制國有化， 而是由國家運用其掌握的全部資源大量建立新的公營企業(yè)特別是國有企業(yè)， 擴大公營企業(yè)在重工業(yè)與基礎工業(yè)部門中的比例。這種被稱為 “真空地帶的社會化”的方式， 既使工業(yè)化與公有化相互結合、 同步推進， 從而使公營經濟逐步占領現代化進程的制高點， 又避免了因強制國有化而可能引發(fā)的沖突。

（二） 確立混合型計劃經濟體制

計劃經濟居于 “民主計劃” 的核心位置， 被認為是建設 “社會主義類型的社會” 的基本方法。這既符合當時人們對于社會主義的普遍認知， 也是因為在尼赫魯設想中， 計劃經濟能以一種和平且科學的方式， 既能將有限資源集中投入到重工業(yè)部門從而實現趕超式發(fā)展， 還能克服市場機制所帶來的兩極分化問題。這樣， 國民經濟自力更生、 消滅貧困、 “最充分的民主” 三大現代化目標均能得到滿足。在計劃委員會的統一管理下， 政府針對公營部門實行直接的指令性計劃， 其實質是行政命令; 對私營部門實行間接的、 以許可證制度為主要內容的指導性計劃， 將私營部門自身的經營與發(fā)展誘導進政府的經濟計劃之中。這種混合型計劃適應公私并舉的混合所有制結構， 一方面通過計劃使公營部門與私營部門在社會主義建設中兼容， 特別是使以自身利益最大化為目標的私營部門服從于印度現代化的總體目標; 另一方面， 指導性計劃的方式又為私營部門保留了自主生產經營、 追求利潤的空間， 進而保護了它們的生產積極性。

（三） 計劃經濟與民主政治相結合

“民主計劃” 的鮮明特點在于， 將作為現代化進程核心環(huán)節(jié)的計劃經濟與民主政治相結合， 實現 “最充分的民主”。一方面， 印度通過建立議會民主制， 將計劃全過程置于民主政治的制度框架中。計劃委員會提交的計劃方案需要得到議會的審議與批準， 公營企業(yè)的生產活動、 財務狀況需要受到議會監(jiān)督， 而計劃委員會的主要官員也由議會產生與監(jiān)督。另一方面， 正如繆爾達爾指出的， 印度的 “民主計劃” 概念 “很少被用在西方人所自然而然認為的意義之上， 即 ‘民主計劃’ 僅僅意味著計劃中的公共政策及其協調應該產生于一個民主的政治過程， 并由一個由民選議會產生的政府來執(zhí)行。”

“民主計劃” 更為重視普通民眾在計劃過程中的參與。作為經濟計劃最初形態(tài)的計劃框架自下而上形成， 各地區(qū)、 各村都對計劃框架提出意見， 供計劃委員會進行參考。從最初的計劃框架到最終的計劃文本， 計劃委員會在計劃制訂的全過程中組織多次公開討論， 各政黨、 商業(yè)團體、 學術界、 新聞界、 社會組織以及普通民眾都可發(fā)表意見。尼赫魯與計劃委員會認為， 重視民眾與計劃之間的聯系， 使民眾參與到計劃制訂的過程中， 可以體現人民計劃的實質， 這在全世界也許是獨一無二的。

總之， 與蘇聯社會主義現代化模式中的計劃經濟相比， “民主計劃” 在所有制結構、 計劃方式、 政治基礎三方面存在明顯不同。差別的原因在于尼赫魯與國大黨堅持民主在印度現代化進程中的意義： 民主不僅是印度現代化發(fā)展的目標， 同時也是實現現代化所必須遵循的原則與采取的方式。尼赫魯堅信目的與手段需同時具備正當性， 而蘇聯模式中的全盤公有化、 單一的指令性計劃體制， 以及其背后的無產階級專政在他看來都具有濃厚的暴力色彩。蘇聯模式是在用錯誤的途徑解決正確的問題， 以致蘇聯的現代化偏離了社會主義的正確方向。他表示： “新解放的國家所面臨的主要問題， 就是如何為它們提供一種不借助階級斗爭或暴力的新的經濟發(fā)展模式、 工農業(yè)發(fā)展模式……實行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的共產主義的方式不適用于它們?！?/p>

