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秋山”玉的文化內涵分析

秦雪靜

中華民族自古崇尚玉，自新石器時期，我國的玉石文化便已初步形成。歷經商周、秦漢及隋唐，我國的玉器技術制作不斷發(fā)展進步，玉石文化亦日漸豐富。到了公元十世紀以后，北方地區(qū)的契丹和女真兩個游牧民族興起，并相繼建立了“遼”“金”政權，及后來建立元政權的蒙古族，亦是北方興起的游牧民族。我國古代的北方游牧民族原本并沒有用玉的習俗，也沒有形成用玉制度。隨著多民族文化的交流與融合，受漢文化的影響，他們不僅崇愛玉石，普遍使用玉器，同時制作出帶有其本民族特色的玉器。北方游牧民族將其特有的“捺缽”活動場景別出心裁地雕刻在了玉石之上，成為這一時期玉器雕刻最為經典的題材。以此為題材的玉器后來被稱為“春水”“秋山”玉，在我國的玉器史上可謂是獨具特色。

一、何為“春水”“秋山”玉

“春水”“秋山”玉是遼、金、元時期出現(xiàn)并盛行的一種玉器，有著濃郁的民族風格和藝術特色，其圖像雕刻內容為北方游牧民族漁獵的場景，展現(xiàn)了獨特的“捺缽”文化。典型意義上的“春水”玉是指那些以“海東青（鶻）捕天鵝（雁）”射獵活動場景為題材的玉雕。廣義上的“春水”玉則是指那些凡是雕刻有天鵝或者海東青等與春季狩獵活動相關圖案的玉器。狹義上的“秋山”玉是指那些刻有“入山林射鹿和虎”內容題材的玉器。廣義上的秋山玉是指與北方游牧民族秋天狩獵題材相關的玉器，諸如雕刻有虎、鹿、熊、山、花草樹木等相關圖案的玉器都可稱為“秋山”玉。

楊伯達先生在《女真族“春水”“秋山”玉考》一文中，首次提出了“春水”玉、“秋山”玉的概念，他結合歷史文獻資料對這類“鶻捕天鵝、虎鹿山林”的玉器雕刻圖案進行了考證：其呈現(xiàn)的正是遼金時期北方游牧民族“春捺缽”“秋捺缽”狩獵活動的情景。楊伯達先生將這些以遼金時期少數民族春蒐秋狝活動場面為題材的玉器，正式稱作了“春水”玉和“秋山”玉。此后，此類玉器逐漸引起人們的關注，“春水”“秋山”玉的名字也一直沿用至今。

二、“春水”“秋山”玉的文化蘊意

我們現(xiàn)在所指的“春水”“秋山”玉雖由楊伯達先生定名，但“春水”與“秋山”的名詞卻出現(xiàn)的很早。它源自于遼代的四時捺缽制度。

捺缽制度可以說是游牧民族將其隨水草畜牧的生活習俗融入了政治管理之中，其主要內容包括禮政國事，習武尋獵，同時接受南宋及諸國的貢禮?！哆|史·營衛(wèi)志》載：“秋冬違寒，春夏避暑，隨水草就畋漁，歲以為常，四時各有行在之所，謂之‘捺缽’。”“捺缽”的意思是遼代皇帝的行營，指遼帝在一年四季中所從事的營地遷徙、游牧射獵等活動的行為?！八臅r各有行在之所”，指的是遼代皇帝并非固定地居住在京都，而是隨著季節(jié)的變化，四處漫游，在不同的地方進行居住。由此出現(xiàn)了春捺缽、夏捺缽、秋捺缽和冬捺缽，一年四季循環(huán)往復。

女真族是生活在我國東北地區(qū)的一支古老的民族，過著打獵、放牧為主的游牧生活，會根據四時氣候變化而隨水草進行遷徙。公元1125年，金太祖完顏阿骨統(tǒng)一了女真部落，在淮河以北的地區(qū)建立了金國政權，與南宋政權分庭抗禮。金朝建立以后，則是承襲了遼代“四時捺缽”制度。只在名稱上有了變化，稱之為是“春水”“秋山”。后來金朝被崛起于漠北的蒙古族所滅，蒙古族同樣是過著游牧狩獵的生活，非常喜歡海東青畋獵。因此其在一定程度上也繼承了這一狩獵制度。

