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峽谷觀鳥見聞
鳥的一生,是為了趕赴藍(lán)天對它的邀請。藍(lán)天,在我眼里,是圓拱形,海平面一樣蓋下來。其實,不是。藍(lán)天無邊無際,透明得深邃。山巒是沉在海底下幾粒微小的石頭。鳥在藍(lán)天下飛翔,它用柔美的羽毛,撫慰自己的旅程。它凌空播撒的鳴叫,如陣雨酥酥的水珠。黛翠的山岡,以蔥郁的樹林迎接它,以流泉飛瀑為它優(yōu)美的翔姿而歡呼,以灌滿了糖漿的野果等待它短暫的停留。我們卑微的頭,因為它的盤旋,而高仰起來:鷹在山尖,像一個神,穿著黑色的羽衣,用嗚啊嗚啊的啼叫,歌頌藍(lán)天的純粹,歌頌萬物的家園。
當(dāng)我走在峽谷,山峰而下,松樹與杉樹斜披下來,緩緩如春雨縹緲,灌木和芒草茂盛,秋日金色的野花綴滿了荒地,我被一只山巔盤旋而下的松雀鷹所吸引。這是一個無名的山谷,有彎曲而美妙的縱深,山巒連著山巒,如草垛毗鄰著草垛。每一個山巒呈圓錐形,山巒和山巒之間有深深的山坳,往上收縮,形成塔狀尖峰。
尖峰與尖峰之間,有肩膀一樣的曲線山脊。山脊線,是最美的線條之一。地平線是沒有盡頭的。地平線神秘,因我們有限度的視覺而存在,誘惑著我們走向不可知的遠(yuǎn)方,尤其在平原地帶,地平線隨著我們的腳步而向前推移。遠(yuǎn)方永遠(yuǎn)存在,遠(yuǎn)方永遠(yuǎn)無盡,遠(yuǎn)方永遠(yuǎn)無法踏足。地平線帶來了遠(yuǎn)方,我們有了夢想和呼喊。地平線是大地蒞臨在我們眼前的背影。山脊線卻是實際的存在。它具體而生動,它的每一個線點,都是頂峰。頂峰之上,是空闊的天,空得不能再空的天。所謂天空,就是一無所有的所有,也是所有的一無所有,是無限的遐想和叩問,是翅膀展開的高處。作為物質(zhì)堆積的人,我們所謂的理想,無非是把雙臂幻想出翅膀,讓腸胃縮小如豆大的囊袋,肺變作氣囊,舌頭退化得更小更尖,皮膚長出柔順的羽毛,沒有了沉重肉身的羈絆,可以憑借空氣的浮力,完成我們一生的旅程。那樣的旅程,將是生命的終極意義。
山脊線是橫在大地上最高的線,它與天際線相接?;蛘哒f,它等于天際線(當(dāng)我們站在峽谷里)。山脊線給了我們勇氣,讓我們?nèi)ヅ实歉呱降膸p峰。登上了山脊,我們發(fā)現(xiàn),天際線是虛擬的,只是我們對天空最低處的一種命名。我們唯一可以看到的是,鳥與各種形態(tài)的云。我們看不見太陽,我們只是看見了太陽噴發(fā)的光。
松雀鷹在氣流里漂游,像浮在天空里的一小葉懸帆,棕紅色的羽橫斑,透出粉白色的秋光。松雀鷹是小型猛禽,在雀鷹類里,體型較大。這一帶,常見松雀鷹在空中盤旋,尤其在晴朗的天氣,沿著峽谷山林巡視。它的叫聲并不洪亮,不像巖鷹鳴叫那樣,在三華里之外清晰可聞。甚至可以說,它輕柔的啼叫,和它兇猛(也可以說兇殘)的個性完全相反?!癶iqya,hiqya,hiqya”。它叫得輕緩柔曼,像在大山之閨房里,低低呢喃。
峽谷在鄭坊盆地的西北邊,峽谷口以扇形敞開,慢慢收攏,山逶迤如游動的帶魚。山尖上的針葉林墨綠色,披著秋日陽光特有的銀灰色。山腰,因為盜伐,林地變成了赭黃色的荒地?;牡厣系穆淙~尚未完全腐爛,針葉堆得太厚,不多的扛板歸、山毛楂、野莿梨和蕁麻,使得秋色更加濃厚。紅喉鷚和鹟鳥在這一帶活動。一覽無余的山地,鳥在吃松線蟲和漿果。松雀鷹一個俯沖下去,鐵鉤一樣的爪刺入紅喉鷚的胸,飛入松林,站在枝條上,大快朵頤。松雀鷹剛硬的爪扣在枝條上,鐵環(huán)一樣扣得死死的。它以喙拔食物的羽毛,吃裸露出來的肉,吃一口,甩一下喙,警惕地掃射四周環(huán)境。
