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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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性作家,第三位是挪威的溫塞特。1928年。
在中國,我們耳熟能詳?shù)耐鈬骷壹词古e例二十位,也不能提到溫塞特。熟識外國文學史的諸君,列舉洋洋大觀的文學名著,如數(shù)家珍,能夠想起《勞倫斯之女克里斯丁》三部曲的人,恐怕寥寥無幾。我看到的漢譯本出版于1988年6月。
2007年,《金色筆記》獲獎,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已經(jīng)八十八歲了。諾貝爾獎不僅沒有輕視女性,更沒有忽視年邁的女人。我稍微閱讀了一下多麗絲的作品,她那清醒的女性意識,至少給了我們一種啟迪:女性也是人類的思考者,女性的存在,絕非僅僅是作為配偶身份,她的夢想、她的創(chuàng)作力,和男性一樣不應(yīng)該被任意抹殺。多麗絲兩次在婚姻里沖突、突圍,直到獨身后從容地寫作,硬朗而豁達地面對這個男權(quán)社會,八十八歲仍然可以對專制、愚昧說“不”,像個小姑娘一樣穿著碎花長裙,自由地出入城市和郊外——不能不說,這是二十一世紀的厚道了。女性有了自由發(fā)揮的空間,便也有了自我建設(shè)的可觀能力。若是生在這個時代,那位薩特的情人、敢于表明女權(quán)的波伏娃,就沒有多少振臂強調(diào)《第二性》的優(yōu)勢了。
但二十世紀初,許許多多女性還在牢籠中?!锻媾贾摇返哪壤?,出走還被看作先鋒行為;對婚姻的反叛,常常被鄙視成女性失范。離婚,也無疑是丟人的事情。
溫塞特在婚姻上有兩件事出人意料。首先,是她成了三十歲老姑娘,嫁人卻嫁給了一位有三個孩子的異國畫家。這位在羅馬的挪威畫家,又讓溫塞特生了三個孩子。其次,有了六個孩子的這對夫妻,雖然極力想幸福,兩者之間的裂痕卻從未彌合過,直到十三年后只能分道揚鑣。離婚那年,溫塞特四十三歲,十足的中年婦女,感情寄托似乎無望!這位努力當賢妻良母的女人,被命運捉弄得無比疲憊。然而,這件事發(fā)生,含有內(nèi)在必然作梗的因素,那就是她丈夫娶她時,前妻還活著,很像冤枉又搞笑的羅切斯特對待簡愛。與簡愛所為大大不同的是,溫塞特被婚姻折磨得無從解脫時,投入天主的懷抱,而羅馬天主教會接收她為教徒,就必須廢除她的婚姻,因此,入教次年,這個婚姻被教會指為不合法,她也就脫離了樊籬。離婚后,溫塞特拖著三個孩子離開首都,偏居郊外小鎮(zhèn),在一所古老的房子里,她只能深居簡出,閉門謝客,埋頭寫作。
苦難更打造了文學的深度。
溫塞特寫作,一開始就觸及北歐歷史,把文筆伸入普通人的生活以及女性的不幸。也許和研究考古學的父親有關(guān),和母親是丹麥與蘇格蘭混血的特殊遺傳有關(guān),溫塞特進入文學,就有了一個厚實的社會認識基礎(chǔ)。她沒有失之淺薄,把文學當個人情感的花露水,應(yīng)歸功于家庭熏陶給她的踏實教育,還由于她近水樓臺能很早地接觸古代及中世紀的文化,歷史學的學習使她嚴肅對待社會問題,同時養(yǎng)成了嚴謹對待學問的作風。十七歲開始走上社會,她有十年的秘書經(jīng)歷,也給她以觀察社會、忍耐人生的機會和閱歷。
薪水和職位,沒有擋住溫塞特對文學的向往。廣泛的閱讀,使得這位知識女性個人的見解破土萌芽。她沒有別的五花八門的娛樂興趣,寫作,成了感情的需要、思想的出口。即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班,坐在辦公桌前,她的頭腦里也翻騰著故事情節(jié),文學與經(jīng)理的文件交替出現(xiàn)在凝神中。夜里她把白天的構(gòu)思整理成文字,作品不可遏止地產(chǎn)生。二十五歲開始,她的新作不斷問世。
2
“我的克里斯丁,我回家了,回到你身邊來了?!?/p>
“如果能夠的話,原諒我吧。我的好孩子們,永遠不要忘記,你們的母親在我們同居的這些年中每時每刻關(guān)心著你們的幸福,我們之間有過不和,這都是由于我的過錯,還由于我沒有很好地關(guān)心你們的幸?!龕勰銈儎龠^自己的生命……”
這是獲獎作品中男主人公埃爾倫的話語,臨終前,第一句是對妻子克里斯丁說的,第二句是叮囑他們的七個兒子。這離世分別的一幕,給婚姻悲劇的糾葛,修正出個結(jié)論。愛與痛到此,人間悲情讓人嘆息!
