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橋
高大枝葉茂密的構(gòu)樹站在門外的場地邊沿。太陽靜悄悄的,照在廊檐下的石上。兩扇大門洞開,房間里的小姑娘,在床上已經(jīng)睡著。午后,她剛干完家里的活,累極了。
田野里,人們正在收割水稻。
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每隔一會兒,她的父母就會從田里挑著稻捆回來一趟。媽媽的責罵隨時都會降臨:我們累得要死,你卻還在睡覺!弟弟和妹妹不知哪兒玩去了,他們還小。
一切都靜極了,兩片鵝掌形的樹葉相互摩擦了一下。不知為什么,床上的小姑娘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月光下,場地里到處都是油菜垛,砍割的斷莖向外,里面的拉拉藤和野豌豆也被混雜在其中,發(fā)出野草的味道。她有深深的不安,仿佛有什么急事要去做,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是什么事,她只好焦急地在那一座座蒙古包樣的堆積物間走來又走去,含著膽怯與愁苦。突然,她聽到遠處傳來了腳步聲“嚓嚓……嚓嚓”拖著地走,然后“噌”地一下,似乎有人一聳肩頭,甩掉了肩上的重負,又似有扁擔落在地上的聲音。她像挨了子彈一樣,身體在床上抽搐了一下,想站起來,可是如她自己所知的那樣,她還是躺在那里,只是翹了翹頭,身體還貼在床上。
“小滿啊。”女人在喊她。
“嗯。”聲音比蚊子大一點點。
“人呢?”聲音陡然增大,帶著怒氣和警覺。
“什么事?”她一骨碌爬起來,赤腳站到地上,并且盡量快速走到門口,仿佛她剛才正在做事沒聽見喊聲一樣。
“田里落了稻穗,把鵝趕過去,晚上省得再喂了?!?/p>
她口干舌燥,腦袋昏沉,睡得還沒緩過勁來。跌跌撞撞地去屋后趕鵝,不能磨蹭,因為媽媽在等她。
“在哪塊田???”
“你家在哪塊田割稻,你都不曉得?。?!”
“你又沒講!”
“在河溝!”
母女倆和一群鵝上了路。女人擔著空繩兜走在前面,中間是鵝,小滿趕著它們走在最后。走出村口,走到田埂上,她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穿鞋,而這時回去拿鞋已經(jīng)不可能了。路邊稻田正在收割,眼前盡是成熟的稻子。那些大白鵝,總是伸長脖子千方百計想夠吃路邊的稻穗,趕鵝人手忙腳亂,她們越走越快。路上都是堅硬的土塊和銳利的草莖,小滿只好踮著腳走路。這樣一路痛苦地走到自己家稻田,她把鵝從一個緩坡趕下田里。
“把鵝看好了,田里還有稻捆?!毙M厭煩地閉了一下眼睛,沒有作聲。父母擔著沉重的稻捆走了,扁擔被壓得咯吱咯吱作響,像有老鼠在他們肩上跳來跳去。
小滿站在高高的埂上,她不愿下到田里去,那里會有蛇,還有刺薊會戳痛她的腳。怎么會忘了穿鞋呢,真是的!不過很快她想起來《神筆馬良》里的那支神筆,她就笑了。要是用那支筆在腳上一畫,立刻就能穿上鞋子,那樣她就能下到河溝里,到處走走,看看那些岸壁上大大小小的洞穴,有的洞口有一半沒在水中,不知里面到底有什么東西。如今她不再是放牛娃,學校教室里她也有一個座位,上學時她穿戴整齊,很有學生派頭的樣子。可她一站到田地里,她的脾性又恢復(fù)了,她想要是能提著鵝棍在每個洞里都搗一搗就好了。有些洞張著黑洞洞的大口,說不定里面會有一條大蛇,有門口皂角樹那么粗,瞬間從洞里騰地竄出來,刮起一股黑色旋風,升到天上去——
“小滿又出紕漏啦!”