松雀鷹多以麻雀、山雀、果鴿、鷦鷯、鹟鳥等小鳥為食,也捕食竹雞、布谷等體型較大的鳥,以及山鼠、田雞、蜥蜴、蛇。松雀鷹在饑餓無處覓食時,也捕食家禽。在曬谷場,雞在偷吃谷子,不停地啄。松雀鷹在空中覬覦多時,射電一樣的鷹眼死死盯住了吃谷子的雞群,雞驚嚇得跳起來,咯咯咯,叫得慌亂無措。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落單的那只,危在旦夕,命懸一線:松雀鷹倒鉤一樣的利爪,從它翅膀下,插了進(jìn)去,迅疾將它拽離地面,閃電般離去。它甚至摸進(jìn)雞籠,把雞壓在利爪下,啄食分尸。它像個幽靈,來無蹤去無影。它是個天生的殺手,無肉不歡、殘忍無度。鄉(xiāng)人稱它“雀賊”。
這恰恰是它迷人之處。它高超的秘殺技,是大自然之神偉大的安排。它像個分配果實的人,不允許某一個果盤盛得特別滿。松雀鷹始終藏著一把死亡之刀,隨時把刀遞給它者。它讓死亡變得撲朔迷離,讓生者無法預(yù)料死亡在什么時間來臨,在哪個地方來臨。它甚至掠進(jìn)樹林,追逐山鴉、暗灰鵑鵙、小灰山椒鳥、珠頸斑鳩、小鱗胸鷦鷯、山雀、鵪鶉、厚嘴葦鶯,把獵物逼向無處躲藏的天空,捕殺獵物,而獵物毫無反擊之力。獵物有時躲進(jìn)樹林,被松雀鷹扼殺在枝椏間,拔毛,啄肉。死亡在它的獵殺下,變得不再神秘,更像是一種詭異的自然游戲。
峽谷并不長,約四華里深,坡度較小,單程徒步四十分鐘,可走完全程。半程之處,有一個逼仄內(nèi)凹如南瓜的地形,在五十年前修建了一座小水庫。我們常去水庫釣魚、游泳和野炊。水庫庫尾右邊山梁,在半山腰處,有一塊巨大的青黑色巖石。巖石無草本木本植物生長,平坦如桌。春夏季節(jié),苔蘚和網(wǎng)狀的地衣,讓巖石青黝如藍(lán)。秋冬季節(jié),巖石干燥,地衣如灰,成了麻褐色。松雀鷹常常在這里吃食。有一次,我提竹籃,摘野莿梨,見松雀鷹從水庫的堤壩上,捕殺一只正在吃螞蟻的雙斑綠柳鶯,帶到巖石上吃。它掠過水面時,幾只小
水庫,雖然只有二十余畝,卻使得來到峽谷的鳥類,變得更加豐富和多樣——不止是林鳥,還有少量的水鳥。如白翅浮鷗。白翅浮鷗在初冬時,會來一兩只?!跋蚶辖p病眼,此身天地一浮鷗”是宋代詩人吳則禮《寄魏道輔》中的詩句。浮鷗飄忽不定,如人生逐浪。浮鷗是水鳥,以開闊的河流、湖泊為棲息地,群居生活,低空飛行,以小魚小蝦為主要食物。或許是,饒北河已羸弱,水淺,魚蝦不多,它來到了水庫。
水庫靜謐,冬暖夏涼,是小
在水庫坐一個上午,可以看見很多鳥在油茶林里嬉戲。太陽從右邊的山梁,慢慢照下來,橘黃色的光線被漿水漂洗了一般。地面暖和起來,秋露消散,山野變得凝重,鳥陸陸續(xù)續(xù)飛出來,戲于枝頭。秋實到來,峽谷的林色已絢爛斑斕。尚未成林的香楓樹散在茅草間生長,黃紅相染的樹葉格外奪目。蘆花黃雀愈飛愈高,一只比一只飛得高,qiɑ,qiɑ,qiɑ,叫得歡快愉悅。
我們生活在匆忙又繁雜的城市,我們習(xí)慣了在鳥籠一樣的公寓里生活。我們常常覺得無處可去,即使有假期,我們也選擇去遙遠(yuǎn)的景區(qū),看山看水。其實山也看不到,水也看不到,只看到一片烏黑黑的人頭和密密麻麻的腳后跟。我們可以去鄉(xiāng)野,去一個平常的峽谷,去一塊有樹林的河灘,去一個哪怕茅草叢生的山上,去一個巴掌大的洲心島,我們會有很多發(fā)現(xiàn),那么迷人,讓人心醉。這些地方,是鳥類的樂園。