溫塞特用三卷本給我們長篇大論地講了這個愛情故事。進入修道院學習的年輕姑娘克里斯丁,不顧父母的意愿和有一個好未婚夫的事實,與有婦之夫埃爾倫一見鐘情,私奔、懷孕,大著肚子出嫁,婚后丈夫任意妄為導致家庭陷入困境,直到丈夫械斗而亡——美麗純樸的克里斯丁,飽嘗自釀的苦果……最后,她把晚年生活獻給朝圣之路,為救一個身染鼠疫的孩子而死。三卷本分別為《花冠》《女主人》《十字架》。
北歐民族的人物性格、宗教文化、宮廷與民間的生活風俗、社會矛盾及人性沖突,都在書中有所展現(xiàn)。
我被書中的故事打動了,從1995年5月我購書于街邊,直到現(xiàn)在,我重復閱讀不下三次,浩繁內(nèi)容三百四十八萬字,總是拿起來就放不下,好像每一次閱讀又能有新的發(fā)現(xiàn)。事實上,我的理解和認識也隔年有所不同。
挪威藝術(shù)史上還有誰這么值得一看呢?這個邊緣小國,多雨多雪,有北極光閃爍,歐洲北端灰冷大海的半島上,不甚開化,主權(quán)常常被鄰國掌管,陰冷潮濕,森林苔蘚比人口繁密,這極其偏僻的窄狹一地,中文發(fā)音很好聽的名字,“挪——威”——還有誰被世界聲譽認可,并為本民族所自豪的?(當然了,還有戲劇家易卜生,還有畫家蒙克。)
同樣作為女性,我自然對溫塞特興味盎然。
一點兒都沒法忘記小克里斯丁的形象,父母的寵女,童年就聰慧漂亮,一不小心看見山鬼,嚇得大哭,而后不久又對教堂的彩色玻璃牽縈凝心。也不能忘記,她長大后,粗粗的發(fā)辮垂腰,沉默寡言。修道院里安靜內(nèi)斂的女子,忽然被一個騎馬而來的落魄騎士弄得迷瞪瞪,自作主張撕毀婚約,把愛她的父親、愛她的未婚夫氣得沉悶不堪,讓所有親人、鄰居失望,只為了嫁給那位輕浮的不能貫徹始終的倔驢子——埃爾倫確實用他的一生害苦了克里斯??!更不能忘記,生活辛勞,丈夫悖理,克里斯丁仍能默默承受內(nèi)外壓力,愛情植根心底,撫養(yǎng)七個瘦弱的兒子,勇于擔負忠誠與純潔。
開端狂熱,有情人終成眷屬。但,婚姻卻一生包含痛苦,這不顧一切配成了的鴛鴦,恩怨自知,足足證明了瘋狂愛情的某種悖論!
