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型報人如何“煉”成
——訪《浙江日報》老編輯林永年

文_童 健

林永年，1933年生。1952年畢業(yè)于上海民治新聞學校，同年12月由華東新聞出版局分配到《浙江工人報》，1963年3月被調到《浙江日報》。1965年11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從事新聞工作45年，當編輯為主。在全國省市以上刊物發(fā)表論文和新聞業(yè)務文章百余篇，其中兩篇被收入原國家教委指定的新聞學教材。出版新聞專著兩部，分別是《新聞寫作百例談》和《新聞報道形式大全》。

采訪組成員：浙江傳媒研究院 王曉東

浙江日報全媒體編輯中心 童健

浙江法制報 胡曉峰 陳騫

采訪組：林老，新中國成立不久，您就開始從事新聞工作了，是我們的老前輩。首先請介紹一下您的基本情況和在《浙江日報》的工作經(jīng)歷。

林永年：我出生在寧波一個偏僻的小山村，解放前家境貧寒，好不容易讀了一學期初中，就去上海當學徒了。解放后，華東新聞出版局在上海辦了一所民治新聞學校，我在此讀了兩年夜書。后來，民治新聞學校并入上海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由此我的學歷也從高中畢業(yè)提升為大學畢業(yè)。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到《浙江工人報》工作?！墩憬と藞蟆吩?961年2月5日停刊，我和另外4位同志有幸調入《浙江日報》?！墩憬請蟆窞槲业某砷L提供了更好的環(huán)境和條件。

我主要負責《浙江日報》第二版的編輯、組版工作，以工業(yè)、農(nóng)業(yè)、商業(yè)報道為主，也涉及文教報道。由我編輯、改寫的稿件《2000多雙女鞋的遭遇說明了什么？》被評為1982年全國好新聞。1992年我被評為高級編輯。從事新聞工作近半個世紀，我在全國省市以上刊物發(fā)表論文和新聞業(yè)務文章百余篇，其中兩篇被選入原國家教委指定的新聞學教材。我的傳略被輯入《全國高級記者編輯名錄》。

我還走上過大學講臺。1996年12月，應原杭州大學新聞系副主任、教授王新華的邀請，我為新聞系研究生班講授編輯課，反應較好。之后，應邵培仁教授邀請，又給新聞系同學們講授了《新聞寫作的新趨勢》，同學們評價：“講得實用，得益匪淺?！?/p>

采訪組：您在上世紀80年代初編輯的稿件《2000多雙女鞋的遭遇說明了什么？》獲評全國好新聞。這是《浙江日報》歷史上第二篇獲得該獎項的作品，也是報社1982年唯一的全國新聞獎獲獎作品。請您回憶一下編輯過程。

林永年：編輯不可以守在書齋里。因此，我經(jīng)常聽通聯(lián)同志談情況；駐地記者和通訊員來找我，我也先請他談情況；我還不定期去相關主管部門了解情況，或跑下去直接聽基層干部群眾談情況。掌握的一手信息豐富了，思路活躍了，好點子也自然會冒出來。

1982年10月，我在省內一些地市商業(yè)部門調查了解到，當時有許多商品在商業(yè)批發(fā)倉庫積壓著，而農(nóng)民卻見不到、買不到。人們用一句話作了生動概括：“要買的買不到，想賣的賣不掉。”我手頭有20多個關于工業(yè)品下鄉(xiāng)的線索和事例，用以對照國務院《關于疏通渠道、擴大工業(yè)品下鄉(xiāng)的決定》，聯(lián)系當時商業(yè)部門流通渠道不暢的狀況和原因，我覺得仙居縣積壓已久的2000多雙女鞋，在和農(nóng)民見面以后被爭購一空的事例，很能說明商業(yè)體制改革和工業(yè)品下鄉(xiāng)的必要性。這一事例，乍一看是小事一樁，卻和國家層面的政策相吻合。于是，我請一位青年記者去突擊采寫。初稿寫得比較粗糙，缺乏提煉，寫成一篇流水賬，還有一段不必要的議論。總的來說，這篇稿件被細枝末節(jié)和空泛的議論湮沒了重要的事實。