想到這里,小滿昂起腦袋,站在午后的稻田邊,一個人獨自笑了起來。
對面高高的岸上沿壁是鋪設(shè)而去的水田,從田里滲出的水滴像汗珠一樣掛在岸壁上,上面長著綠苔和卷曲的蕨類植物。河溝是個天然的溝壑,從地面凹下去,彎彎曲曲呈一條帶狀??菟谥挥械撞坑辛魉?,稍高一些的地方,被人們壘成泥埂跟最低的那部分隔開了種植水稻。水稻只能栽種一季,也要看運氣。雨季,深壑變成一條河流,有原來的十倍寬,丘陵高處匯集的雨水都流向低凹地,從上游滾滾而來,又滾滾而去。不過今年雨水不多,秧苗沒有被裹上泥漿而死,得以收割。現(xiàn)在比稻田更低的細窄部分,才是真正的水溝。
這里有各種各樣的野草,它們自生自滅。水芹靠近水邊默默生長,無人理睬。一叢一叢的菖蒲,根部盤結(jié),發(fā)出它特有的氣息。紅蓼披頭散發(fā),這里一叢那里一叢,刺薊到處都是。這蔭濕之地,聚集了皖西丘陵好幾種蛇類,它們喜歡這里,田鼠、魚、泥鰍、小鳥和蛙類等等,提供了它們充足食物。今年夏季沒發(fā)洪水,否則它們會扭動身軀從洞里爬到更遠的地方去捕食,現(xiàn)在他們都在自己的老巢里。當小滿張著五個指頭的腳冒冒失失地踏進它們的領(lǐng)地,它們就會如長頸鳥一樣伸頭就是一口,吐著令人惡心的開叉舌頭,她才不會那樣傻。
小滿站在路中間一小塊沒長草的地方,旁邊有兩鍬從田里挖出來的泥塊,還未曬干,她用竹竿在上面捅了無數(shù)個洞,然后雙腳踏在上面不停地用腳去團那泥塊,直到它變成一個揉熟的面團,光滑,清涼,站在上面舒服極了。
田里一只只鵝都成了鐵塊,總是被那幾個稻捆吸過去,小滿只能不停地投擲泥塊趕開它們。可父母還沒來,這相隔的時間也太長了些,她開始煩躁:“都去哪了?怎么還沒來,還沒來?”
這時,她仿佛聽見村子里傳來一聲公雞的長鳴,讓她有一種迷茫和時間深水靜流般的憂傷。
遠處大壩上,高高的楊樹立于一排,在整個原野里是那樣孤單。河道彎彎,從楊樹那里拐到這邊,她能看見高壩另一邊遠處的村莊和正在收割的田野,看見大壩中間那個巨大涵洞對面的情景——一位老人在那里放牛。她仿佛能看見牛每吃一口草,它骨骼上的皮肉就會隨著使勁掙斷草莖而滑動一下,滑動一下。那會兒老爹爹從大壩那邊走來,草帽里裝滿月季,都是送給她和祖母的,后來他喂豬時一頭栽倒在地,就死了,大壩那里空無一人。
當她收回目光時,她發(fā)現(xiàn)父母已走到了跟前。
“小滿,劉姐死啦。”
她驚訝地望了一眼眼前的女人,沒有作聲。
“掉到水窖淹死的?!?/p>
遠處的田野,一切都還是原先那樣,平靜的風景,楊樹寬大的葉子在輕輕搖曳。
“家里找了一中午都沒找到,下午才漂上來。大概是撈水上的棗子掉下去的,沒一個人看見?!?/p>
她還是沒有作聲,木然地看著他們把最后幾個稻捆碼放到繩兜里,用繩子扎好。女人抬頭望了望站在埂上的女兒,她很奇怪:“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玩嗎?”就在她又一次仰起臉想對女兒說些什么時,她看到了遠處那駭人的一幕。
“那是什么?”她問丈夫。
“在哪兒?”
“大壩上。不是,是……是村口那頭?!?/p>
“你看不見???是貨郎挑。”
“快去,快去!快去攔住,別讓他進去!”