“民主計劃” 就是對蘇聯模式的問題對癥下藥， 在 “共產主義的與民主的經濟制度之間的一種可實行的綜合”， 并通過正確的途徑使現代化朝著社會主義的正確方向與美好目標前進。

三、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不適用于印度現代化進程

1991年經濟改革后，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為新自由主義現代化方案所代替。這是因為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的實踐效果并不盡如人意， 尤其是它并沒有實現其身上肩負的 “社會主義類型的社會” 這一現代化目標。雖然印度獨立前以生產消費品為主、 資本品主要依賴進口的殖民地工業(yè)特點已得到根本扭轉， 印度也成為西方眼中 “世界上最大的民主國家”， 但印度長期以來的貧困與兩極分化問題沒有得到根本解決， 經濟發(fā)展也長期陷入緩慢的 “印度教徒式的增速” （Hindu rate of growth） 中。阿瑪蒂亞·森 （Amartya Sen） 與讓·德雷茲 （Jean Drèze） 評述道： “獨立以來印度在減少社會和經濟不平等上的記錄非常令人失望。除了一致同意某種形式的‘社會主義’是經濟政策的基本目標外， 沒有什么實際措施來消除造成印度社會分裂的普遍不平等?！?/p>

由于尼赫魯對社會主義、 民主及二者關系的認識與西歐的民主社會主義相似， 其晚年更是將國大黨的意識形態(tài)明確概括為 “民主社會主義”， 所以尼赫魯與國大黨的社會主義可以看做是起源于歐洲的民主社會主義在印度的發(fā)展。印度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的失敗可說明， 民主社會主義并不適用于印度的現代化進程。這一方面是因為處于現代化初始階段的印度并不具備民主社會主義成功開展的條件， 另一方面是因為民主社會主義并沒有使印度避免蘇聯社會主義現代化模式的弊病。

（一） 缺乏改良主義現代化方案所依賴的前提

根據西歐的歷史經驗， 從社會主義與現代化的關系上看， 民主社會主義是對西方資本主義現代化進程中所產生的各種弊病的改良主義解決方案。唐納德·薩松 （Donald Sassoon） 指出， 成熟的民族國家、 相對繁榮的市場經濟， 自由或半自由的社會制度， 諸如民選的議會、 相對獨立的司法體系等條件的具備使得社會主義可以在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框架內改善工人階級和被壓迫群體現有的生存條件。

一方面， 資本主義現代化進程中所產生的巨大生產力， 以及對資本主義世界體系邊緣半邊緣國家的殖民剝削， 為資產階級轉移一部分財富用于改善無產階級生活提供了物質基礎。另一方面， 無產階級在資本主義現代化進程中不斷壯大成熟， 無產階級通過與資產階級的斗爭擴大了自身的政治與社會權利。無產階級生活條件的改善與政治社會地位的提高， 增強了其對資本主義制度的認同， 弱化了其對資本主義制度批判的革命鋒芒?，F代化進程的成熟， 是民主社會主義改良主義方案行得通的前提。

但獨立前英國殖民者主導的印度現代化進程并不成熟。一方面， 英國殖民者主導下的印度現代化進程水平較低。比潘·錢德拉 （Bipan Chandra） 指出， 殖民時期印度同時經歷著現代化和不發(fā)達的歷史進程。

由于英國殖民者主導的印度現代化進程是為英國的現代化進程服務， 印度現代化的程度以其不離開資本主義世界體系邊緣地帶， 保持英國經濟附屬國地位為底線， 所以殖民者主導的印度現代化進程并沒有給獨立后印度以改良主義方式同時實現經濟增長與社會公正提供充足的物質積累。另一方面， 英國殖民者主導的印度現代化進程并不徹底， 生產力層面的現代化未與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層面的現代化齊頭并進。尤其是英國殖民者出于農村統治的需要， 推行并維護柴明達爾制等封建土地制度， 形成了一大批中間人地主等既得利益者。日后的事實證明， 國大黨雖然認識到落后的土地制度是農村貧困的制度性根源， 但以漸進改良的方式推動的土地改革遭到既得利益者的廣泛抵制與變通實施， 也并未得到與地主具有庇護關系的農民的支持。不徹底的土地改革不僅沒有解決農民貧困的問題， 而且使農業(yè)無法為工業(yè)發(fā)展提供支持， 嚴重阻礙了印度的現代化進程。所以， 印度改良主義的現代化方案更多是繼承國大黨在民族解放運動期間秉持的非暴力傳統， 但其缺乏賴以成功的物質與社會基礎， 無法為仍處于現代化初始階段、 前現代因素仍舊濃厚的印度所采用。

