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延澤
一? 為什么是青海?
青海,很早就對這個地方有著極大的好奇。最初的好奇源于這兩個字本身。
讀幼兒園時,老師教我們彩虹有七種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除卻青,其余的顏色,調(diào)色盤里都見過,生活里也會經(jīng)常接觸,不會認錯??墒侵钡浆F(xiàn)在,倘若讓我描述青這種色彩,我多半還是會答得一塌糊涂。小時候只當它是一種過渡色,是一種于彼于此間模棱兩可的神秘象征。每次出現(xiàn)彩虹時定睛細看,也依舊難以在綠色和藍色之間準確地分出哪一層是青色。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似乎就越來越難以忍受自己心里面有一個無固定說法,且很難用外物將其具化的東西存在。似乎一切都要有一個定式,因此千方百計地想弄明白青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以免下次說到紅,可以說像富士蘋果;談到青,像什么?
要我會說的話,會是青蛇。因為我對青的第二個深刻印象就是《白蛇傳》里面的青蛇——小青,里面那個沒有任何背景依托,最是逍遙自在、任性妄為的純“野生”妖怪;后來因為被白娘子收服,改行正道,最終飛升成仙的蛇妖。在這部民間傳說中,于心性,人人皆感白娘子一片癡心,誰會憐憫小青的至情至性呢?于功勞,世人皆贊白娘子教化有功,度化小青、濟世救民,最終幫助小青和自己上界成仙。
白,至純無雜。青,撲朔迷離。世上本無至純至潔之物,需要外物最大力度予以規(guī)置、提煉方得成功。青,生來復雜,但卻是天作之物。白素貞向凡間苦苦修行、報前世之恩,深陷與許仙的塵緣而不能自拔,且不得不處處受借天規(guī)、行正義的法海和尚的左右刁難。因為她求的是仙,求的是白、是素、是貞??蓱z妹妹小青,本是山中一自在野怪,逍遙的連名字也沒有,為求世間正名,踏進了本為求得這純白而造出的精美煉爐。要知道,為妖,本不必如此。以白之道待青,是為滑稽、是為辛酸。然而這個爐子就是這樣,倘若你為了求得爐中之寶而進入爐中,要么被煉化飛升、要么于爐中灰飛煙滅。想半途反悔且無損地撤出,于己、于爐中之火都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我們講落子便無悔,直至走完全局方可言說。我們自愿入局,就也只能自知甘苦,而所謂的公論,無奈只能交給局外人去任其評說。話說回來,也因此對青這種顏色更加著迷,為這一份天真放縱。但也是不能提到青就說:“想一想青蛇,《白蛇傳》里的那個。”于是,似乎認“青”之旅就顯得是有必要的了——想要給青一個說法,一個定義。
而青海省,一個深居內(nèi)陸的省份名字里卻偏要帶一個“?!弊?。內(nèi)陸可有海?為了與其他塵土味濃厚的西部省份區(qū)分嗎?還是隱隱中為了與“青”這個同樣難以名狀、目力不及的神秘顏色互相輝映而為之呢?而組在一起——青海,效果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又有誰見過青色的海呢?不一睹其真容,實難用語言加以形容、去下一個定義,更不要提外在具體的物化了。所以,什么才是青海?有必要為之一去。
另外自己向來對海是情有獨鐘的。愛那種一眼無邊,愛那種潮水來去,新舊交替。這些天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而眼中看到的海依舊如斯,或晴天如鏡倒影云天,望去便動輒潑翻一海純金;或驚濤拍岸,陰時濁浪排空。然而也因此人們的眼里,那依舊是海,那還是海,那也僅是海。變,也總是在變。變得過快過多,別人便不愿在意你本質(zhì)里到底是什么。似這般快速率的潮水漲落、陳舊更新,人們就無暇關注你,只愿予你一個簡單的名字——海。然而事實上,每一秒鐘的你卻都是一個完全新的你。海如此,人如此,生靈均如此。每個呼吸著,有著切膚體感的物種無時無刻不在代謝、不在變化。我們可以無所顧忌地說每一秒鐘都是一個新的自我,但是我們無法左右別人只會記住并且叫出你的一個名字這個事實。每個人或多或少地在中夜感到孤獨,卸下白晝里的面具后悵然若失。在總結一天的得失時發(fā)現(xiàn)沒有一句話走到了自己的心里,呼應了自己的所想所求??嘤谥弘y覓時我們可曾反思,我們給別人的,是否一直都是面具,一個每天都不一樣的、自己想給別人看見的自己。人有千面而為一個人,我們有著眾多面具,因此就只配一個名字,這與我們命名“海”是一個道理。與此同時也總有很多所謂的大事在外面助推我們改變,多到數(shù)不清,我們也簡化了它們,只叫——悲、歡、離、合。然而從生命的帷幕拉開到最后一束燈光熄滅,也就是我們再也改變不動的那一瞬,這個狀況百出、精彩漫長的演藝人生,我們也只給了它四個字——生、老、病、死。簡單背后又有多少是非恩怨,我們數(shù)不清、記不得、放不下,只于無奈中麻痹,于是事無巨細,最后只道萬法自然、人盡如此。臺上的我們,是否虧待了自己呢?
