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鵬
關(guān)鍵詞:閻敬銘;晚清官員;書學思想
閻敬銘(1817—1892),字丹初,陜西朝邑趙渡鎮(zhèn)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歷任山東巡撫、戶部尚書、軍機大臣、東閣大學士。閻敬銘為官清廉,以善于理財而著名,有“救時宰相”之稱。
閻敬銘并不以書法著名,但從其流傳于世的書法作品看,有很鮮明的晚清書法面貌,兼帖學和碑學之優(yōu)點,形成硬朗厚實的書風特征。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市圖書館藏《晚清廉吏閻敬銘手札》記錄了其寫給兒子及侄子的書信若干,頻頻提到書法要論,在晚清眾多官員當中,其書學思想頗有代表性。
一、用筆回腕,根植傳統(tǒng)
執(zhí)筆方式,閻頗多提及,并認為它是書法學習的關(guān)鍵所在。至于具體的執(zhí)筆方式,并沒有具體描述實際的操作辦法,大都以警示的詞句告誡子侄,如:“吾筆笨(無力)功疏,屢遷其業(yè),大誤大誤,執(zhí)筆屢改?!薄拔釋疫w其業(yè),輕聽人言且執(zhí)筆無定至者無成。”
首先,他認為學書必須樹立起“回腕執(zhí)筆”的理念。早期“輕聽人言”誤入歧途,后來執(zhí)筆方式屢屢修改,而且晚年的閻敬銘對于“執(zhí)筆無定法”的觀點并不贊同。他認為執(zhí)筆有定法,這個定法就來自古法的傳承,即“回腕法”。手札中也屢屢提到“用筆回腕”?!盎赝蟆倍殖霈F(xiàn)之次數(shù)可謂信中論用筆之最。但是具體如何“回腕”,“回腕”的基本要領(lǐng)是什么,閻并沒有詳細論述。通過閻敬銘寫給子侄的書信尚可窺探一二。
信札中多次提到“回腕”二字,諸如:“寫字懸腕仍須稍有回勢,回則腕平字有橫力,你習懶偷要失其幼學,若尚有志,猶可及,但你無志耳,再過數(shù)年,則無及誤一生也?!薄盎赝髴抑猓瑢W歐學褚,日課三四百字?!痹偃纾骸拔崆傲钅銓懓Q觀,亦歐褚法懸肘回腕(吾年三十尚不知寫字之法,你早知之且有歐底寫法早回舊轍,勿再誤也)。”“吾家寫字(吾苦無力),惟你稍有力(亦無真力),故懸腕寫者特好。”“總之,寫字必懸肘回腕,乃能有力,故我前在家懸寫者,尚可觀,到京荒功,字跡大劣,即你之字亦如此(工寸以上楷字及大小行書必皆懸寫,惟小楷可伏案, 但手腕稍平) , 若能懸寫, 筆筆氣行,王覺斯不難能也,你切猛醒,勿隨流俗,吾言屢屢亦太苦矣。”等等。
“寫字懸腕”“回腕懸肘”“腕平”,這是閻認為的“回腕法”。
黃庭堅曰:“古人作《蘭亭敘》《孔子廟堂碑》,皆作一淡墨本,蓋見古人用筆,回腕余勢?!倍洳度菖_別集·書品》曰:“唐人書皆回腕,宛轉(zhuǎn)藏鋒,能留得筆住,不直率流滑。此是書家相傳秘訣?!惫湃藢Α盎赝蠓ā倍荚羞^記錄,而到了清,尤其是嘉慶以后,“回腕法”又一次作為書家探討筆法的一個神秘命題展開討論。影響最廣泛的當數(shù)后來何紹基的“何氏回腕法”。彭礪志、董家鴻的《何紹基‘回腕法考異》一文,梳理了回腕法傳承的清晰脈絡(luò)圖,認為“回腕法”基本所指都是為了“藏鋒”,最終保持中鋒行筆。而這與傳統(tǒng)書法的用筆方式也是一致的。
閻敬銘在朝中任職時,曾與翁同龢頗多交際。翁作為晚清書壇的巨擘,二者在書法觀念上必然也會互相影響,而何紹基作為翁倍加推崇的對象,“何氏回腕法”也一定是翁體會的對象。所以,閻此處所指“回腕”很有可能受到何紹基思想的影響。錢松在《何紹基懸臂回腕筆法再考》一文中說“可知何氏執(zhí)筆的特點是臂肘懸空平舉”[1],而這與閻信札中提到的“稍有回勢”“懸肘回腕”也是一致的。