（二） 不具備實施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的國家能力

民主社會主義之所以主張改良， 還有一個原因是它將對國家的認識從應予打碎的對立物轉變?yōu)閷崿F其社會主義目標與主張的工具。 “社會主義者逐漸認識到， 國家是實現自己最初政治綱領中的三個關鍵目標， 即民主、 福利國家和對勞動力市場的管理的最好政治武器。”

而國家能被當作實現社會主義目標的工具的前提是具備充足的國家能力履行其經濟與社會職能。但獨立后印度現代國家建構更多偏重于建設現代民主制度并通過民主制度實現國內各民族之間的整合， 而忽視了國家能力的建設， 從而出現繆爾達爾所指出的 “軟弱的國家” （soft state） 現象。薄弱的國家能力與強大的現代化意愿之間存在鴻溝。

一方面， 印度文官體系不具備切實執(zhí)行計劃的行政能力。相較于蘇聯模式以堅強有力的黨組織作為推動社會變革的組織力量， 獨立后的印度則依靠從英殖時期繼承而來的印度的文官體系。但文官體系在英殖時期僅限于執(zhí)行收稅、 治安等小政府職能， 難以滿足新政府推行計劃經濟與國家干預的大政府的需要。斯圖爾特·科爾布里奇 （Stuart Corbridge） 與約翰·哈里斯 （John Harriss） 指出， 尼赫魯等進步人士希望通過文官體系推動印度的現代化， 但后者 “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只是殖民地國家的一個機構， 它由維護秩序的任務而不是由發(fā)展和社會變革的任務塑造而成?！?/p>

另一方面， 印度社會缺乏必要的社會紀律滿足計劃有效實施。計劃經濟將政府的權力擴張至經濟領域， 社會紀律性的缺失使得政府對經濟活動的控制， 成為文官用來謀取個人私利的工具。 “各級公務員普遍不遵從交給他們的規(guī)章與指令， 并且常常和那些他們本應管束其行為的有權勢的人們與集團串通一氣?！?/p>

國有企業(yè)徒有國有之名卻不聽調遣， 成為既不太在乎市場的反應， 也幾乎對政府的行政命令免疫的獨立王國。市場調節(jié)和行政調節(jié)對它們同時失靈。

許可證制度在實踐中遭到扭曲， 成為官商勾結、 黑金政治的策源地。正如丹尼爾·耶金 （Daniel Yergin） 與約瑟夫·斯坦尼斯羅 （Joseph Stanislaw） 引述的那樣， 許可證制度的結果是 “政府從腐敗中受益， 官僚們從權力中受益， 而企業(yè)和工人們也喜歡受保護的市場和圈占土地的權利”。

（三） 未能避免蘇聯社會主義現代化模式的弊病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所遵循的馬哈拉諾比斯模式 （Mahalanobis model） 幾乎是對蘇聯模式的翻版。作為一種以社會主義為目標的現代化模式， 蘇聯模式更適用于落后國家在趕超型現代化初期快速實現工業(yè)化、 建立獨立經濟體系。隨著現代化進一步深入， 主要任務由鞏固新生社會主義政權轉向落實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 即持續(xù)改善廣大勞動人民生活， 進而推動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時， “重增長輕發(fā)展” 的蘇聯模式便不再適應這一需要。這是蘇聯模式的主要弊病， 也是最終不再適應社會主義國家現代化進程的重要原因之一。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同樣沒有能夠避免蘇聯模式的上述弊病。一方面， 印度國民經濟嚴重失衡， 現代化質量不高。按照馬哈拉諾比斯模式的邏輯， 經濟增長的速度取決于資本品工業(yè)的投資與消費品工業(yè)的投資兩者之間的比例， 所以趕超型現代化應通過對重工業(yè)領域高投資的方式實現， 并由重工業(yè)帶動農業(yè)、 輕工業(yè)發(fā)展。這樣， 社會主義目標中的國民經濟自力更生與消滅貧困改善人民生活都能實現。但事實是， 印度重工業(yè)迅速發(fā)展的同時， 與民眾生活息息相關的農業(yè)、 輕工業(yè)卻長期處于低迷狀態(tài)。特別是對于印度這樣一個農民占多數的大國而言， 農業(yè)發(fā)展始終落后， 甚至一度需要通過糧食進口緩解因人口增長而引發(fā)的糧食危機。輕工業(yè)發(fā)展同樣緩慢， 消費品領域的增長無法滿足民眾生活水平提高的要求。廣大民眾沒有從現代化進程中有更多的獲得感。另一方面， 印度計劃經濟管制過死， 現代化的動力不足。作為趕超型現代化重要力量、 占據國民經濟發(fā)展制高點的公營企業(yè)只是指令性計劃的執(zhí)行者， 缺乏生產經營自主權。企業(yè)負責人大多是任期較短且不懂得具體業(yè)務的行政官員， 他們只負責執(zhí)行政府下達的計劃指標， 對企業(yè)的經濟效益并不在意。在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中具有重要地位的私營部門的生產經營自由則受到許可證制度的嚴格制約。這使得獨立后的印度經濟在短暫的高速增長后便長期陷入 “印度教徒式的增速” （Hindu rate of growth） 中。印度學者阿克沙伊·德賽 （Akshay Desai） 評論印度獨立后三十年的情況時指出： “印度獨立后的第一個十年為希望的十年， 第二個十年為失望的十年， 第三個十年為不滿的十年。”