這條峽谷,最大的迷人之處,是隨處可以聽見鳥叫聲。山壟口有一塊草澤地(農(nóng)田多年未種,因多泡泉,成了草澤地),蛙鳴如鼓,蜻蜓飛舞。紅胸山雞是有特別叫聲的鳥,似乎它的鳴叫,不靠舌尖發(fā)音,靠發(fā)聲器——鳴管的震顫:qur,qur,qur,qur,dyudyu,dyudyudyudyu。它的叫聲非常美妙,發(fā)音速度快,且越來越快。百舌鳥烏鶇也難以模仿它的叫聲。它叫得迅速婉轉(zhuǎn),長長的滑音細(xì)聽之下,才會發(fā)現(xiàn)每個音節(jié)都是顫音。紅胸田雞并不多見,屬于小涉禽,棲息于河邊、湖邊、水田、草澤地。它性膽怯,獨行,常藏在草窩或灌木林下。走過這條偏僻峽谷的,可能我是唯一能聽出紅胸田雞叫聲的人——鄉(xiāng)民以生計為責(zé),才不管是什么鳥在叫呢。他們進(jìn)峽谷,伐木、挖地、割芭茅、摘山油茶。我也是唯一的閑人。
有一種鳥叫,在山谷里,常見(聽):嘟嘟嘟嘟嘟。像兩塊竹板打出沉悶的聲音,但聲音洪亮,至少可以傳一華里。我父親說,那是啄木鳥在啄木。我笑了。那么響,不是啄木,是鋸木了。我聽得出,這是上下兩片厚喙磕碰出來的聲音。
上半個月,我用可樂瓶裝了一瓶米,帶到峽谷去。在幾個山坳里,樹下空地,撒一把米,遮上稀疏的干茅草。在一個叫茅塢的山坳,小溪邊的烏桕樹下,我發(fā)現(xiàn),茅草下的米,被吃得干干凈凈。在塘邊一塊黃豆地,米放了五天,也沒被吃。在一塊巖石下的山泉邊,有一棵板栗樹,米當(dāng)天下午被吃光了。雞形目的鳥,如雉雞、竹雞、布谷、林鶉等,有扒食的習(xí)慣:一邊抓扒地面,一邊啄食。雞形目的鳥,為走禽,體型輕大者為雞,體型較小者為鶉。它們身體結(jié)實,喙短,呈圓錐形,適于啄食植物種子;翼短圓,不善飛;腳強(qiáng)健,具銳爪,善于行走和掘地尋食。雄鳥有巨大的肉冠和美麗的羽毛。因它們善于在地面奔跑,又被稱為陸禽。它們有些體態(tài)健美,色彩艷麗。我在干茅草下撒米,就知道哪些山坳有走禽。
一塊荒地(十余年前,用于種紅薯)的地頭,有一棵七八米高的柿子樹,枝葉繁茂。我去樹下,發(fā)現(xiàn)有幾片翅羽,半邊黑半邊白,黑如墨汁,白如春雪。我也不知道這是什么鳥的羽毛,為什么會落在地下。我看看樹上,有兩個碗大的干草鳥窩。這可能是灰樹鵲的愛巢。我在樹下撒米,遮上干茅草,每天去查看,去了七天,米也沒有被吃。
在水庫壩底,有一塊蘆葦?shù)?,原先是番薯地,因前幾年,春季雨量過于充沛,去水庫的坡道上,大量的石塊被沖刷下來,把番薯地埋了,長了幾年的蘆葦,很是茂盛。我?guī)状温牭健皅iujiu,qiujiu”的叫聲,我下去了。一只灰山椒鳥在蘆葦里,灰撲撲地躲著,飛來飛去。它的翅上有兩條斜形的白翼斑,外側(cè)尾羽先端白色。它雖談不上神秘,但也鮮見。它生活在河岸樹林、林緣次生林,主要以昆蟲和蟲卵為食。它很少來到村里,即使來了,也站在高大喬木上俯瞰“人間”。它是一種十分低調(diào)的鳥,叫聲略顯羞澀,始終保持著鄉(xiāng)野之神的風(fēng)度翩翩。
與它行事相反的近親——灰喉山椒鳥在峽谷里顯得分外炫眼奪目?;液砩浇辐B美得夸張,卻十分得體和諧,讓人見了一眼,再也不會忘記它。它是多彩之鳥,腹部鮮黃,翼緣和翼下覆羽深黃,全身以灰色、暗灰色、煙黑色為主色調(diào),下背橄欖綠,腰和尾上覆羽橄欖黃,多以櫟樹為營巢之樹。它叫起來,高傲得連嘴巴也不愿張開。它叫得很嬌媚,也叫得很頑皮,在“jiqiye,jiqiye”和“xixixie,xixixie”之間婉轉(zhuǎn)轉(zhuǎn)換。我們在峽谷里,確實很難見到它,偶爾在澗谷,看見它在櫟樹上梳洗羽毛,長箅一樣的尾巴翹得高高,神氣活現(xiàn)。