男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固執(zhí)地擔起了稻捆,奔走而去,一邊走,一邊大喊。貨郎挑著一副輕巧的貨擔無憂無慮晃晃悠悠走進村莊,他一點也不知道有人正在喊他。
“怎么這樣巧吶!”女人自言自語。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抱起田里最后一捆稻子:“跟豬一樣!”她繼而甚是不滿丈夫的作為,恨恨地罵出一句。她覺得丈夫應(yīng)該什么都不管,丟下?lián)又弊范ァR磺卸继t了!她被丘陵上流傳的那樣一種古老的預(yù)兆擊中,后悔沒用自己的尖嗓門去呼喊。不過大家好像又都是對這種事情不太相信似的,當她眼睜睜看著貨郎踏進村子,無法挽回時,她才確確實實后悔起來。丈夫可能跟她一樣吧,不然他不會那樣做,看樣子他并不太重視呢。
看看站在高處的丫頭,對玩伴的死好像沒反應(yīng)。剪著齊耳短發(fā),她,應(yīng)該像誰呢?
村子里,喪事正在進行。早亡的孩子不能在家停留過夜。貨郎搖著他的撥浪鼓,挑著他的兩個貨箱,進到了村子。起先應(yīng)該是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到他,或是一開始老人們也沒有想起來那個古老的預(yù)言。等到追趕他的男人趕到,他已經(jīng)被村人們趕走,貨擔差點被砸爛。
“我們這里死了孩子,快滾吧!”
“還挑著個擔子。已經(jīng)死了一個,你還要搭上另一個,好挑著走嗎?”
“這些個豬們,不要孬講!”一位老人嫌其他幾個老人口無遮攔,出來制止,“不要讓他跑了,把他的擔子扣下來,不要讓他挑著擔子走出村子就能破了這個!”
“破了什么?”一個年輕人驚訝地問道。
“破了你個娘的……哎!現(xiàn)今,年輕人什么都不懂。你想想,他挑著擔子走了,一個小孩的陰魂已經(jīng)裝在他的貨筐里了,他要再裝上一個才能走,不然一頭重一頭輕怎么走?。课覀冞€得失去一個小孩。”
“我們才不信呢!”幾個年輕人站在那里,他們看著貨郎已經(jīng)跑遠了,沒有人去追他。人們所用的針線紐扣之類大多都是從他手上買來的,貨擔是他和家人的全部財產(chǎn)。他也并不是故意為之——一切早有定奪。
劉姐,她死了,掉到水窖里淹死了。
小滿趕鵝從那水窖一頭走過時,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那時,她喝飽了水正躺在水底下。
剛才并不是公雞的鳴叫,而是女人的哀號,那聲音拖著長長的尾巴。
水窖里漚著麻和大樹,水呈琥珀色,水蜘蛛在上面像滑冰運動員一樣快速掠過。水窖四周長了五六棵棗樹,落了一地,也漂在水面上。劉姐夠著水上的棗子,一下子滑落下去,直到自己跟棗子一樣漂在上面。
劉姐瘦瘦高高,頭發(fā)烏黑,仿佛所有的聰明才智全長在頭發(fā)上了,還有一雙小牛犢一樣朦朧的眼睛,大得出奇,黑白分明,睫毛是長在潭邊的茅草,很深,風一吹就伏下去。劉姐看人帶著發(fā)愣一樣的專注神情,就如進入某種久遠的回憶中一樣,一時回不過神來。永遠曬不黑的皮膚,更多時候被灰污蒙蔽。孩子們玩耍,劉姐常常沒有辦法融入,她無法理解他們在干什么。
她們家?guī)状际墙H結(jié)親,到了劉姐這一代出現(xiàn)了問題。劉姐一不小心跑錯了世界。不過她在村子里沒有受到更多的歧視,她的伯父是大隊會計。劉姐講不了完整的話,只對身體的生理反應(yīng)做些責任性的響應(yīng),其他的就不是她的事了,一概都在她的世界之外。智商僅能讓她認得父母,知道從村子里各個角落回到家中。
在百無聊賴的時候,孩子們也會帶她一起玩耍。跳繩的時候,她只能充當木樁,握住繩子一頭,卻不知道怎樣去揮動胳膊讓它起落。彈彈子、跳房子沒有人愿意帶她,這個時候她做不了任何事。在墻洞里掏野蜂的時候,你從她手里奪過小瓶罩住洞口,她會不滿地發(fā)出哼哼聲。