提起海,也總想起海邊的卡夫卡。那個發(fā)誓成為世界上最堅強的十五歲少年的流浪男孩。
他流浪,不是因為無家,也不是因為不歸家、不在家。而是心于此處無法安放。他要走、要去歷練、要流浪。家,實在不是一棟房子,不是屋子里的父母、愛人、子女。是自己的心能四平八穩(wěn)地放著,讓一切衣、食、休、娛,惱恨與情愛于此都能安靜沉潛,人生的一切也便能自然滋長、結果。住所可以是一個名詞,家,只能是唯心。
而自己也在尋找一個依歸之所。之前很羨慕作家三毛,一生的足跡幾乎遍布世界各個國家。以前覺得那種流浪的生活總是瀟灑、自在、無羈。但現(xiàn)在,旅行前的我會問,且不論一人當把萬水千山走遍、看透世事后會否選擇同三毛一樣的做法,試著去探尋另一個世界,只想問她為什么流浪?我相信絕不僅是因為是一個旅行愛好者,她在尋找什么呢?最后又是否找到而永遠離去?于此,我可憐三毛,也可憐自己,可憐每一個出發(fā)前的流浪者。世上對此有千種說法,而她自己留下的解釋,永遠是《橄欖樹》里伴著齊豫干凈而遙遠的聲音唱出的——為了夢中的橄欖樹。
這次的青海之行莫不如說是流浪的第一步——試著逃離,我想以后也會是。逃離一個不能使我心安的地方,逃離一切空虛、教條、壓抑……只道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所以,不為雜志、網(wǎng)站推薦的景點,不帶任何的悲歡,只為自己執(zhí)著地尋覓、為著青海這個名字我喜歡,索性拋忘一切,去了便是。別再問我為什么,我說不清,因為尋覓之物和為此的堅定除了自己沒人會懂,非要給個回答,那么《橄欖樹》里三毛已經(jīng)說的很明確,只是答案并不是世人喜歡的那樣有棱有角、定義式的樣子——有小鳥、溪水、草原,有橄欖樹。我只要我自己記?。何沂钦l,我的來處與另一片土地上會展開的一切沒有任何的關系。
二? 高原風物——西寧城
與其說是被萬山環(huán)抱,更倒像是在群山的縫隙里擠出一座城。脫胎于青藏高原,海拔雖只有兩千多米,但從昆侖、祁連深處傾倒而來的群山卻并未想中斷于此。飛機飛過陜西,越過八百里秦川,眼下就已然被一片橙黃接管,卻也是真正的群山若海,那是只屬于高原的赤誠。借助飛機上的高度,更可看到山勢互相連綿,向東碾壓而去。起初有梯田以及些許植被,可讓人誤認為撞進了江南的筆墨丹青。稍可區(qū)分的是江南的山外形圓潤,如流水纏繞、細砂研磨而出;此處之山,則是刀削劍劈、棱角分明。而再向西,翠意殆盡,便真正的只剩下交還于天地間的坦蕩與真摯。高原地貌,就這樣赤裸著出現(xiàn)于眼前。