閻敬銘“回腕法”所指的對象,大都為唐楷和宋元行書。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閻提到了本朝“王覺斯”,王鐸作為清初著名的書家,也成為閻認為可以取法的對象,是“真回腕者”的代表。
信札中云:“家有擬山園不全帖數(shù)本,初拓也。藍面字,帖內(nèi)所寫五律,皆可學,真回腕者”,“若能懸寫,筆筆氣行,王覺斯不難能也,你切猛醒,勿隨流俗,吾言屢屢亦太苦矣?!?/p>
“王鐸在世時,他的書法曾有過很高的聲譽和廣泛的影響,特別是在北方更為顯著。當時人倪后瞻曾這樣記載和評價他:學‘二王草書,其字以力為主,淋漓滿志?!盵2]19“至清末,碑派書法充分發(fā)展,書家追求個性,崇尚骨力,王鐸書法才漸受重視”[2]19。而“骨力”正是閻所看重的審美元素,如何有骨力,即“回腕法”的應(yīng)用,如前所述“回則腕平字有橫力”。
閻敬銘作為一名不以書法名世的晚清官員,其對于用筆的認識是建立在古人實踐的基礎(chǔ)上的一種傳承,而其視線也多聚焦在唐朝和本朝書法有成就者身上,與晚清大背景下的書學觀念是密切相關(guān)的,即執(zhí)筆有定法且必“回腕”,回腕的目的是使字能有力。盡管“回腕法”成為歷代書家們悉心揣摩的一個重要命題,有過不同的認識和實踐,但是最終達到的目的是趨于一致的,即是指向傳統(tǒng)的,即“使字能有力”?!笆棺帜苡辛Α庇质莻鹘y(tǒng)書法審美視角下的一個要素,而進入這個要素的路徑是唐宋那些經(jīng)典的碑帖,是傳統(tǒng)一路的。
二、推崇唐楷,行書取宋
在清代科舉考試“館閣體”盛行的大背景下,楷書成了文人志士博取功名的基本功。閻敬銘作為晚清文人士大夫的典型代表之一,自然有很深厚的楷書功底。其在寫給兒子閻乃竹的家信中也頻頻提到楷書的重要性。
信中有語:“古今無不善楷書,善小楷之書家,吾仍愿你(吾屢遷其業(yè),輕聽人言且執(zhí)筆無定至者無成)以九成宮,同州圣教及白鶴觀為主,參用近人何義門(你當為炯戒)汪退谷小楷之意,兼用趙《道德經(jīng)》(家有一本好者)及閑邪公之筆,則傳世名世皆宜你,切勿間功,吾資笨功疏,學書不成一恨事也?!薄叭晃峥傇改銓憵W褚唐碑,否則樊府(不如歐褚),家有唐碑?!薄澳銓懽直厝詫懬匕婢懦蓪m以還六七年前原面目,以后再寫同州圣教、白鶴觀、李靖碑、裴鏡民碑?!?/p>
對于楷書的取法,他認為九成宮、同州圣教、李靖碑、白鶴觀、樊府君、裴鏡民諸碑為正道,可以旁涉趙孟、汪退谷、何義門。
唐楷是楷書取法的重點對象,這是清中期以后時人的一種普遍取向。尤其是“乾嘉時期的文人士大夫?qū)W習楷書大都從唐碑入手,然而不管是宗歐、宗顏還是宗柳,最后都會被納到趙孟的飽滿圓潤和勻稱流暢的籠罩之中”[2]123。體態(tài)端正、規(guī)矩有序的特征無疑是館閣體的一大特征,而閻敬銘對于唐楷的推崇必然是受其時代影響的。但是,閻卻又很清楚地看到一個問題,館閣體的存在對書法藝術(shù)而言是一種流弊,所以他告誡兒子“若謂歐或方板以褚之古逸姿趣參之,自可生動” , 其目的就是規(guī)避館閣體的板正無趣。
對于楷書學習的路徑,除了唐碑,閻認為可以觀照時人的楷書作品,其中就包括汪士鉉、黃自元。
信札中有言: “ 黃自元不如, 其筆畫不圓。”“去冬帶回刻退谷大楷連珠數(shù)百字,亦可攙合臨寫,你若有志,必速改面?!薄澳阄饘戁w字,切寫唐碑歐褚之家,兼看汪退谷之好者(有平常者)?!薄凹掖嫱斯茸治┬驴檀笞诌B珠大冊頁行書及陶飲酒詩墨拓小楷百韻詩為好,余則不盡好且多者,此公書實在好者亦不多,且多假,其書皆硬筆也?!庇秩纭耙跃懦蓪m、同州圣教及白鶴觀為主參用近人何義門(你當為炯戒)汪退谷小楷之意”。
閻對于同時代楷書有成就者有著清醒的思考,“有平常者”“好者亦不多”。時常被閻提起的汪退谷雖有較好的作品,但也有平常者;而對于同時代以楷書知名的黃自元,閻敬銘認為其字“筆畫不夠圓”而讓兒子引起重視,等等。閻敬銘認為可以觀照時人作品,但是要有辨別能力,其書學辯證思想無疑是先進的。