春捺缽與秋捺缽在“四時捺缽”中最為重要?！哆|史》中有著對春捺缽、秋捺缽的記載。

（一）春捺缽

每年當遼帝行至春捺缽，“曰鴨子河濼?；实壅律涎鹧缼?，約六十日方至。天鵝未至，卓帳冰上，鑿冰取魚，冰泮，乃縱鷹鶻捕鵝雁?！宸磺孢M海東青鶻，拜授皇帝放之，鶻擎鵝墜，勢力不加，排立近者，舉錐刺鵝，取腦以飼鶻……”

上面這段史料生動、詳細地記述了“春捺缽”時用海東青捕捉天鵝的場景?？梢哉f海東青是春水玉的靈魂所在，海東青以其體小機敏、驍勇善戰(zhàn)的特征，深受游牧民族的喜愛。海東青的全稱是海東青鶻，又稱作“海青”“鷹鶻”“吐鶻鷹”等，其雖體型小卻矯健兇猛，尤其擅長擒拿天鵝。

（二）秋捺缽

“秋捺缽：曰伏虎嶺。七月中旬自納涼處起牙帳，入山射鹿及虎。林在永州西北五十里。嘗有虎踞林，傷害居民畜牧，景宗領數騎獵焉，虎伏草際，戰(zhàn)栗不敢仰視。上舍之，因號伏虎嶺。每歲車駕至，皇族而下分布濼水側，伺夜將半，鹿飲鹽水，令獵人吹角效鹿鳴，既集而射之。謂之‘舐堿鹿’，又名‘呼鹿’。”

遼代的“秋捺缽”是指每年的秋季皇帝帶人在慶州諸山一帶所進行的狩獵活動，其主要內容是射獵野獸，起到政治練兵的作用，又能愉悅身心。到了金代，“秋山”演化為一種獨特的祭禮儀式，皇帝親自督導，有群臣及士兵參加。通過狩獵活動來操練軍隊，訓練士兵騎射能力、培養(yǎng)膽識，以增強軍隊的戰(zhàn)斗能力。

從這些捺缽活動中，我們可以看出北方少數民族具有尚武善騎射的傳統(tǒng)。“春水”“秋山”這樣的游獵活動，有著重要的作用和意義。不可否認，游獵活動存在過量殺傷野生動物、消耗民力、助長統(tǒng)治者奢華風氣的負面影響。但除此之外，它還有著積極意義:通過進行游獵活動，起到了練兵習武的作用，弘揚了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的精騎射的尚武精神。有的游獵活動則是把“秋山”與朝政公務結合起來，并借機考察官吏、體察民情。

三、北方游牧民族精神物化的“春水”“秋山”玉

契丹、女真、蒙古族這些少數民族為我國玉器的發(fā)展注入了新的血液，帶來了新的元素?！按核薄扒锷健庇裨谖覈鴤鞒辛松锨?，成為中國古代玉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典型的時代特征和獨特的少數民族風格，展現(xiàn)出北方少數民族性格中的生機與活力。遼金元是少數民族的政權，這些民族原本處于我國的邊疆地區(qū)，政治、經濟、文化也都不發(fā)達。他們能夠崛起并且建立起政權，與宋王朝對峙及戰(zhàn)勝宋王朝，必然有著十分強大的民族精神。物質能夠反映精神，透過“春水、秋山”玉，我們可以看出北方少數民族的民族精神。“春水玉”的圖案常常展現(xiàn)出這樣的情景：一種是表現(xiàn)戰(zhàn)斗前的緊張氣氛，天鵝縮頭縮腦地躲藏在茂密的水草蘆葦荷花叢中，逃避追擊，然而它的上方卻有一只鶻向著鵝首俯沖而下；或者是雕刻著一只鶻的雙爪已經抓住了天鵝，準備啄天鵝的腦袋，天鵝驚慌失措奮力掙扎擺脫的場景。鶻捕獲天鵝的瞬間在此定格，鶻、鵝的形態(tài)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兇勇彪悍的鶻，驚慌失措的鵝，打斗場面非常驚心動魄。如圖1、圖2所示。隨著此類玉器的發(fā)展，鶻擭天鵝的圖案形式出現(xiàn)了簡化及變化。但其主題紋飾卻緊緊圍繞這一情景展開。