結語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的亞洲曾經存在兩種以社會主義為目標的現代化方案： 一種為印度國大黨領導的， 在民主社會主義指導下的現代化方案; 另一種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 在科學社會主義指導下的現代化方案。印度一度對其選擇的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充滿信心。尼赫魯曾表示： “對于我來說， 今天最令人振奮的國家就是印度和中國。當然， 我們在政治和經濟結構上是不同的， 但是我們所面臨的問題基本上是相同的。未來將證明哪個國家和哪種政府結構在各方面取得的成就會更大?！?/p>

尼赫魯認為取得更大成就的將是印度， 因為他堅信相較于當時效仿蘇聯模式的中國， 印度的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去除了蘇聯社會主義現代化模式的弊病， 不僅更能夠建立一個真正的社會主義社會， 而且使印度成為一個現代化的 “有聲有色的大國”。但是， “民主社會主義” 現代化方案在實踐中不僅沒能夠使印度成為 “社會主義類型的社會”， 而且無法持續(xù)有效推動印度的現代化進程。印度最終在1991年經濟改革后轉向新自由主義的現代化之路。

與之相比， 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道路則成功實現了社會主義與現代化兩大進程的并進。在科學社會主義的指導下， 中國共產黨通過七十余年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實踐， 不僅使科學社會主義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煥發(fā)出新的蓬勃生機， 在世界上高高舉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旗幟， 而且豐富了人類對于現代化道路與方案的認識， 為人類尤其是既希望加快發(fā)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實現現代化提供了新的選擇。所以， 在社會主義回答 “現代化該如何實現？” 的重要課題上， 對于剛剛擺脫殖民統治、 經濟社會發(fā)展落后、 傳統色彩依舊濃厚的大國而言， 科學社會主義以其徹底的革命精神與堅定的人民立場， 在馬克思主義政黨的領導下更適合其走上由農業(yè)國向工業(yè)國發(fā)展的現代化之路。這就是中國式現代化為全人類共同追求的現代化事業(yè)所提供的中國智慧、 中國方案。

India’s Modernization Program of “Democratic Socialism”

Abstract： After independence， India once adopted the modernization program of “democratic socialism”， envisioning that the goal of India’s modernization is a “socialist pattern of society” where the general public is lifted out of poverty， the national economy is self-reliant， and “the fullest democracy” is achieved. For this reason， the main approach adopted by India’s modernization is the “democratic planning”， which adjusts India’s production relations and superstructure in a democratic way， promotes productivity development through a planned economy， and drives India’s modernization process. However， due to India’s lack of material conditions and national capabilities to implement reformist modernization program， as well as its inability to avoid the drawbacks of low quality and insufficient motivation of the Soviet socialist modernization model， the “democratic socialism” modernization program did not make India a “socialist pattern of society” and could not continue to promote India’s modernization. This indicates that the reformist modernization plan of democratic socialism is not applicable to the modernization process of economically and socially underdeveloped and traditional countries such as India.

Key words： India; modernization; democratic socialism; Indian National Congress; Jawaharlal Nehr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