還世界以本色,以不飾一物之軀,橫亙于蒼茫大地。每一處山石,終生不避天光、人眼,坦蕩若如此,這世上當又以何物相盛接?無他,只有這青藏高原千古不移地躺臥于此,以自己獨有的清冷溫度,看盡東側身下繁華似水的哀樂人間。而再向東,那些入了中原之世的山川支脈,于和緩的地勢中被世人開發(fā)為梯田,天然或人為地長滿了高大茂密、郁郁蔥蔥的叢林植被。世人總以神秘一詞來形容青藏高原,殊不知其根本也只是褪去了這些植被作物裝飾后的土地本來面貌,是人們于世間不喜歡的那份直接,卻在另一方面頌之神秘。這是世人在裝飾之中皆忙忘了還是他們?nèi)匀挥浀茫皇腔趯η嗖馗咴@份決心不融于世而給予的敬意和無奈?人們必定無數(shù)次地嘗試過在青藏高原上改造開發(fā),以世間風貌為樣板進行裝飾,可是皆以失敗告終,高原以它自己的倔強保留了原始的本來面貌。因此人們冠以神秘,畢竟于世間之中,神秘就是指那些人力改造不能,敵不過、摸不透的東西,也就是一種望之莫及的無奈。殊不知,這就是青藏高原,它就這么躺在這,毫無隱藏,亦未遺忘世間,這就是青藏高原毫無保留地給我們的自己。而事實上,它本身更是世間的一部分,我們只是以另一種角度出發(fā),選擇性地看不見、人為地把它孤立開罷了。固執(zhí)忘記的,一直是我們。我們,不曾叫它“我們”。
近年來,有一種社會上流行的趨勢叫作返璞歸真,化繁為簡。人們不斷地想給自己的生活做減法,皆認同洗塵之旅要去青藏、去它的高原深處。其實其中道理青藏高原早已告訴我們:之于入世的一切山川,萬山之祖便在昆侖。尋根,是生靈天性。而想歸真,卻無須千里尋祖。大隱隱于市,小隱隱于野的道理古人早已傳授,只不過我們是同樣選擇性地忽視了。
除了山,西寧城中與眾不同的便是它的樹。城中最常見的樹種是柳樹。世人皆知橘生淮南,淮北分橘、枳,可柳于西北和江南亦著不同神志。所謂風柳相生,生于江南河湖畔的垂柳輕飄,若與風兩相扶起,只于無盡春倦中輕伏岸邊,任由風撩動,困酣嬌眼,欲說無力。而此處之柳,單在葉片上看去便是更加干脆輕薄而棱角分明;遠望則更加沒有濃郁成片的墨綠,只見鋒利若刀頁連接成片。風起,沒有吳儂軟語,響起的卻是金戈鐵馬、無盡的兵刃碰撞。戰(zhàn)場上容不得倦怠,他們便只管瞪大眼睛盯著,管教胡馬與春風皆難度于此。為之,則必要聚精會神,眼中干澀難耐,哪來那些點點離人別淚呢?