我和作者進行了細致交流，向他做了補充“采訪”。之后，我著手改寫。由于我對面上存在著商品流通渠道不暢的情況了然于胸，一開頭就點明了主題：“積壓在仙居縣百貨公司兩年半的2000多雙女鞋在和農(nóng)民見面后，竟變成了暢銷貨。”全文緊扣這個主題，做到中心突出；又抓住商品同消費者見面這個中心環(huán)節(jié)，先是說明百貨公司和供銷社都是坐店經(jīng)商，沒有讓這批女鞋同農(nóng)民見面，結果在倉庫里睡了兩年半之久，接著介紹兩個商販在集市街頭設攤把60雙女鞋陳列出來，只20分鐘就被爭購一空。這兩件事形成了強烈對比，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至于原稿中的空泛議論，也被一刀砍掉了。因此，這篇約1590字的原稿，經(jīng)改編后成了約620字，后來別的同事又進一步壓縮，到見報時還留下約500字。但事實清楚，很有說服力。我還為這篇稿子配了一個短評，強化了送貨下鄉(xiāng)的重要性。

這篇消息發(fā)表后，在全省商業(yè)、供銷社部門引起比較大的反響，有力推動了當時的工業(yè)品下鄉(xiāng)工作。這篇消息被評為1982年全國好新聞。

采訪組：您從事新聞工作以來，以當編輯為主，您覺得當編輯的“看家本領”是什么？

林永年編寫的《新聞報道形式大全》

林永年：要論起編輯的“看家本領”，做標題肯定算一個。標題，是新聞報道的“眼睛”。標題有兩個主要功能，一是吸引讀者，二是把新聞報道內容凸顯出來。我們編輯制作標題，要注意把一篇新聞報道里的“珍珠”抓出來，“珍珠”是指報道里有新鮮感的群眾語言。

我曾收到一篇來稿，內容不錯，但原稿的標題卻十分平淡。原標題是這樣的：

（肩題）發(fā)展第三產(chǎn)業(yè) 方便群眾生活

（主標）我省城鄉(xiāng)商業(yè)網(wǎng)點有較大發(fā)展

平心而論，這個標題題文相符，沒有歧義，但它不生動、不新鮮，對讀者缺乏吸引力。我在第二遍讀稿件時，湮沒在文字中的一句群眾語言，引起了我的注意：“組織沒事干的人，去干沒人干的事。”

我眼前一亮，目光停在這里：“喲，這句話可以做標題！”

這句話是這篇新聞里一顆現(xiàn)成的“珍珠”。我把以這句話為標題的稿件送到總編輯那里，順利通過，且在《浙江日報》頭版頭條發(fā)表。見報后，讀者反映很好。有意思的是，《人民日報》很快就轉載了我們的這篇報道，主標題沒有改動一個字?？梢栽O想，如果用原來的標題，《人民日報》也許就不會轉載這篇報道了。隨后，新聞專業(yè)期刊《新聞業(yè)務》（《中國記者》前身）也推薦了這則標題，文章寫道：“主標題上那句話，既明白好懂，又概括得很貼切、深刻，全無斧鑿的痕跡，而鼓舞性、指導性很強?！?/p>

采訪組：您是一位研究型的報人和學者，發(fā)表過百余篇論文和新聞業(yè)務文章，這需要大量的積累，請談談您是如何完成這些積累的。您又為什么會想到要寫兩本新聞專著呢？

林永年：有位同事曾經(jīng)半開玩笑地說：“寫新聞業(yè)務文章，如果一時找不到例子，只要到老林抽屜里去找就可以了！”

當然這是夸張的說法，但是對于積累資料，我的確是相當重視的。在我家老房子里，不光是在寫字臺上堆放著資料，而且在墻壁角落、床鋪底下，甚至在前后房子銜接的壁縫里都堆滿了資料。我寫兩本書的材料，就是從這里面“淘”出來的。我粗略統(tǒng)計過，為出版這兩本書積累的資料總共有1000萬字之多。

