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這個標題里被省略的成分添加完整,可以稀釋出如下的意思:就某個作家或作品來說,那種喜歡/欣賞/認同/不反感他或者它的讀者,也就是肯對其實施“認領式”閱讀行為的人,應該是誰呢?
顯然,我在這里所強調(diào)的,是閱讀主體的理智知覺與情感態(tài)勢,而所謂“認領式”,也就是回到起點,坐實根本,服膺于閱讀消遣功能的支配調(diào)控。比如,一個文科大學生,一捧起必讀書《戰(zhàn)爭與和平》就昏昏欲睡,一翻開被指為“不雅”的《洛麗塔》就目光灼灼,那么,在我設定的語境之下,這個大學生就不該算托爾斯泰的有緣人,而只能是納博科夫的投契者。再比如,像托爾斯泰之于莎士比亞,像納博科夫之于塞萬提斯,從最一般的意義上講,他們當然是他們的讀者。但是,由于兩個前者分別對兩個后者有著比較絕對的、比較一邊倒的、比較不一分為二不三七開的摧毀性否定,居然分別認為,他的戲劇是“沒有分寸”的“粗制濫造”,而他那“缺乏人性”的小說則讓人“難以容忍”。如此,盡管他們曾勤勉地研讀過他們,還耗心耗力地分別為他們撰寫過長文以及專著,可由于他們對他們實施的閱讀行為并非“認領式”而系“排拒式”,于是,依據(jù)托爾斯泰與納博科夫的審美標準和趣味取向,我又沒道理冒冒失失地把他們安插進莎士比亞與塞萬提斯的讀者陣容。至于像紀德對待普魯斯特,具體地說,是他對《追憶似水年華》所實施的前不屑后禮遇、前冷落后激賞的“轉(zhuǎn)變式”閱讀行為,則需要折中一下分段結論:后期“禮遇”的“激賞”的紀德,是普氏最理想的目標讀者,而前期“不屑”的“冷落”的紀德,只能算《追憶似水年華》的陌路人與終結者。
說到這里,大概有嫌我啰唆的讀者已經(jīng)不耐煩了,很想聰明并簡明地替我的此文濃縮題解和重擬標題:放棄“誰是讀者”,改為“為誰寫作”,豈不就一言以蔽之了?
但真的——能蔽之?
表面看去,它倆的確像同一問題的兩種問法:“誰是(我的)讀者?”“(我)為誰(而)寫作?”至少在適合它們的諸答案里,多數(shù)都可以一身二任:刁民是我的讀者;我為刁民而寫作——哦,刁民是我的一個兄弟,從小,我倆就三觀相近并五官相像。但是,如果問題繼續(xù)發(fā)酵,光用“刁民”搪塞還行得通嗎?為避免啰唆遭人嫌棄,這回,我不再對問題條分縷析,而只出示推演的結果:前一問題,更指向讀者主動的自由選擇,優(yōu)先考慮的,是閱讀個體那已然成熟或正在發(fā)育的口味嗜好,因為基礎性訴求不論多么冷僻怪誕都有跡可循,所以,只憑最笨拙的問卷歸納法或市場調(diào)研法,就可以把問題的答案收入囊中;但后一問題,除非永遠懸置不解,只要去解,它那種按圖索驥式的計劃氣息與指令做派,就會導致它不論是否自覺,都得淪陷于作者單方面的自我確認,而靠想當然的臆測與大概其的妄斷去揣度讀者意愿,所得的結果,只能空洞玄虛大而無當,最終鬧個皆大別扭……這么說吧,由于前邊一問切入的是讀者的自主意識,操作時便不怕抽絲剝繭,也經(jīng)得起反復的勘誤修訂,比如依照它,只要我能人贓俱獲般地把正讀我小說的刁民擒拿歸案,便有底氣得意地宣布:他是我讀者!但明顯刻舟求劍或緣木求魚的后邊一問,卻不論被和成什么稀泥,也難以填平讀者作者間個體意志的深壑鴻溝,其一廂情愿的熱臉貼上不識好歹的冷屁股是大概率事件,比如也依照它,我同樣有理由認為,正看我作品的刁民是我“為”的對象,可是,如果他不買我的賬呢?你這小說,明顯是刁難的菜,它肯定不是為我寫的。倘若刁民這樣觖我,不“認領”我派給他的目標讀者身份,那我的送貨上門與量體裁衣再自作多情、再冠冕堂皇、再具服務意識甚至效忠意識,不也沒有意義和不成立嗎——哦,刁難是我和刁民的姐妹,三觀與我倆沒大差異,但五官卻要漂亮很多。不過在此不必多操心她,不了解她喜歡啥“菜”,并不影響我們盡可以把如下的假設視為事實:因為哺育“為誰寫作”這粒種子的,是遷就和施舍釀制的養(yǎng)料,其果實便必然只能生成退而求其次的淺淡口感,而創(chuàng)造不出一竿子插到底的深刻味道。于是,只要還渴望抵達問題的核心,作為寫作者,就沒法不窮究“誰是讀者”,即便才高望重若莎士比亞,若塞萬提斯,在按照“接受美學”的條款估發(fā)行量時,也只能謹慎地以“誰是(我的)讀者”對號入座,而不敢將“(我)為誰(而)寫作”的福利隨便贈人,如若面對后一問的空白格一時手癢,把托爾斯泰或納博科夫的名字填了上去,那恐怕——呵呵,至少吧,會被這兩個傲慢的斯拉夫人訕得灰頭土臉。
好啦,費這么多話,從主謂結構的“誰是”辨析到偏正結構的“為誰”,我自以為已經(jīng)理清了眉目,那我就理直氣壯地公布我那一身二任的標準答案吧:“我”是(我的)讀者;(我)為“我”(而)寫作。
唔?對,沒錯,我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確實只為這個結論:每個寫作者,其唯一的目標讀者都只能是自己。