于街頭樹下暫立,風從葉片旁吹過,警醒于我:此地古時曾喚作羌,歷史上曾長期被中原王朝視作心腹之患,想來為平定西患,無數(shù)大小戰(zhàn)役必發(fā)生在其左右。而此時風依舊從高原深處呼嘯而下,吹過丹霞地貌血紅色的高山,落入城中。盡管被樓宇阻擋、卷過了爐火炊煙,可依舊帶著陰涼,該是些千古不滅的靈魂,游蕩于如今青海省最為繁美的都市。他們雖無機會復活,但卻已與西寧城共得永生。他們,為著自己的民族、為著自己的國家,生前或論漢夷,死后皆長眠于此。他們,便是西寧的歷史,讓人不敢忘記。西寧,絲綢之路南向的重要節(jié)點,是古時中西交流的西部光環(huán)。自然,古時的交流,既有貿(mào)易,也有戰(zhàn)爭。所以,光環(huán)背后的城市本體,既是人頭攢動的商貿(mào)中心,也是靈魂駐守的永生戰(zhàn)場。而今,藏、回、漢三族文化在此互相交融,街上隨處可見穆斯林信徒,牛羊肉的味道在街頭隨處可以聞到,藏傳佛教寺廟更是香火不斷。在中國的版圖內(nèi),作為西方大省青海的省會而取名西寧,愿以之不朽風物,佑西部安寧。
三?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一)禮佛
塔爾寺是中國西北地區(qū)藏傳佛教的活動中心,在中國和東南亞地區(qū)均享有盛名。在西寧市附近的景區(qū)中選擇了塔爾寺,一來是想借寺廟的清凈同世人一樣做一次洗塵之旅,既然此行的目的是作逃離、尋心安,那么佛寺可能是安放漂泊靈魂的最好之地了。觀佛像、聽梵音、望朝拜,是在塔爾寺中僅想做的三件事。另外,對于一個生活在中國東部二十余年的青年,從來沒有信仰過任何一種宗教,對于各種宗教的教義也是大致聽聞的程度,從未有過深入的了解,因此想借此機會讀一讀寺中刻于石上的所有對于藏傳佛教的文字介紹,嘗試著去了解一個宗教的文化。
塔爾寺是中國的5A級景區(qū),我想主要的原因就是在于其不可撼動的崇高宗教地位,它是藏傳佛教信徒中的圣地。為此,我們予以尊敬,把它排到了我們景區(qū)等級評選中的最高級。然而在一般的游人眼里,他只是一個門票稍貴、不同于中原地區(qū)的寺廟景區(qū)。這里同樣的山水相映,山腳下羅列著紅、金、灰三色相映的寺院建筑,在這些建筑群的另一側——對面的山上,就是僧人們修行的居所。這里也是同樣的游人如織,各色各樣的旅游團隨著導游喇叭的高聲講解奔走于各個寺院。不過這里基礎設施總體上的繁華與先進程度卻比不上同等級的中原寺廟。因此,在第二天去茶卡鹽湖的小型旅游團里,幾位中年人在談論到塔爾寺時總是說“沒啥好看的,跟咱們那兒的差不多,好像沒有想象里的那么好看”。
是啊,因為他們會發(fā)現(xiàn)在人流密集的石板街上,連一點單獨同紅墻灰瓦合影的機會都沒有;會察覺這幾日一直是陰天,帶著再貴的相機也無法拍出網(wǎng)上打卡時白塔、藍天、寺院紅墻三相輝映那千篇一律的照片;會感到在面對他們本身并不信仰的、這些看起來與家鄉(xiāng)寺廟長相別無二致的,神佛同時還要守院中繁多規(guī)矩管制的煩躁。而為了有所收獲,他們會在佛堂里偷偷拍照,記錄下那些生動美麗的酥油花和壁畫;受不住這千篇一律的寧靜、煩悶,很多的孩子會在跳入殿門后大聲喧嘩,仰仗于神佛們會原諒于自己的童言無忌。
于是不禁要問,你們原想的塔爾寺是什么樣子的?來這里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這里的遠山、佛堂、僧侶、信徒,哪個與你們之前在網(wǎng)上搜到的照片資料不符?而且你們也看見甚至記錄到了網(wǎng)上不可以公開傳播的內(nèi)容。