他們在原野上瘋跑,劉姐也跟在后面,像個小腳老太婆,邁著不穩(wěn)當?shù)男∷椴?。那群孩子跑到起先約好的目的地又跑回來,劉姐還在半路上。
小滿帶著幾個孩子跑回到自家院子里。家里大人都下田干活去了,他們在院子中間發(fā)現(xiàn)幾條四條腿板凳,于是一個個跨上去當馬騎。“哐嗒!哐嗒!”在杏樹下胡亂奔突,個個臉頰通紅,腮邊掛著汗水,他們的聲音傳到院墻外面。
半掩的院門被無聲地打開了,劉姐終于跑回來了。她站在門口,然后走了進來,歪著一顆腦袋研究著眼前的一群小瘋子。不知哪個孩子,跑過去把對開的門合上,又插上了門閂,沒有一個人記得那是自己做的。這樣幾個孩子和外面僅僅一墻之隔,就在另一個自己的世界里。他們?nèi)歼M入到自己的角色中,打馬沖殺在戰(zhàn)場上。一陣風,杏花的碎瓣紛紛揚揚落到地上。有人嫌不過癮,還把廢棄在一旁用稻草編就的已經(jīng)發(fā)黑的鍋圈斜挎在肩上,引起其他同伴的無比艷羨。
小滿停了下來,鍋圈不屬于她,她就對這種游戲失去了興趣。直到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劉姐。她發(fā)現(xiàn)劉姐的前胸有兩個突起,頂起一點點衣服。小滿看了看自己,沒有。她跑過去粗魯?shù)叵破饎⒔愕纳弦?,看見兩個小乳房,像月季的花骨朵。小滿大笑著,不知如何是好。劉姐一下子像含羞草遭到觸碰,條件反射一樣攏起身子,這種羞恥心被一種軟弱牽著,對別人構(gòu)不成一點點威脅……她想知道劉姐的其他部位有沒有變化,她心里有蠢蠢欲動的蛆蟲在拱動,但她又泄了氣,轉(zhuǎn)而又走到墻根那里觀察野蜂洞。覺得有什么事漏了要去做,她感到有些痛苦和失落。
太累了,孩子們都散開了,不再騎馬。有兩個在地上撿杏花,還有一個蹲在一邊看一只死去的蜜蜂,螞蟻越聚越多,他想要撒尿燙死它們。小滿的妹妹半邊身體靠在土墻上,用一截小棍在墻上執(zhí)著地挖著干土。小滿湊上去,看她干得正起勁,她正在挖一粒小石子,然后她把它撬了出來。
“看,野荸薺。”妹妹舉著手,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
“讓我看看。”她們倆腦袋湊在一起,“呀!真是的。”那曬干的皺皮和水銹跟化石一樣保存完好。她用指甲使勁摳了摳,它堅硬如卵石,她手一揚,嘴一張,一下子將那顆小石子撂到口中。妹妹發(fā)出一聲尖叫,一下子歪倒在地上。
“是我的!”她悲痛欲絕。
“我看看是不是石頭?!?/p>
“不,不,不——是!”那個小東西差點被悲傷噎死。
“給你?!?/p>
“你吃掉了?!?/p>
“太硬了,嚼不動?!彼噲D咬開它,沒有成功。躺在地上的小姑娘翹起腦袋看了看,又怕她咬開咽下那顆石子,于是更加失去希望,更加癱軟了。
“我沒吃它,給你!”
沾了一頭灰塵和碎花的小東西霍地從地上爬起來,伸手接她自己發(fā)現(xiàn)的珍寶。
“是我的?!彼煅手M一步強調(diào)。
“它怎么會在墻上?”小滿坐在磨刀石上,她望著其他孩子在各自玩著。沒有一個人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實際上她離他們是那樣遠。它為什么在那里剛好被妹妹發(fā)現(xiàn)?它躲在墻里一直在等妹妹,她比小滿要好。不過天上還有另一個小滿,她會夢到這邊的小滿。吳剛在月亮上砍桂花樹,小滿坐在樹下,他們不說一句話,嫦娥從不去看望他們。她看了看墻上,一卷井繩掛在那里,像蛇,蛇冬天躲在冰冷的洞里不會死,有神罩著它,讓它留有一口氣等著和土地一起在春天醒來,冬天過后天上有鷹的時候神就不管了……祖母不再和他們一起過,和伯父住在一起,他們分家的時候沒有吵架……弟弟和妹妹對家里的兩個大人很重要……小滿站到磨刀石上,昂著腦袋,望著滿是樹梢的天空——天如果沒有盡頭,那另一個小滿在哪里,小滿永遠也找不到她。隨即這些都隱退到一邊去了。妹妹舉著什么,跑過來說:
“給你。我說是荸薺吧?”