往水庫,繼續(xù)往北的深處走,有一片山坡松樹林。松樹林里有一個石煤洞。曾有人在峽谷里燒石灰,從石煤洞里打煤石作燃料。石灰廠有上百年的歷史,在上個世紀(jì)四十年代,石灰廠停了,被人平整出來,墾出番薯地。番薯地已二十余年,無人種了,長了芭茅和灌木、野藤。石煤洞再也無人進(jìn)去。石煤洞到底有多深,我這一代人,已無從知曉。在人類廢棄的地方,哪怕黑不見五指,荒涼如地下巖洞,鳥也可以開辟自己的莊園。
有一種叫巖烏春的鳥,非常熱愛石煤洞。烏春即烏鶇。在饒北河流域,巖烏春可能是最神秘的鳥。石煤洞濕度大,氣溫低,黑暗無光,只有少數(shù)的昆蟲和蝙蝠、蛇,才可在洞里生存。無論多熱的暑天,人坐在洞口五分鐘,全身涼如冰敷。但烏春生活在洞里。這是一種非常陰寒的鳥。我很多次去洞口,想聽聽里面是否有鳥叫聲,嗚嗚嗚,洞里傳出沉悶的空氣流動聲,如地下涵洞發(fā)出的水流聲。
大部分時候,我選擇在夕陽將落時去峽谷里。水泥步行道三華里長,也只有這個時候,有三五成群的人,來到峽谷散步,吹著幽涼的風(fēng),沐著最后一縷夕光,享受寧靜黃昏的來臨。鳥也將歸巢,它們飽食了一天,它們快活無比,叫得盡情酣暢。野雞、雕鸮等鳥,豐食之時,也恰好來臨。雕鸮從山梁俯沖下來,貼著矮樹林或黃茅草,在山坳里盤旋。
山脊線像美人的溜肩,又像大海拱上的波浪線,斜曲蜿蜒,完美得無可言說。夕陽墜下山巔,霞光倒翻上來,如火爐熄滅之時的最后一叢火焰。山脊上,偶爾有一棵或幾棵高大的松樹,孤立或群聳,均蒼勁、孤老、肅穆,像山神的背影。峽谷莽莽而萬古長青。鶯雀嘰嘰喳喳、喋喋不休。鳥鳴山更幽,天也更空。
山峰之下,大地遼闊。
一條并不長的峽谷,它的豐富性往往被我們忽略。我們只覺得它是一條平常的峽谷,藤蘿爬上了油茶樹,葛蓋了泉澗,山壟里密密的茅草和苦楝樹,也不討人喜愛。走在峽谷,四處瞭一眼,野山并不高,垛尖形的山體陡峭。山麂、野兔、野豬時常出沒。而恰恰是這樣的地方,讓我無比留戀。
峽谷以兩種方式,向一個孤獨者抒情:鳥把山馱到了我面前,告訴我,什么叫天籟;山如野馬般奔跑,又回旋,無可挑剔的陣形,是大地綻放的花朵,永不凋謝。令人驚奇之處,遠(yuǎn)比人想象的,更多更美妙。聲音、色調(diào)、象形?;蛟S,這就是一切藝術(shù)的總和。
福山尋鳥
在謝家灘鎮(zhèn)福山,第一個晚上,燒飯的老徐對我說:候崗那邊演黃梅戲,你可以去看看。
“去演戲的地方,得走多遠(yuǎn)啊?!?/p>
“最多四華里,走走就到了?!崩闲旎沃沂挚湛盏囊滦洌f:“戲好看,看戲的人可多了。”
夜色還沒降下來,四野灰白白,青黃色的丘陵像一塊塊烤熟了的蔥油餅。我沿著寂寞的鄉(xiāng)村公路,往候崗走。晚風(fēng)涼颼颼,像河面翻上來的水浪。鄱陽人愛看戲,各村每年都會請戲班來唱戲。戲班唱的戲有饒河戲、贛劇、黃梅戲、婺戲。有本地戲班,也有外地戲班,卻都是小戲班,土戲班,忙時種田,閑時唱戲。
鄉(xiāng)村公路在丘陵間繞來繞去,泛著幽藍(lán)色的光。丘陵很矮,斜坡卻多,緩緩的,幽光輕瀉,如一條黑暗中的河流。田野蕭然,并不開闊,被兩座山丘收緊。最后一團(tuán)燃盡的火燒云,慢慢散開,如火爐上冒出來的烏煙。五只喜鵲從田野邊的白楊樹林,低低地,往山邊的灌木林飛,“xi,qie,qie”“xi,qie,qie”,叫得輕松悠然。哦,我好幾年沒看過喜鵲了。我一下子高興了起來。喜鵲以“一”的縱隊,掠過公路,翅膀一沉一浮地扇著。我噓噓噓地吹起了短促的低音口哨,像馬上可以見到心上人一樣愉快。