而對于我,對于我們這樣求一心安之人,淹沒在如海的人流與嘈雜的呼喊中,確實無法認真閱讀每一處寺院上的講解文字,可這并不妨礙洗禮的進行。這樣的地方從無人合影,我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拍下來,然后回去在房間里細細研讀。倘若只想了解文化,那么以此足以。而若信仰于此,或要嘗試與之交流,則可以關上電視與手機,回想白日里的熱鬧與佛像、僧侶們的面孔,體驗一場繁華散盡后特有的安詳寧靜——做一場你自己與神明的交流。在塔爾寺中進行這些固然順意,可酒店房間亦無不可。畢竟神佛均非生于天堂極樂,而魔鬼也會游蕩人間。升天或墜獄,只是超脫或墮落的一種形式罷了。
自認沒有寺中那些信徒們的虔誠:邁進一處寺院的門檻,佛堂外便是專供信徒們行膜拜儀式的小型場地。廊下,排列著一條條長方形的被褥,褥子上站著身著粗布衣,佩戴特有首飾的藏族婦女。婦女們的年齡看上去均在50歲以上,臉上皺紋遍布,有的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她們不整齊卻動作一樣地朝佛堂所在的方向做著我們游人看不懂的跪拜儀式:雙手大抵依次掠過頭、肩、腹,雙眼合閉,再跪下,整個身體趴到被褥上,然后再起來,重復這一套動作。她們的衣裳老舊,首飾也非華美精致,臉和身上更看得出風塵遍布,可是她們依舊固執(zhí)地以此呼喚神靈,毫不理會場地中無數(shù)回的人來人往……細看臉上每一道的褶皺,其實都關乎從前一場塵夢里的風花雪月,這些,無人問起,但神明可知。于風塵中行走了幾近一生的信徒,卻吹磨出了如今廟堂前的信仰與從容——那成形于世間,卻再無關風月的情感歸依。這場看似單一乏味的儀式,同樣不知已經(jīng)進行了多少年月。佛堂門前還有一個拿著許多豆子一樣的谷物和一個很像漏斗形狀金屬器皿的老婦人,把谷物灑在器皿上,用手摩擦旋轉,然后灑到身下去,再禱告,然后撿起這些谷物再次重復這幾個動作。她安靜地跪坐著,進行著一個同樣我看不懂的儀式??粗齻?,我理解了三毛曾寫過的七個字——簡單又紅塵滾滾。我不知她們所求為何,但是在跪下去的一剎,讓一旁的我有些無地自容,為著一份單純到無他的虔誠,更為著我此刻的多余。我知道,此時她們的眼中看見的這里仍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只不過真正的生命只有兩個——自己與神明。
自己并沒有對于佛教的宗教信仰,因此不敢求這里的神佛保佑,不要說上香請愿,就是寺里說的一些保平安的基本習俗動作也不敢嘗試。生怕神明因此怪罪于我這個愛占便宜的自私人類。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絕不是對信仰的解讀,我沒有宗教信仰,可是我尊敬這里供奉的每一位神明和每一位行著儀式的信徒,無論他們出家與否。我這半日的停留,實在不敢與之并論。
下山時遇見了幾位行著大禮——每走幾步便要跪拜的信徒,他們的額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瘀青,可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是他們的一種虔誠,別人不好評論什么,可他們的眼里卻失了剛剛那些老婦人的從容,代之的是焦急與不安。小時候經(jīng)常聽長輩談起,有些人在家里遇到了危急之事到了人力無法解決的時候,便要幾步一拜幾步一叩首地上山求神佛保佑,也不論他平日里是否真的禮佛,只要這一程按此方式進行下去,可能換得神佛憐憫,佑他心想事成。且不論這樣到最后是否真的順其心意,不論他們?nèi)蘸笫欠裾娴囊虼藢ι穹鸲Y敬有加,由私欲而來的跪拜,可以叫作信仰嗎?他們中的部分人并不想聆聽教義、交流思想。讓自己從中得到信服的,永遠是所求之事的靈驗。于他們,神佛只是比現(xiàn)世里達官貴人更可崇拜依賴的存在。他們也不會反思自我,永遠只道一句:“菩薩慈悲?!?/p>
看到他們,想到這,讓我不禁為著剛剛心想那些老婦人是心有所求而愧疚,便匆忙地下了山,不好逗留。
(二)水天相映