妹妹送來了那小石子的一半,她伸手,那小東西把沾著口水的米粒大的東西放到她手心里。嗯,是的,只是太干了,嚼碎時,舌尖還是有微微綿軟的甘甜。妹妹要的只是自己發(fā)現(xiàn)寶貝的成就感,她小小的軀體里充滿溫情。
小滿和妹妹還要在墻上找尋一些什么。她們發(fā)現(xiàn)了野草或者是稻茬的根莖,手輕輕一摸沙沙往下掉。還有小田螺空殼,光滑的沙礫和石子,它們都在小滿家的墻上,如漫天的星斗,數(shù)也數(shù)不清。它們都來自哪里???她很想坐下來大哭一場,又想不出理由。站在石頭上,小滿突然明白,這個世界有那么多秘密。不知道它們藏在什么地方,怎樣才能找到?
小滿知道,自己跟妹妹不一樣。她會砸爛蛇的腦袋,盡管她很怕它們。用鉤子穿上扭動的蚯蚓,去河里釣魚。她還爬到一棵最高的樹上,那天晚上月亮看上去就在樹杈上,她差點掉下來砸碎人家的屋瓦。小滿還會在刷鍋時把打破的碗碎片藏起來。拔掉一個男孩家所有的瓜秧,因他打了弟弟。
一天,村里有個姓高的女孩和小滿鬧翻了,那女孩順口罵道:
“你不是東西!”
小滿不允許任何人辱罵自己的祖母,她抓了一把土撒過去,氣得她開口罵道:
“你才不是個東西!”
小滿笨拙地罵出這句后,引來對方的嘲笑,女孩沒有奶奶,為此很得意。小滿氣瘋了,高聲吆喝道:
“你個蠢貨!”
剛好被到井邊打水的大軍媽媽聽到,這個矮小的女人氣憤地大叫:“啊吆!啊吆!你聽聽,你聽聽!你怎罵人家的??。课乙蚰銒屩v講!”那女人滿臉通紅,跺著腳,腦袋不自覺地顛著,像得了怪病一樣。媽媽拿著鞋底領(lǐng)著她到那女孩家門口賠禮道歉,小滿站在那里沒有說話,她不會說那個姑娘是怎么罵自己的。她的屁股早被挨了兩鞋底,她卻感覺不到疼痛,比起大人們發(fā)怒時帶來的巨大恐懼(那陣勢會帶來一陣颶風,刮得人睜不開眼,過去了也就沒有什么了。但當那陣勢正劈頭蓋臉而來時,她還真有點招架不住。)和恥辱,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大人們在門口互相說著體諒的話。小滿站在那里漸漸滿不在乎起來,沒留意到媽媽正盯著她,看出了她的神情。真不知悔改!又在她的屁股上甩了兩鞋底。小滿用自己敏銳的觸角仿佛發(fā)現(xiàn)了許多無法言傳的隱秘。在媽媽的打罵和大人們的拉扯中,小滿想到了另一件事,她在心里跟眼前的這件事比較了一下。她犯的錯,比這次嚴重多了,還沒人知道她的罪過。
小滿也有很深的睫毛,有人不高興她就會說:“你看她眼睫毛有多深!”這可不是贊美的話,仿佛是說她的心機都藏在深深的睫毛下面,睫毛的長度決定了她不能成為別人需要的樣子。她沒有同齡朋友,只帶著比自己小的幾個孩子玩耍,還有一個劉姐,劉姐早已到了上學年齡,可她上不了學。