對于行書的學習,閻敬銘的觀念主要是帖學一路,在碑學復興的晚清大背景下,依然堅守傳統(tǒng)的帖學道路。
“行書以宋為主,參以元明,早早定計”,可見,閻仍然是沿著傳統(tǒng)的帖學道路教育子嗣,推崇宋代書家,兼顧元明以及當代書家。在這里,他清楚地分析了宋人行書的兩大特征,“機勢”與“師之易得手”。
首先,“宋人行書皆取機勢”,“機勢”指書法的變化和體勢都呈自然而然的面貌。清代劉熙載《書概》云:“懷素大小字《千文》,或謂非真,顧精神雖遜長史,其機勢自然?!本褪钦f宋人行書的面貌大都是自然的呈現(xiàn),沒有特別刻意的安排,這與“宋尚意”的理念是一致的。
其次,“師之易得手”,即取其面貌明顯者學?!靶袝在w蘭亭米黃為主。米必學其小行書,黃多偽作?!泵总?、黃庭堅、蔡襄、趙孟《蘭亭敘》都可以學,因為他們代表著各自的面貌。但是對于黃庭堅的認識,閻認為其傳世之作多偽作,而且“山谷頗峭”?!扒汀奔大w態(tài)奇崛,變化豐富。康有為曾評價黃庭堅“宋人書以山谷為最,變化無端,深得蘭亭三昧”[3]。其實和閻的主張是相似的。初學行書,取其特征明顯者學,取其簡易好上手者學。如黃庭堅者,變化豐富,可學但不是初學行書的最佳范本。
元明的行書,以“趙蘭亭”和王鐸行書為主,而原因和楷書是一樣的,趙孟、王鐸都是回腕法的代表人物,“以行書今仍以回腕寫趙蘭亭、樊府君,隨后可寫王覺斯(此皆回腕者)”。
能夠從書法史觀的角度正視不同時代的書家,辯證地看待歷史上的書家,這是閻敬銘書學思想的一個重要特征。
三、趙字俗書,取法乎上
對于趙孟的書作,閻敬銘的態(tài)度是貶大于褒。
首先認為趙之書“俗”,“趙自有好帖,然專寫必庸熟,徐德良(徐韻坡)所以不專學趙。若謂歐或方板以褚之古逸姿趣參之,自可生動”。
他認為,趙字特征明顯,易于掌握,一寫便像,而這里的“像”主要是格調(diào)不夠,是學書之大忌。要提升格調(diào),必然字要有古意,而“古意”即是指向傳統(tǒng)的。從手札中可以看到,閻認為的“古意”是“褚遂良”“歐陽詢”,即唐法。這里可以明顯看到閻在清末大環(huán)境下所崇尚的“尚唐法”的復古主義思潮。
其次認為趙“文不好”,“趙字非不可寫,但不自棄文,我存其話其字乃俗人所寫,你何無識而學之,告以寫歐、褚,寫《蘭亭》而不聽,專好從俗,何也”。歐陽中石先生曾說“作字行文,文以載道,以書煥彩,切時如需”。一幅完整的書法作品,文好,書法亦要佳,這樣二者才能夠互相生發(fā)。而趙之文章是俗人所寫,不佳,字亦庸熟,所以成了閻敬銘重點批評的對象。可見,清末士大夫們對于書法的品評仍然是“文”與“書”合二為一的,而與純粹的書法藝術(shù)家相比,士大夫們顯然無法將“文”與“書”剝離開來,因為幾千年來的科舉制度對于書法和文章的要求,往往是捆綁在一起的。
最后,也是最主要的,他認為寫趙“寫不出來”?!俺乩陷呉嘤袛?shù)人,五六十年工力(日日寫趙),今無人知而存亡者可以鑒矣?!?/p>
日日寫趙,是寫不出來的。究其原因,是趙字“庸軟俗熟”,即無骨力、無格調(diào),至于怎么寫出來,他給了答案:“吾見寫趙之不庸軟俗熟者惟徐韻坡一人(亦無古逸之趣),其字仍以歐字為主,其余皆不足存,不過寫之圓熟耳。”即不專寫趙,而是以歐為主要面貌。
總之,閻對趙的批評較多,趙非不可學,但要以改造的心態(tài)去學,即“取法乎上”,方能有古意。