著名音樂家王洛賓曾經(jīng)說過：“成就在于積累?！币恍┖命c子、一些寫書稿的好角度，看似驀然間想出來的，其實是大量生活積累、資料積累的結果。我在《新聞寫作百例談》中提出的100個有關新聞寫作的問題，在《新聞報道形式大全》里提出的68種新聞報道形式，就是我在工作中日積月累、一點一滴地逐步歸納出來的。

我順便講講自己積累資料的一些方法：

（1）對好稿的旁注、對蹩腳稿的剖析，哪怕只有幾句話也要記下來；

（2）留意方方面面的差錯；

（3）備一本新聞業(yè)務的札記簿，看到一點、聽到一點、想到一點，就隨時往本子里記一點。

說起為什么會寫這兩本和新聞業(yè)務相關的書，也是有來歷的。擔任《浙江日報》編輯以后，我接觸到的通訊員來稿越來越多。我覺得許多通訊員，就像我當年在上海向《新聞日報》投稿時那樣，寫作熱情很高，卻摸不到門。我非常理解通訊員們的心情，于是以當年上?！缎侣勅請蟆肪庉?、記者為榜樣，不厭其煩地給他們寫回信。有一天，我正在給武義縣的一位通訊員寫信，寫著寫著靈光一現(xiàn)：“我如此這般地寫回信，慢慢吞吞，豈不有點像手工業(yè)生產(chǎn)的方式？能否針對來稿中的通病，寫一本新聞業(yè)務書呢？”——這是我寫第一本書最早的動機。

長期的編輯工作，特別是在夜班崗位上，使我能全面、及時、細密地關注大量優(yōu)秀新聞作品誕生的前前后后，也了解了大量一般新聞稿件的通病之所在，并能把握當前新聞寫作的動向和趨勢。我逐步整理出了新聞寫作的100個問題，融合了宏觀概括和微觀分析，寫成了100篇業(yè)務文章。

第一本書的順利出版，增強了我寫第二本書的信心。我國新聞事業(yè)蓬勃發(fā)展，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讀者喜聞樂見的報道形式，這些報道形式是在全國各地的報紙上分散出現(xiàn)的，其中有些是偶然出現(xiàn)的，“露一下臉”就消失了。我察覺到，還沒有人把上述種種讀者喜聞樂見的報道形式整理出來，提到理論的高度加以研究，并總結出采寫各種形式新聞報道的規(guī)律性東西。鑒于此，我花了10年功夫，瀏覽全國各地報紙，積累了約300萬字的相關資料，然后，才寫成了《新聞報道形式大全》。

我的兩本書出版以后，陸陸續(xù)續(xù)大約收到600封讀者來信。一個人來地球走一遭，總得留下點痕跡，留下痕跡的方法也許有千百種，但我覺得其中一種比較好的方法就是寫書。寫書，對今人有些許益處，對后人恐怕也有些許用處。

采訪組：您有哪些好的經(jīng)驗可以和新聞行業(yè)的年輕人分享？

林永年：希望年輕同志要重視摸索、認識和掌握規(guī)律性的東西。40多年的新聞從業(yè)經(jīng)驗告訴我，規(guī)律性的東西不僅超越現(xiàn)象性的東西，而且超越經(jīng)驗性的東西。

我覺得，一次、兩次、三次的實踐，帶有一定程度的偶然性，總結出來的東西，稱之為經(jīng)驗;在總結經(jīng)驗的基礎上，又經(jīng)過多次實踐和驗證，其中那些帶有必然性的東西，可以稱之為規(guī)律。

摸索、認識和掌握規(guī)律性的東西，對于從事任何職業(yè)，都有一定的參考價值。我建議年輕同志，結合新聞采編業(yè)務，注重摸索、認識和掌握規(guī)律性的東西。那樣，只要經(jīng)過堅持不懈的努力，你在自己的新聞工作崗位上一定會取得明顯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