后來玩耍的孩子又少了一個。那天,小滿看見隔壁舅爹放在自家門前的木梯,她按捺不住狂跳的心,琢磨該怎樣把它挪到自己家門前,再斜靠到墻上。木頭梯子很沉重,沒有一個小蝦米可以幫上忙,他們中一個被移動的梯子掃倒在地,一個腦袋被撞了個大包。木梯刮掉墻上一層厚厚的浮土,終于蹭到需要的高度。由于用力過猛,小滿的手和腳都在顫抖,可她還是一刻沒停地就爬上了梯子,差點一腳踏空摔下去。爬到頂部,那是她一直都在焦急等待要去察看的地方——屋檐和土墻的接縫處,一窩小麻雀曾在那里張著黃嘴丫。她伸長脖子去看洞口,里面黑暗,那些光溜溜的小鳥已經(jīng)長好羽毛飛走了。她稍稍想了一下,還是把手伸了進去。隨即她閃電一樣縮回了手,帶出一條躍動不已的黃色粗繩。站在下面的,全都昂著腦袋的孩子們,像炒爆的豆子,全都跳了起來。除了一人以外,他已經(jīng)躺在地上,一條蛇掛在他脖子上,正從那里向一邊的地上爬去。那小孩從地上爬起來,哭喊著,像被殺一樣跑回了家。
在隨后的幾天里,小孩的家人每天晚上站在屋頂上,手握長柄舀子為小孩招魂:“小德,回來吧,回來吧!”是懇求聲。小德的魂魄被菜花蛇嚇飛了,已經(jīng)成了野馬,不招回,他會死掉。
小滿砸爛了那條蛇的腦袋。
“真是罪過,蛇也會很疼?!弊婺缚匆娬f。
小滿沒有像其他孩子那樣,去剖開蛇的肚子,剝?nèi)ニ钠ぃ槿ニ砩系膬蓷l筋。她怕那些蛇,帶著莫名其妙的仇恨,但永遠不會還對著它的尸體行兇,那樣做太差勁。祖母拿來鐵鍬,要求小滿跟在她身后,她們一起埋了那條蛇。
“你跟他們可過得來?”祖母踩著埋上去的土,低下頭問。小滿從嬰兒時期就跟在祖母身邊,不曾分開過。小滿用腳尖一點一點蹭著鐵鍬上粘著的濕土,她不想回答。
父母和伯父分家過后,她被從祖母身邊剝離,跟父母弟妹住在村子東頭新蓋的屋子里,從此她變得無關(guān)緊要起來。
“小德的魂要是叫不回來了,你就死路一條?!?/p>
“應(yīng)該早讓她去上學。”
小德退燒之后,父母這樣斥責過她。
小滿知道自己做過更壞的事,只不過別人不知道而已。她做過,無關(guān)乎別人是不是知道。
九歲的時候,小滿上學了。學校和野外、村子及庭院都不一樣。紙、筆、字還有標點,跟她原來的世界都不一樣。斧頭和大白鵝、門框和雨傘,它們變成字母,全都跑到書上去了!
“這個世界有好多層,不知道它有多少層?!?/p>
小滿坐在桌腿是泥墩的座位上考慮著世界難題。外面的大雨砸得地面像鍬拍得一樣平整夯實,連續(xù)一個月的雨水,中間一天都沒停過。
所有高處的雨水都從田里滿向河溝,形成無數(shù)條瀑布,滔滔不絕,從東向西流去。下雨,父親被困家里,他就不用到地里干活去了。
“你看,下雨下那么多水,究竟要流到哪里為止?”她問父親。
“天河。”父親從地理書里抬起頭。
“所有水都流到天河?。俊彼行┖ε碌貌坏交卮?。
“嗯?!备赣H回答了一聲。
“那,天河有多遠?”
“在天邊?!?/p>
“天邊是在哪里?”