一直在緩坡上,往上走。老徐說,上了緩坡,下一個坡,便到了演戲的村子。寂寞的鄉(xiāng)村公路,偶爾有電瓶車經(jīng)過,車燈一閃一閃。有的山丘,長著稀稀的茅草;有的山丘,則是一片墨綠的杉林;有的山丘,又是藹黃色夾雜著血紅色的灌木林。上了坡,看見坡下村舍的燈光依稀透過樹林,顯得迷蒙而遙遠(yuǎn)——人間是那么不真實,呈現(xiàn)出幻境?!鞍?,啊,啊。”這是夜鷹在叫,叫得我心里發(fā)毛。我加快了步伐。走到村子,走了足足四十五分鐘,我估摸算了一下,至少走了七華里。
福山的地貌雖是丘陵,林相卻不同,是個觀鳥的好地方,我心里想。戲是《烏金記》,我看了十幾分鐘,便離場了——我第二天得早起,深入到無人的山丘,去看鳥。
鄱陽去安徽東至的公路,把福山村一切為二。我去公路以南的丘陵。丘陵之間,有寬闊的黃土路,路兩邊是漆樹、構(gòu)樹、剛竹、鏈珠藤、七節(jié)芒和因脫水而即將死去的油毛松。一個彎道斜坡上去,是幾處墳塋。其中一個墳塋,插了花圈和旌紙,墳前擺了碗和幾個蘋果。因為縮水,蘋果皺巴巴,像老太太扁塌的額頭。鏈珠藤干硬的枝條,有不多幾顆的果實,青皮殼,外殼皮有一圈乳暈一樣的皮紋。三只紅脅繡眼鳥在鏈珠藤上,翹著尾巴,歡快地叫著,啄著藤果。事實上,我剛剛上斜坡,便聽見了它特有的叫聲:dze——dze——qi,dze——dze——qi,只是不知道它躲在哪兒。它叫得輕曼婉轉(zhuǎn),唱口清晰,一秒鐘,它的發(fā)聲器可以顫動十幾次。它叫得熱鬧而熱切,仿佛隨時都處于幸福的歡愛狀態(tài)。在這叢低矮的雜木林里,我一眼認(rèn)出了它,白眼圈,兩脅栗紅色,上體黃綠色,下體白綠色。在矮山丘,在田野邊的灌木林,在水庫或湖泊邊的雜木林,紅脅繡眼鳥如樹鶯一樣常見。因為過于常見,生活在丘陵地帶的南方人,忽略了它們動人美妙的叫聲,而僅僅被它們黃綠色的羽毛所吸引:在樸素的小巧鳴禽中,紅脅繡眼鳥有著一種山野清雅的高貴之氣,而它的白眼圈像舞臺小丑的臉狀,以至于看起來,多多少少顯得滑稽。它是出色的飛行者——當(dāng)然,并不是說它飛得像云雀一樣高,或者像雨燕一樣穿萬里云千里霧,恰恰相反,它飛得太低,大多時候,低于樹梢,飛的距離也僅僅是這棵樹到另一棵樹,但它可以在荊棘、灌木、樹椏等障礙物之間,自由如無物飛行。它的靈巧,甚少有其它鳥類能及。
紅脅繡眼鳥體型小巧,毛色鮮嫩,有著與紅嘴相思鳥一樣優(yōu)美的歌喉,因而常被人捕捉豢養(yǎng),成為籠中快樂的囚徒。它是少有的會在籠中對唱的鳥——并不是專注情,而是專注于聲樂表演,它的珍貴之處也在于此。只要有它們在,山也從來不會寂寞。紅脅繡眼鳥從鏈珠藤飛走時,急切地叫幾聲,其它樹上的鳥,呼嚕嚕,也一起飛向唯一一棵高大的樟樹。樟樹成了鳥的庇護(hù)所。作為一個草木茂盛的矮山岡,有一棵高大的樹,多么有必要,且必須。高大的樹在無形之中,成了鳥的“廟宇”。
其實這個矮山岡,徒步十分鐘可以走一圈。野麻和鬼針草在相對空闊的地方,擠挨著生長。因是深秋,野麻和鬼針草已枯死,莖桿生脆易斷。鬼針草的花球結(jié)了黑黑的草籽。扛板歸的葉子已經(jīng)霜黃了,油青的小小的漿果,結(jié)出了一串串。小山雀站在地上,翹著頭,吃漿果。
一條水渠,從南向北,通往福山的田疇。水渠有四五米寬,五六米深,人工開掘??赡荛L時間未降雨,上游水庫補(bǔ)充不了水,水渠已完全干涸,像一條蛻皮的蟒蛇,臥在丘陵與丘陵之間。站在水渠上的橋上,可以看見四周的山坳、山丘、田野、菜地——這里是最高處,但相對海拔也僅僅四十余米。一個騎小電瓶車的中年婦人,有些矮小、偏瘦,頭發(fā)用一條紅布扎起來,見我是個陌生的外地人,問我:你一個人來到山上干什么?這里空氣好,多走走。
“你騎個車干什么?”我說。
“采草藥,這一帶有草藥,很多人在前面樹林里采藥。”
“采什么草藥?”