書中是否有溫塞特自己命運的影子?應(yīng)該有吧。
女作家的其它著作顯明,探討北歐歷史、書寫女性悲劇,是她四十年創(chuàng)作主題的自覺。
3
也許溫塞特作品中那爭取自由、發(fā)展個性的女性力量,在今天已經(jīng)過時了。愛情沖破束縛,婚姻獨立自主,確實算不得新鮮了。
可我對溫塞特到底哪一點還有所沉思呢?她給我們的愛情故事,不能說就是個失敗的婚姻。很明顯,克里斯丁從沒有后悔過,即使埃爾倫一時犯渾又找了個女人墊底,克里斯丁也并不對丈夫生厭,有離棄之心。她太愛這個莽撞的騎士了,愛他的才俊,也愛他天性的高傲,知道他的缺點,也毫不影響這種心底的深愛。正如常聽到的老套的話,愛沒有理由。在后來由丈夫?qū)е碌囊幌盗猩罾Ь持?,克里斯丁仍端莊地愛著。當那個好心的未婚夫一生不忘前情,總想幫助這個困境之家,臨終要對克里斯丁表達深埋的愛情時,克里斯丁生氣地攔住他彌留之際的嘴巴,只是不能自控地要表明她沒有后悔自己的選擇,她對自己的愛情一如既往,忠貞不二。好樣的女子!什么叫勇氣和內(nèi)秀,看似柔弱的克里斯丁,給了我們答案。
不過,我們還是扭過頭看看作者,把文藝小說放在一邊!
溫塞特獲獎十二年后,德國法西斯占領(lǐng)了挪威。由于二戰(zhàn)前溫塞特就警覺法西斯的險惡,曾經(jīng)發(fā)表文章抨擊法西斯主義,而且文章也在德國發(fā)表,納粹分子對溫塞特的態(tài)度可想而知了。他們在德國封殺她的作品,入侵挪威,溫塞特更是法西斯必拔的釘子。因此,溫塞特流亡海外。暫居美國的溫塞特,對法西斯的揭露沒有停止。她寫下《逃向未來》《挪威的幸福時光》,懷念祖國,指控法西斯的不義與罪惡。她還把幾個兒子送上戰(zhàn)場。
戰(zhàn)后,溫塞特重返祖國挪威,并繼續(xù)寫作,直到六十七歲去世。溫塞特的諾貝爾獎金,全部贈給了社會及慈善機構(gòu),她追求的是使不幸的人們脫離苦難。
我曾聽過一個說法:藝術(shù)家的作品境界和藝術(shù)家本人是兩碼事。這就相當于說南瓜藤上長出了狗尾巴花。我以為那是閱讀者掛一漏萬。生活中我們常常犯停留于表面的錯誤,被字詞迷惑,或者被作品之外的某些因素誤導。明眼人對作品的內(nèi)在價值能夠做出更準確的判斷。無論哪種藝術(shù)品的成色、含金量,都是直接與創(chuàng)作者的品質(zhì)有關(guān)的,你可以技法高明,但你無法境界超拔,這就是作品不可替代的特定價值,亦不可模仿。藝術(shù)家進入神圣之列,如但丁、托爾斯泰,并非雕蟲小技者一個鷂子翻身就可以企及。什么在指引著藝術(shù)工作者走向大家氣度,是與靈魂相關(guān)的事情。
溫塞特純情的信念使她從沒有偏離正道。這個富有責任心的女人,就和小說中的克里斯丁一樣,不僅選擇了自己的愛情,也同時肩負起愛情的責任,六個子女無論在婚姻中還是在單親后,都沒有失去厚重的母愛。二戰(zhàn)中,她的立場也毫不含糊,為正義而呼。她的作品既是她生活道義的注解,也與她一以貫之的做人姿態(tài)平行。溫塞特是真正擁有勇氣和愛心的作家。
這不是順境中的自然而然,而是逆境中的自覺堅持。
這位十一歲就失去父親的女人,很早就懂得重擔的意味,而婚姻失利,她更明白了人性的局限,從而選擇靈魂的光明。可以說,溫塞特活得并不輕松,形同三部曲書中的克里斯丁一生承擔生活的重壓一樣,溫塞特少年沒了父親,中年不得不獨身,晚年兒子犧牲在戰(zhàn)場上,如果人格不夠高貴,這足足一輩子的不幸,很可能使她變得冷漠和平庸。然而,溫塞特的大愛之心從未減弱過熱量,她生平的奇觀,不在于獲得諾貝爾獎一項榮耀,而是身為一個女性,當花冠生出了密集的尖刺,額頭和心頭都有著難以忍受的刺痛,她能夠恒久忍耐,用信念來完成生活的責任。
【責任編輯】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