內(nèi)蒙古巴彥淖爾市圖書館藏《晚清廉吏閻敬銘手札》,創(chuàng)作時間大約在咸豐和光緒年間,而此時正是碑學大興的晚清末世,阮元、包世臣等倡導的碑學已經(jīng)有了發(fā)展的環(huán)境,包括閻敬銘在手札中屢屢提到的帖學為主的“何焯”,也已經(jīng)有了碑學的基礎(chǔ)認識:“何焯將六朝書法與唐朝及其后的書法進行比較,認為前者‘落落自得,自由自在,后者拘于法度,缺少自然之趣?!盵 4 ]閻敬銘一直認為帖學為正統(tǒng),但是帖學的精熟者趙孟卻是他批判的主要對象。還有其不斷強調(diào)的“ 古趣”“骨力”等,不得不說閻此時可能也有碑學的基礎(chǔ)認識,或者至少在清末這個大環(huán)境下,有了新的思想。閻的繼任者翁同龢亦有碑派的影子,閻的兒子閻乃竹與碑學的鼓吹者康有為頗多交際,不得不讓人懷疑,閻批趙有另一層深刻含意。
四、修身明理,經(jīng)世致用
從儒家哲學理論出發(fā),可以產(chǎn)生兩種針鋒相對的態(tài)度:一種把書法看作與六籍同功;一種把書法看作無關(guān)大旨的末藝。[5]133而古代士人大都站在了后者的立場,閻敬銘亦如此:“吾鄉(xiāng)讀書人無論其他即寫字末道亦無真用者(心用力)?!?/p>
“書法末道”顯然是閻同意的,但是在旁用小字批注“心用力”,說明閻對于書法的態(tài)度也是寬容的。而“心用力”三字頻頻出現(xiàn)在信札中,站在儒家的立場的他認為書法若有一點功用,那第一點一定是“修心”。
信中關(guān)于“寫字修心”的觀點頗多,諸如“尤養(yǎng)性情,能以靜字,冶心治身,則品學俱進”“兟之字,大勝于喆也。凡學在用心,若(別)不用心”“省應(yīng)酬,省閑錢,每日定要寫字讀書”“然寫字大可養(yǎng)心”“你勿謬執(zhí)己見,寫字可養(yǎng)心性,尤為世俗所重,勿忽也”,等等。
把習字和修養(yǎng)聯(lián)系起來,是儒家思想的書論家所強調(diào)的。[5]159點畫與人內(nèi)心精神的鍛煉息息相關(guān),書法的學習和做人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閻就是這樣一位典型的儒家代表人物。
而這一點也能從他信札的其他內(nèi)容中體現(xiàn)出來,他囑咐子侄為他刊書,將過去的舊書帶入京城,其中就包含《四書匯參》《欽定五經(jīng)》《朱子全書》《唐鑒課子隨筆》。而作為道咸時期的宋學家,唐鑒提倡義理之學,鼓吹以綱常名教挽救衰世[6],必然會影響到閻。
信札中也屢屢教育子侄如何做人,“凡人如此讀書作文做事,謂之昧良心,此人生大病也,讀書立品行事,切不可如此,戒之”“我不期你富貴,期你讀書明理”,而這一切都指向了儒家的最終目標。書法亦是如此。
但是有一點客觀的事實是不容忽視的,清代的科舉制度與書法嚴嚴實實地捆綁在一起,形成后世詬病的“館閣體”。道光年間,盛行歐體,“歐底趙面”之字風靡一時。不單是翰林院中人人爭相摹習,許多官僚顯貴家中也都雇有書手,多者一二十人。[7]字寫得好,考試占優(yōu)勢。書法水平的高低與科舉仕途是密切相關(guān)的,身居要職的閻敬銘對這一點事實認識是很清楚的。
所以,閻在寫給其子的信中也透露出了這樣“功利”的態(tài)度:“你寫字必仍寫秦版九成宮以還六七年前原面目,以后再寫同州圣教、白鶴觀、李靖碑、裴鏡民碑,以為十余年后考御史用。”
閻身居廟堂,他不會不知道士子們熱衷于館閣體的現(xiàn)狀。但是面對時代的流弊,他仍囑托兒子學習傳統(tǒng)的碑帖,甚至屢屢批評“趙字不可學”,“歐字過于板正可參以褚”,沒有走向僵化的“館閣體”,他沒有為了“十余年后考御史用”而投機。而從這一層面來講,閻的態(tài)度是進步的。
其實,不管“末道”也好,“功利”也好,最終的目的都是儒家的經(jīng)世致用。在咸豐到光緒這個大時代背景下,閻依然扮演了衛(wèi)道士的角色,守護著傳統(tǒng)的四書五經(jīng)與綱常倫理,是一個忠誠的儒家士大夫,這與其敢言直諫的作風顯然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