“我叫不來名字,只會采。每天有人來收草藥。”婦人騎著車下坡,往右邊小路,拐入一片杉樹林。我循著電瓶車沒入的樹林往一個畚斗形的山坳走去。深秋的丘陵,萬物呈蕭瑟的枯黃色。空氣卻清新,路邊草葉還懸著晶瑩的露水。露水是另一種雨,滋潤草木。菝葜金黃、圓圓的,黃得透明,似乎里面的漿水隨時會淌出來。果皮像豆蔻少女的臉頰。但它的葉子已大部分凋謝,掛在枝丫的也半枯半青。一個半干的山塘,大半部分被水草占領(lǐng)。剛剛干下去不久的地方,生長著密密的谷精草。谷精草干白,結(jié)出小白球一樣的草籽。每一根谷精草,像一朵金針菇。一只白喉紅臀鵯站在一塊石頭上,“gulüjiji,jijigulü”叫得很是悅耳。山塘右側(cè)邊的灌木林,有相同的呼應(yīng)聲。但我沒看到鳥。白喉紅臀鵯一般三兩只成群,松散地出沒,也不遠(yuǎn)飛,在樹與樹之間,做頑皮孩子一樣的游戲。
在丘陵地帶,在低海拔的山間,白喉紅臀鵯是常見的留鳥。但也僅限于湖南、湖北、安徽、江西、福建、浙西北等地。它喜歡在溝谷、林緣、小塊叢林生活,七到八月孵卵,一窩兩三枚蛋。它有一個非常鄉(xiāng)土的別名:黑頭公。它和白頭翁(學(xué)名白頭鵯)可真是一對堂兄弟,一黑一白,坐在山野的堂前,與蒼山俱老,多有意思。它和白頭翁一樣,額至頭頂上的羽毛會聳起,形成尖垛形的一撮,像一個小鳳冠。在鵯科鳥中,大多數(shù)鳥,并不懼怕人,甚至活躍于人生活或勞動的場所,覓食昆蟲、蟲卵、漿果、草籽,營巢于灌木叢或小樹上,傍晚群棲,早晨分散。這和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生活差不多,早出晚歸,聚于一盞燈下。白喉紅臀鵯善于引吭高歌,鳴聲嘹亮、清脆動人,像個游四方的鄉(xiāng)村歌手。它不像麻雀,叫得嘰嘰喳喳,沒有節(jié)奏,讓人心煩,甚至厭惡。
山塘的干泥,被曬得皸裂,一塊一塊,呈不規(guī)則的圓形或橢圓形。裂出的泥紋如烏桕樹皮。一片八哥的羽毛,黏在泥里。福山一帶,八哥非常多,也是我見過八哥最多的地方。公路邊有一塊半個籃球場大的曬谷場,曬了新收的稻谷。晌午開始,約有四十余只八哥散落在曬谷場,和雞一起吃谷子。麻雀、斑文鳥也來吃。麻雀和斑文鳥從早上,一直吃到傍晚,似乎永遠(yuǎn)也吃不飽,似乎永遠(yuǎn)餓荒了。八哥卻不,晌午開始吃,吃三個來小時,便不吃了。八哥不怕人,也不怕車。我們站在曬谷場,八哥在兩三米外的地方吃。我揮揮手,八哥咯啦咯啦跳幾下,拍起翅膀,飛到屋檐上,要不了一支煙的功夫,又來吃。它還去公路吃食,車子開過來,它啪噠啪噠跳到路邊,車子走了,它又回過身來吃。八哥是害怕孤獨的鳥,喜歡叫,喜歡模仿別的鳥叫,喜歡大群落覓食。它覓食的時間很短,大部分時間用于表演,站在電線上,站在樹枝上,站在瓦檐上,一群群,唱著相同調(diào)門的鄉(xiāng)村牧曲。作為最受寵愛的籠養(yǎng)鳥之一,我并不喜歡它。無論是它的羽色還是鳴聲,既土氣又花哨,甚至骯臟——它不愛洗澡,羽毛常常落滿灰塵。在鄱陽湖平原及丘陵地帶,八哥的數(shù)量驚人。
山塘是鳥及其它動物喝水的地方。我看到了獸跡——四個獸的腳印。河蚌和螺螄的空殼還陷在泥里,有些灰白。
收了的芝麻桿,被扎成一小捆一小捆,豎起來靠攏,堆成垛。久旱未雨,很多芝麻灌不了漿便死了。十幾只白喉林鹟落在芝麻垛上叼食。它們過于機(jī)警,我還沒去芝麻地,它們便飛走了。
彎過一個山坳,有一個小二型水庫出現(xiàn)在眼前。施工車在取土,挖開的剛竹根堆得高高。我穿過一個樹林,往南邊走,幾個婦人拎著圓籃,在采草藥。草藥生在巖石上,我看了一下,原來是一種叫六月雪的地衣。丘陵有很多巖石,巖石長地衣。巖石四周有茂密的茅草,隨風(fēng)逐浪,草花白茫茫。我知道,這樣的地方,野雞多,兔子多。我問其中一個婦人:大嫂,這座山,叫什么名字啊?
答:王金山。
“山下自然村,大部分人姓王嗎?”