茶卡鹽湖被譽為中國的天空之鏡,因其水質(zhì)的清潔與成分的特殊,在晴天時可以透過幾近透明的湖水欣賞藍天、白云倒映于其中的壯麗景象,而又因其處于海拔大約3800米左右的高原地勢,整個鹽湖就像一面圓鏡臥于群山之間,在陽光下反射著頭頂觸之可及的天空。
宣傳單上寫著水天一色,其實我們都不知道天是什么顏色的,有陽光的白天我們叫它藍色,霧霾時我們叫它灰色,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中夜,我們說它是黑色。然而我們頭頂?shù)奶熘徊贿^是向廣袤宇宙的一隅,可縱然這一隅,我們能說出它確切的顏色嗎?有光的時候我們可以在目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觀察,在光消失后的夜里我們什么也看不見。而光又有那么多種,同一片天空,陽光下是淺藍,彩虹下則可以是七彩,何種為真?白天里我們看不見夜里才出現(xiàn)的星河,晚間里我們分辨不出哪一片云是黑哪一片云是白,所以我們不敢說陽光下就能看的透徹,而深夜里的一切就是真實。所有的顏色,都是形容詞而非名詞,都是一種人為的添付——給自己也給世界一件遮羞的外衣。人們常說“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笨墒羌热豢床灰?,又如何分辨黑呢?因為人們覺得“看不見”這個詞語過于直接與赤裸,在這個紛雜的社會里不易懂也理解不了,便形容了這種狀態(tài)就是黑色。而同樣一句簡單的無色,人們也習慣叫它透明。并且進一步地劃分出透明度的等級排列,更希望以此來區(qū)分無色之物的高低貴賤。殊不知一句簡單的無色卻可以留給每個人多少不同且無盡的想象空間去自行填補??墒侨藗儾幌矚g不著邊際、毫無痕跡與章法的東西,他們一定要用一個具有普適性、千篇一律的定義使它有棱有角、觸之即可得。于是,一個叫作“標準”的精美籠子就誕生了,我們?nèi)藶榈貙⒁磺惺挛锓胚M籠中,區(qū)分、排列,不顧每個人本來的感受,不顧每件事物的本來屬性。于是,在這個社會里簡單與復雜早就不知不覺地被倒置互換了。其實,質(zhì)幻之間,無真無假,無純黑無透明,區(qū)別只是看得見與看不見。
所以,在茶卡鹽湖景區(qū)里,我喜歡描述它為水天相映,夸張一點可以叫水天相接,而絕不選擇水天一色。
立于湖水邊,腳下踩著一地水里析出的鹽粒,望著一身紅衣的女子拂袖于遠處水中,只覺她是在天空里漫步,無分天、水、云的邊界??勺约簠s不想做這畫中之人,因為縱然此刻水天相映相接迷惑人眼,可心里知道總有一方為天、一方為地,知道此處的它們總是如一句歌詞:“Always together,forever apart?!币虼丝梢赃h觀欣賞此奇景就已是平生之幸了,不忍入畫,自欺也欺人。
何為天,何為地?何為真信仰,何為假禮佛?這些問題的答案,天知、地知、神明知、我們每人知,沒有標準、沒有形式、沒有模板。這樣已經(jīng)可以心境澄明,倘若必要于世間一個交代、一個說得過去的大道理,那么一句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也就足夠了。
走了一遭,將這高原風物盡收于眼底。而心中之于青海、之于那個流浪的答案也漸漸清晰。只不過,確實不是人們通??释哪欠N清晰。世上的一切并不是都要有一個外在清晰的輪廓,一個提起來就可以據(jù)此回答的模塊式的定義。這里面就有西寧城、有信仰、有高原水土,也有橄欖樹……有他們拋給我的不能名狀、不能物化的深刻與堅定。相比于此,所有的定義均會黯然失色。其實,每個人的心里對此都有一個答案,只要自己愿意換一個角度,閉上眼,去出發(fā)、去尋找。
遺憾的是,這高原、這西寧的坦蕩與厚重使我心神激蕩,不能安睡。我是一位于夜中重視安眠的人,未來的流浪之旅勢必要繼續(xù),下一站會是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