圖1 金 白玉透雕鶻鵝紋環(huán) 故宮博物院藏

圖2 元 春水玉帶扣 無錫元代錢裕墓出土

通觀此類春水玉，呈現(xiàn)出一幅幅生動鮮活的畫面，場景斗爭激烈，氣氛緊張，讓人感受到在春天的生機與活力?？梢哉f，此類作品是女真族最富有民族特色的藝術結晶。契丹、女真少數民族通過刻畫“海東青鶻捕鵝雁”這一生活場景，表達他們渴望能夠以小勝博大、以弱勝強，希望著有朝一日可以問鼎中原。傳達出強烈的民族氣概與精神。

“秋山玉”的雕刻圖案中虎多作伏臥狀，鹿多作回首站立或奔跑狀,相比于“春水玉”表現(xiàn)的是激烈打斗場面，秋山玉多表現(xiàn)為野獸或人與獸共處于山林之間、相安無事的場景。如圖3、圖4所示。秋水玉的構圖雖展現(xiàn)內容平靜悠然，似乎僅是刻畫了人們進入秋天山林的一些特定環(huán)境及狩獵對象，缺少似“春山玉”那般激動人心的感染力。但卻以其恬淡寧靜、自然質樸的藝術魅力引人入勝，具有別樣的美感。這就展現(xiàn)出了契丹、女真族性格中的另一面，與“春水玉”所表現(xiàn)的激昂、熱烈的情緒互為補充。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春水”“秋山”玉反映出契丹、女真少數民族的生活特色與民族性格，是民族精神物化的藝術代表。

圖3 金元時期 白玉雙鹿帶環(huán)鹿紋玉佩

圖4 金 雙鹿紋玉佩

四、民族融合的文化符號

遼、金、元王朝分別是契丹、女真和蒙古族建立起來的國家，受地理位置、民族性格、文化差異等原因的影響，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其物質文化的形成發(fā)展必然是多文化的融合與構建。對“春水”“秋山”玉的產生發(fā)展來說，也是如此。此類玉器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捺缽”文化的衍生品，具有濃厚的草原文化色彩。

“春水”“秋山”玉是依托草原游牧民族而產生的富有民族色彩的玉器，是北方游牧文化與中原漢文化相融合的產物。就“春水”“秋山”玉的雕刻題材內容來說，雕刻的都是北方草原常見的動植物，天鵝、大雁、海東青、花草等成了“春水”玉的主要題材，鹿、虎、山、林木等成為“秋山”玉的主要元素。但這些民族本沒有用玉的傳統(tǒng)，因為民族的交流，文化的融合，他們從無用玉到崇玉、愛玉、用玉、制玉。將漢民族的玉文化、用玉制度融入了北方游牧民族文化之中，形成了獨特的玉文化。

此外，漢民族一些傳統(tǒng)的玉器類型也影響著遼金元時期少數民族玉器的器物類型。如中原地區(qū)傳統(tǒng)的玉器類型帶飾和配飾，在遼金元時期成為少數民族社會中常見的一種玉器類型與裝飾。遼代陳國公主墓出土的雙魚形玉佩，元代無錫錢裕墓出土的海東青捕鵝玉帶鉤等，都是春水秋山題材的帶飾和配飾。玉佩飾在此時還成為身份等級的標準物?！督鹗贰ぽ浄尽酚羞@樣的記載“吐鶻，玉為上，金次之，犀象骨角又次之。銙鞓，小者間置于前，大者施于后，左右有變雙鉈尾，納方束中，其刻琢多如春水秋山之飾。”以玉石制作的吐鶻的等級最高。由此可以看出，在金代玉制品在人們的觀念中以及生活中都代表著最高的等級，對玉器的尊崇在此時得到了這些少數民族的認同。漢文化的融入使“春水”“秋山”玉的文化內涵變得更有層次。

總之，“春水”“秋山”玉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這種表現(xiàn)了北方草原游牧民族四時漁獵習俗的裝飾玉飾，充滿了濃郁的民族風格和藝術特點，展現(xiàn)了游牧民族獨特的游獵“捺缽”文化。此外，透過“春水”玉與“秋山”玉，我們可以看出其蘊含著北方少數民族的文化特色及其民族精神。在“春水”玉與“秋山”玉的發(fā)展中還體現(xiàn)了民族的融合以及文化的交流與碰撞，多民族的融合使得器物表意更加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