“沒一戶人家姓王。開村的人姓王,傳了幾代人,滅了姓。山名留了下來?!?/p>
林子里有很多老墓地。不知道姓王的,有幾處。
相較于公路以南的丘陵,以北的丘陵更龐大一些,更延綿,海拔也更高,灌木林更密匝,也有更多如楓樹、冬青、烏桕、欒、烏鋼青等喬木。一個叫年豐方遼的自然村,守在山口。穿過一塊十余畝大的原始密林,丘陵在山壟兩邊打開,像兩列奔跑的火車,向北而去。黃土碾壓出來的機(jī)耕道筆直,可以看出山壟的縱深。機(jī)耕道兩邊是半人高的茅草、針織草、蒿草、艾草。它們都已枯萎。稻田一塊塊,像方格子,大部分秋稻已收割。丘陵上,是青釉色的灌木林,不多的烏桕和楓樹,金色的霞色的樹葉在輕輕飄搖?;伊?F:\CC-1\滿族文學(xué)\2021\滿族文學(xué)3期\3-2.tif>三五只一群,從蘿卜秧地飛起來,吱吱吱叫,落在一棵欒樹上?!癱hurr,churr,churr”,像是在說:去呀,去呀,去呀。它在警告同伴:快去啊,有人來了。秋色靜美,斑斕絢麗如俄羅斯的森林油畫?;伊?F:\CC-1\滿族文學(xué)\2021\滿族文學(xué)3期\3-2.tif>在欒樹上站了幾分鐘,“prrei,prrei”叫著,愉快地覓食去了。它叫得短促細(xì)弱,顫音有洪亮的余韻。
在一處原始樹林入口處(一條很窄的林中小路),一對灰喜鵲嘩啦嘩啦投林。樹林一下子喧鬧了起來,生動了起來,像湖泊里突然有大魚拱出水面,撲騰起大水花。在贛東北,已很少有灰喜鵲、烏鴉,約十來年,我沒見過它們。不知道為什么,它們突然不見了。它們均屬鴉科鳥,均為留鳥。灰喜鵲淺藍(lán)色的翅羽,少有的華美,有田園詩人的貴族之氣。它們成對生活,出沒于村莊、低地山林,在高大的樹木上營巢,吃瓜果、植物種子、谷物,在繁殖期以蛙類、昆蟲為主食,并偷吃其它鳥類的卵和雛鳥。灰喜鵲的叫聲如兩片銅鈸相擊,“xi,qiaqia。”給人歡慶之感。烏鴉叫得卻是讓人毛骨悚然,“wuyar,wuyar?!比缢劳鰜砼R之前的尖叫。它渾身烏黑的羽毛,像死神穿起來的袍服,讓人不忍直視。烏鴉又叫老鴰,嘴大愛叫。和灰喜鵲一樣雜食,但它愛食腐肉。它剛硬如鐵鉤的喙,顯示出它兇悍暴虐的性格,掠奪水禽、涉禽的卵和雛鳥,分食活體。烏鴉是集群性很強(qiáng)的鳥,最大鳥群可達(dá)上萬只,遮天蔽日,烏黑黑一片。
山林日益茂密,林鳥越來越豐富,喜鵲和烏鴉為什么會大量減少,以致不見蹤影?我找不到答案。
在福山,卻兩次看見了喜鵲,讓我喜不自勝。
機(jī)耕道約三華里之深處,丘陵更平緩了,但山上已無林木,茅草叢生。有一處山體,被人開墾,種上了臍橙,十幾個中年婦人和五六個老人在給果樹澆水。機(jī)耕道正在澆水泥。我問一個澆水的老人:這些山,怎么沒有樹了呢?老人說,十幾年前,被人承包了連片的山,樹木伐光了,種上了泡桐,可山過于貧瘠,又缺水,泡桐長不起來,其它樹也沒長起來。
真是讓人惋惜,好好的山林被砍了,林鳥少了棲息地。讓人覺得不可理喻的是,田畈街鎮(zhèn)的大片山林,在己亥年秋季,被人大量砍伐,上千畝的山裸露了。杉木、松木、香樟、青岡櫟、苦櫧,被鋸成五米長的一節(jié),裝上農(nóng)用車?yán)?。其它少?shù)鄉(xiāng)鎮(zhèn)也有類似情況發(fā)生。鄱陽是以平原為主的湖區(qū)縣,森林特別可貴,他們怎么不去珍惜呢?
在果林之下,有一座水庫,已半干。水庫里放養(yǎng)了千余只胡鴨。鴨子叫得躁人。水庫的壩上,有十幾只鳥在嬉戲,不吃食,跳來跳去。我看不清是什么鳥。我走上水壩,鳥呼呼飛走了,閃著腰身斜飛。原來是一群虎紋伯勞。突然,我在水閘口的石板上,發(fā)現(xiàn)有兩雙眼睛,發(fā)出閃爍不定的藍(lán)光。我撲在地上,一叢芭茅遮住我身子。我心嘣嘣地跳。兩只野山貓,在石板上吃東西。我不知道它們吃什么,是吃老鼠,還是吃魚。這是我第二次在野外看見野山貓。
它們?yōu)鹾诘拿?,油亮。它們的眼神,很銳利,如刀鋒一樣,透出寶藍(lán)略帶金色的光。我不知道野山貓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可能是我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也可能是我的呼吸,被它們感覺到了。它們溜進(jìn)了密匝的樹林。野山貓是超級靈敏的殺手,善于埋伏,善于攀爬和快速跑,以捕食鳥、老鼠、魚、兔子、蜥蜴、蛙為生。我看了看石板,落了十幾片羽毛。我也看不出是什么鳥的羽毛。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座山丘的樹林,密得無法讓人容身。剛竹和直條條的灌木、藤條,把山體箍桶一樣,箍得緊緊的。樹的縫隙僅供樹、竹、藤生長。山丘往西北延伸五華里,沒入一片田野。我試圖掰開樹木,人鉆進(jìn)去,試了幾次,都失敗了。福山一帶的丘陵,最大的秘密,隱藏在這個叫花生地的山林里。