“天的盡頭?!?/p>
太陽熾烈。風從高處吹來稻田里的味道,河溝如同沼澤般陰涼。
凹地一片寂靜,她聽見螞蚱張開翅膀的聲音。
鵝,也默不作聲,低頭覓食。
小滿望著遠處的那個巨大的涵洞口,放牛的老人早已不知去向。
高處,有人在田里收割,離她很遠。父母也不再來了,他們挑完了田里所有的稻捆。她忘了讓他們從家里帶一雙鞋過來。
突然,她后背發(fā)涼,有些害怕。
這時,不遠處的石板橋上,走來一老一少兩個人。那個老年女人指著小滿對身邊的小姑娘說:“你看,她在放鵝?!闭f的模樣好像她們原本就認識一樣。
小滿望著那兩個人走遠,直到她們下到一處菜園凹地那里看不見了為止??此齻兊臉幼酉袷且酱遄永锶?,她要等那兩人從凹地走上來,看看她們到底要去哪里。始終沒有看見有人上來,仿佛在那看不見的凹地就此消失了,她望得眼睛生疼。也許那兩人從別的路走掉了,但那兩邊都是大塊的稻田還未收割。
她感到更加不安起來。正在覓食的公鵝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尖叫了一聲。所有的鵝都騷動起來,在公鵝的帶領(lǐng)下要急匆匆的逃竄。它們在田里放快了腳步,更加急迫,扇動著翅膀,恨不能飛起來。
小滿不得不離開腳下那塊舒適的面團,飛快地奔下田里,攔住那只帶頭的公鵝。但它們還是平靜不下來,像丟了魂。也許它們渴了,跟她一樣。她趕著它們下到更低處有流水的地方,讓它們喝水。所有的鵝都在喝水,有的漂在水上,有的站在岸邊,驚魂未定似的,真讓人惱火。
她對它們破口大罵了一頓。
她揀了一塊地方蹲了下來,歪起左腳看了看,腳踝下方,有血流了出來。剛才趕鵝時,覺得腳被針刺了一下,她仿佛聽到“撲”地一聲,像布被戳通了。她拽了一片草葉,要來擦血跡,她擦了一下,停住了,有些異樣,接著她又擦了一下,感到腿有些麻木。她才發(fā)現(xiàn)血流出來很快,一種錐心的疼痛從很深的地方漫出來,頃刻間,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她不自覺地呻吟了一聲。
鵝喝了水,還是急著要逃跑。站在岸上的急匆匆地走著,漂在水上的劃著雙腳,順流而下。小滿扔掉草葉,拿起竹竿追了起來。它們不再抖動翅膀,而是一下子都展開,如滑翔機一般,只見腿在下面不停扒拉變成滾動的轱轆,拼了命地向前滑翔,沒有片刻猶豫。如果穿上鞋,小滿就會追上自己的鵝??焖倥軇幼屗^暈,她突然想吐。更加奇怪的是,她的鼻子也在出血,很快胸前被大片染紅。她想趕快攆上逃跑的鵝,然后停下來,回到那團光滑、柔軟的面團上,好好查看自己的腳到底戳上什么東西了。
所有的鵝都在貼著地面飛,貼著水面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小滿倒在地上。
大地的心跳非常急促,不停地頂動著倒在地上的人。她胸前的衣服變得暗紅,身旁的草叢變成了黑色,泛著暗紅色的光。她透過兩扇小窗望著天空。河溝非常安靜,從河坡梓樹林那里傳來布谷鳥幽幽的叫聲。幾個人在村后的河坡上掘墓坑,“篤,篤,篤……”有人使勁掘土,太陽照在他們新翻出的黃土上,閃閃發(fā)光。她知道父親也在,風吹來了他流出的汗味。他們中有人掏出火柴為自己點了根煙。這忙碌的親切的生活,離她是如此之遠,而她躺在這里——這陰濕之地,寒冷、孤單。
小滿望著天空,那里有青藍色的田埂和白色的河流——天河。她很渴,希望能喝上那里的水,而她就躺在天河旁邊,水離她只有幾步遠,可她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任憑自己越來越冷,那是死亡沼澤吹來的陰風。她感到后頸的汗毛一根根變成了豪豬身上的刺,倒豎著,拔起了她頸脖子上的皮膚。
起先,孩子們都在院子里,小滿從棗樹上拔下一根刺:“我們打針吧?!币o自己和其他孩子們打針,他們不愿意,害怕疼痛。小滿怔了怔,對準自己的胳膊扎了下去,然后有血珠從皮膚上滲出來,她炫耀地擦去了它,從墻上刮些浮灰蓋了蓋。孩子們更不愿意了,他們散開各玩各的去了。
后來怎么啦,后來……
小滿坐在地下,坐在劉姐的腳邊。她拍拍地也讓劉姐坐下,劉姐不懂其意,她索性站起身,和劉姐一頓打鬧……大幅度的動作讓劉姐很吃驚,不太樂意,還反抗了一下。也許這助長了某種邪惡念頭,一只手伸向了那件上衣里面,抓住月季的花骨朵。劉姐不知道這些意味著什么,卻帶著天性里本來就有的羞怯,收攏起身體……有一種危險,這危險又暗含著獨享某種不恥行為隱秘的愉悅,這愉悅又使小滿悶悶不樂。
她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天孩子們太多,她不想讓別人知道。如同真的沒有人知道就沒有那么嚴重,也幾乎等同于沒有發(fā)生一樣。
也不是所有時候,她都會念念不忘,有些時候她會感到厭煩、沮喪。人的身體總是讓人不知該怎么辦,沒有羽毛遮擋,只能萬般無奈穿著衣物遮住羞恥。有時候她覺得非要再探究下去不可,一種暗暗的欲望攫住她,她想撇開所有的人。哪怕世上只有她和劉姐兩個人,那樣更好,所有的隱秘都得到了保護,減少了她的羞恥。她像著了魔一般的渴盼。但,很快她就忘了這件事。
要是再也沒有想起來,該有多好啊!