我當然清楚,這樣做結很像抬杠,很像說廢話,很像裝神弄鬼或?qū)め呑淌?。但我確實是認真的。盡管限于篇幅,我的申論不便展開,可提示一下繼續(xù)聯(lián)想的延伸方向與比對方式,還是能夠做到的。
人是社會動物,任何意義上的文學寫作都是社會行為,不論其個別性私人化到什么程度,也都不只是單面的觀照與孤立的表達,也都要接受讀者的或喜歡或反感、或贊美或貶抑、或認領或排拒……但也正因為情形如此,寫作者又常常會受到誤導,乃至會反常識反邏輯地自以為有權利去為文學產(chǎn)品指認和創(chuàng)造服務對象:比如早年紅得發(fā)紫的工農(nóng)兵群體,比如后來多半只表面上性格鮮明其實骨子里只認時潮的擁躉組織或飯廝團伙,比如各種三從四德化的、原教旨主義傾向的、每每需要黨同壯膽朋比打氣的圈子同盟……都是被這么虛構出來的??墒遣挥媒柚髷?shù)據(jù)樣本,只需想象一下刁民與刁難在汲取我時的挑食情況,事物的本質(zhì),就會從現(xiàn)象的遮蔽下脫穎出來:不論人與人之間的相似度多高,只要他們有權利和能力自由思考,其訴求的相悖與欲望的迥異便是經(jīng)常和必然的;如果哪個寫作者企圖以討好的文字和諂媚的思想迎合他們,先別說那有多么惡心,關鍵是,那也根本沒法實現(xiàn)。任何“只被煽動家們所喜歡”(博爾赫斯語)的抽象群體,都只是沒有靈魂的花架子冒牌貨,雖然看上去很是軒昂,很法西斯美學,很不可一世地因假勢能與偽存在的填鴨式充塞而仿佛能氣沖什么氣吞什么,但命定的肥皂泡特質(zhì)與銀樣镴槍頭本色,使它的結局,只能是一戳就破一烤就化;而另一方面,由之反向推導出來的事物真相,則會自然而然地水落石出:唯有獨立的個人才可能誠實,唯有自主的私見才可以純粹,而誠實和純粹,是實現(xiàn)身心需要與精神愉悅有機結合的根本保障。
當然了,如果一個寫作者能忘卻讀者,也就是說,不光忽略各種大眾小眾,連對自己這個“獨眾”“自眾”都視而不見,我以為,那時再去期待誠實和純粹的寫作狀態(tài),才算真正有了資格。
好期待呀。
【小檔案】
刁斗,1960年出生,1983年畢業(yè)于北京廣播學院,曾當過新聞記者和文學編輯,早年習詩,后專事小說寫作。已出版的著作單行本有:詩集《愛情紀事》(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隨筆集《一個小說家的生活與想象》(作家出版社,2012)、《虛有》(貴州人民出版社,2018)、《慢讀與快感——短篇小說十三講》(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長篇小說《私人檔案》(作家出版社,1998)、《證詞》(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回家》(時代文藝出版社,2002;貴州人民出版社,2018)、《游戲法》(江蘇文藝出版社,2002)、《欲罷》(春風文藝出版社,2003)、《代號SBS》(花城出版社,2007)、《我哥刁北年表》(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作家出版社,2018)、《親合》(作家出版社,2011)、《圣嬰》(作家出版社,2018),小說集《骰子一擲》(四川文藝出版社,1996)、《獨自上升》(海天出版社,1996)、《痛哭一晚》(作家出版社,1997)、《為之顫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愛情是怎樣制造出來的》(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重現(xiàn)的鏡子》(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實際上是呼救》(文化藝術出版社,2006)、《情書考》(敦煌文藝出版社,2014)、《出處》(大連出版社,2015)、《發(fā)現(xiàn)》(貴州人民出版社,2018)、《我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0),另有數(shù)本小說集被譯成法語、英語在海外出版。曾獲得東北文學獎、遼寧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遼寧文藝之星獎、第九屆莊重文文學獎、第十屆曹雪芹長篇小說獎、第三屆紅樓夢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提名暨決審團獎、第二屆在場主義散文獎·新銳獎等獎項,2015年在英國出版的小說集《POINTS OF ORIGIN》入選《衛(wèi)報》推薦的“年度最佳書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