水庫右邊是一棟長條形的簡易房,房前被人開挖了山體,有一個足球場那般大,被澆筑了水泥。在水泥地和機(jī)耕道之間的斜坡上,堆了很多顆粒狀、絲狀的垃圾。幾年前這里被人建了黑工廠,從金屬垃圾中提取電解銅。黑工廠污染太重,年豐方遼村的人受不了重金屬污染,把老板趕走了。老板走了,金屬垃圾卻沒有深度填埋,裸裸的,堆在山邊。大地之痛,只有人中毒了,才會感覺得到。也或許,人早知道大地之痛,但麻木了,或者,個體的人已完全無能為力。廢棄工廠的側(cè)邊山坳,是一個新修葺的陵園,蜀柏矮矮但油青,暫時還沒人安葬于此。陵園是空的,靜靜等待人把它填滿,一個月一個月地填,一年又一年地填。
水壩底下,是一片荒廢的山田。稀疏的葦草、燈芯草,一半倒伏,一半迎風(fēng)。紅蓼花艷艷的,吐出爛水田的潔凈之氣。沿干涸的水溝而下,是一片番薯地。松鴉在一棵梓樹上,“arjiji——,arjiji——”。它的尾音有些恐怖,像胡鴨垂死之時的慘叫。其實,在二十米外,我就發(fā)現(xiàn)它了。它翅上輝亮醒目的黑白藍(lán)三色橫斑,是它最美麗的logo。它習(xí)慣生活在低地森林,營巢于山中溪流和河岸附近的針葉林、針闊混交林。它是鳥中的“松鼠”,有儲藏糧食的習(xí)性。我數(shù)了數(shù),梓樹上,共有五只松鴉。
在水溝邊的矮灌木里,應(yīng)該會有許多鳥巢,山雀、雀鹛、紅喉姬鹟等鳥,喜歡在矮灌木營巢。我差不多沿水溝找了兩華里,也沒找到一個鳥巢,哪怕是棄巢。
在一個叫楊梅嶺的山丘,遇見一個開電瓶車的老人。我走得有些疲倦,想歇歇腳。我散了一支煙給老人,問:你開電瓶車干什么呢?他看看我,捏著煙屁股,點了火,說:兩袋雞屎曬干了,埋到大蒜地去。
他開著慢車,我徒步,一起去他的大蒜地。大蒜地蓋了厚厚的茅草,蒜葉稀稀地從茅草里鉆上來?!鞍茁逗螅N大蒜種香蔥,打蘿卜秧,打油菜秧?!崩先苏f。
“大蒜炒咸肉,放一半的青椒絲炒,很好吃?!蔽艺f。
我和他坐在田埂上,屁股下墊上稻草。老人說:“這三塊大水田,都是我的田。我自己種,自己割,收三千多斤糧食。邊上的菜地有二分,種上了,一家人吃不完?!?/p>
“你高壽了?還自己割稻子,太辛苦了?,F(xiàn)在都機(jī)器收割?!?/p>
“我今年七十歲了。自己割,省了收割的錢。機(jī)器割得花費一千多呢。我還養(yǎng)了牛,你看看,牛在那邊田里吃草。我還種了黃豆黑豆綠豆。我賣豆子,賣一千多塊錢呢?!?/p>
“你一點也不顯老,看起來,最多六十歲。你身體結(jié)實,臉上還沒皺紋?!?/p>
“我餐餐喝二兩白酒,桑葚酒、野刺梨酒,我都有。酒是個好東西,喝了酒,干活不累。干活好,不干活就不像個人了。我種的菜蔬糧食,夠幾家人吃。”
“你種的黃豆,是大顆粒還是小顆粒?自己育種嗎?”
“種,肯定自己育。小顆粒黃豆,老黃豆。黑豆也是自己育種,多賣五毛錢一斤。城里人愛喝黑豆?jié){?!崩先诵α似饋恚冻鰸M口整齊潔白的牙齒。
“我等下去你家,向你討五顆黃豆,五顆黑豆?!?/p>
“你育種嗎?我給你一斤,五顆豆,拿去干什么?!?/p>
“我不育種,放在手里摸摸,很舒服。”我說。在田埂上,我倆說了十幾分鐘的話。我覺得這個下午,真是沒有虛度,覺得這片丘陵山野,比想象中更吸引我。天灰白白,陽光也灰白白。檵木葉泛紅。
田野上空的電線上,有十幾只鳥。烏黑黑,我看不清是什么鳥。
在年豐方遼村前的田野、灌木林、溪邊,我已經(jīng)走了幾次。村里每一棵高大的樹,我都看了。我發(fā)現(xiàn),站在電線上的鳥,以山椒鳥科的鳥為多,如灰山椒鳥、小灰山椒鳥、暗灰鵑鵙?;液砩浇辐B則在菜地邊的杉木林和灌木林里。黑卷尾也多,三五只,窩在收后的稻田里,大快朵頤地吃蚱蜢、甲蟲、蜻蜓、瓢蟲、螻蛄——嚴(yán)冬來臨之前,大地給了它最后豐盛的晚餐。
苦楝樹黃了葉,梔子金黃,開了花的剛竹已死去。霜降來臨。這是四季的輪轉(zhuǎn)。鳥以覓食、鳴叫和扇動翅膀的方式,確認(rèn)自己活著。有的鳥遷徙萬里,有的鳥固守一方丘陵。它們有著和我們一樣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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