六月,端午前。油菜花莛上已結(jié)鈴子,麥子還未黃稍,梨花、杏花落出一地,都已結(jié)出青果。天地之間處處都是這個季節(jié)該顯示出的生機勃勃的綠色。
早飯過后,小滿到后院的外墻那里去摘金銀花,成對的金銀花開在薔薇的藤蔓上。劉姐歪歪斜斜地從巷子的另一頭走過來。她們默不作聲地摘著花,兜了一衣襟。然后,她們又坐在地上,小滿把每對花放在一根長線上,兩頭一系,集成一個花球,她們專注地做著手上的活,直到兩個花球做成。等會兒她要帶著劉姐把制成的花球送給從菜園回來的祖母。她們翻過斷墻回到后院里,在另一株杏樹下玩。小滿在樹下發(fā)現(xiàn)一個小洞,她找來一根稻草,去掉兩頭,放進洞里,然后坐下來用手拍著地,一只蟲子順著草稈爬了出來。
她們倆那天說了好多悄悄話,不知不覺過了很久……
她長久地瞪著眼睛望著天空,那里有一條河,潔白、清澈,非常柔軟。她伸了伸腿,輕輕舒了一口氣,向天邊的那條河走去。
那群鵝仿佛知道了什么危險,帶頭的公鵝領(lǐng)著它們順水而下,不知漂到了哪里,它們再也不認識回來的路了。
上燈的時候,人們找到了小滿。她躺在收割的田里,眼睛大張,馬燈下,一只螞蟻從她瞳仁上爬過,她沒有眨一下眼睛。人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有人在尋找中發(fā)現(xiàn)一條尖吻蝮,它盤附在田里如同稻草編成的繩索。
那位貨郎從原野深處走了過來,現(xiàn)在他已老邁不堪。他將擔子放在土壩盡頭一處,那里接近原野,只有緩坡。他抽出挑子里的小凳,坐下來歇息,用一頂草帽扇著花白的腦袋。太陽在中天之上,周圍幾乎沒有村莊。他一個人孤寂地坐在繁花盛開的土壩上,歪靠在放有貨物、鑲著玻璃蓋的框箱上,他真是有些累了。
三十七年了,他又回到了這個村莊,村莊還在,沒被推倒。麥浪如野馬般奔騰,他看見陽光下,從那最遠處的浪濤里走出三個人,一個老年女人和兩個小姑娘。她們走到跟前和他打招呼。
“你累了嗎?”老年女人問。
“是啊!”
“那時你還很年輕?!?/p>
“兩個小姑娘還是那樣。”老頭回答。
“她們很多年前就從這個村子走了?!?/p>
“我知道。那天,我挑著貨擔,準備到這個村子賣些針頭線腦,他們趕走了我。就在那一天,這個村子一前一后死了兩個姑娘。我?guī)砹藘凑祝@里的人都這樣說?!?/p>
一陣冷風,吹醒了老者。
天一下子黑了下來,夜空上都是繁星,有地上所有的生命加起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