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
《漢書·五行志》“傅《春秋》”的邏輯結構與災異家譜系構建
王爾
(北京大學哲學系,北京,100871)
“傅《春秋》”是《漢書·五行志》敘述的一大特征。除了“經(jīng)曰、傳曰、說曰”體式因襲劉向之《洪范五行傳論》外,班固在“說曰”以下的“例說”部分精心重組了“春秋”和“漢”的史事,呈現(xiàn)二者對應的結構關系,旨在表明《春秋》咎征解讀可挪用于漢世。班固對漢儒文辭的引用可分為“災異著作”和“歷史言論”兩種形式,各有不同的史源及含義。前者凸顯董仲舒、劉向父子及京房的災異學說通古今之變的權威性,后者則表現(xiàn)具體政治情境下士人的廷諫及君主態(tài)度,與《漢書》各章史事形成關聯(lián),呈現(xiàn)出漢代士人引《春秋》義理汲汲進諫而皇帝不以為然的歷史景象。借這兩種形式,《五行志》建構起漢代典范災異家的譜系,暗示漢君對災異家言論的虛心接納或置之不理的態(tài)度將會影響朝廷的命運,希冀對東漢王朝起到政治上的警示作用。
《漢書·五行志》;“例說”;《春秋》;災異家;班固
班固在《敘傳》自述《漢書》體例:“探纂前記,輟輯所聞,以述《漢書》,起元高祖,終于孝平、王莽之誅,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綜其行事,旁貫《五經(jīng)》,上下洽通,為《春秋》考紀、表、志、傳,凡百篇?!盵1](4235)關于“《春秋》考紀”,顏師古注:“謂帝紀也。而俗之學者不詳此文,乃云漢書一名《春秋考紀》,蓋失之矣。”《后漢書·班固傳》章懷注引《漢書音義》:“《春秋》考紀謂帝紀也。言考核時事,具四時以立言,如《春秋》之經(jīng)?!盵2](1335)若此說有據(jù),則班固有將帝紀類比作《春秋》的意圖。除了“考核時事,以四時立言”即以編年敘事外,《漢書》帝紀與《春秋》魯公之數(shù)同為十二,這使“比附《春秋》”有了形式的可能。比起始于五帝、迄于孝武,以貫通古今為跨度,以王朝更替為體的《史記·本紀》,始終記錄“漢史”的《漢書》帝紀與“魯史”《春秋》形式上更相似。宋代學者劉子翚在《〈漢書〉雜論》稱“班固作《漢書》,惟《紀》最為嚴密。事皆詳載于《傳》,而撮其要書于《紀》,固自名之曰‘春秋考紀’,其言有深意焉”,并舉例論證班固從《紀》到《傳》皆運用了“春秋筆法”,寓褒貶于史事中①。
這種比附遠不止于帝紀。作為《漢書》最長的一篇,卷二七《五行志》展示了一種“傅《春秋》”的體例。這種“傅”不僅如學者所說是一種漢代史學對《春秋》經(jīng)學之附庸[3](29),更多的是體現(xiàn)了作者班固的精細構思和價值追求??疾臁段逍兄尽愤@一書寫結構和意義,有助于我們思考《春秋》在何種層面上影響了班固、《漢書》在何種意義上與《春秋》相契合、班固這一比附有何意圖等問題。
學界對《漢書·五行志》已有很豐富的研究成果②。其內容與體例,目前較普遍的看法是襲用了劉向《洪范五行傳論》的體例及部分內容,并雜糅了董仲舒《災異之記》、京房《易傳》、劉歆《洪范五行傳論》、許商《五行傳記》等西漢災異學文本③?!段逍兄尽芬蜻@種襲用和糅合而混亂了體例④,且這種紊亂影響到《漢書》的整體性。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本文擬側重于梳理《五行志》的內在邏輯線索,以辨識班固的建樹所在;關注《五行志》“傅《春秋》”體例及由其展現(xiàn)的“災異家”群體,追究班固創(chuàng)作此志的意圖——不只是對董仲舒、劉向父子諸人著作的因襲雜燴,更是建構一段比附春秋時代的西漢史,及與整部《漢書》相關的、以《春秋》諫政的“災異家”典范?!段逍兄尽繁M管在咎征解釋和排比上存在一些舛誤,但總體而言,內部邏輯結構嚴謹,并與《漢書》他篇敘述形成照應。其背后有班固對西漢衰亡原因的總體性思考,以供東漢資鑒[4]。從某種意義上說,《五行志》是一部立足東漢、總結西漢的“史學”作品,充滿對前漢與后漢王朝的關懷及期待,這也使之與董、劉諸人之“經(jīng)學災異學”區(qū)別開來。
《五行志》開篇便標榜“傅《春秋》”。在總論《洪范》和《周易》所承載的“天人之道” 后⑤,班固轉入一段學術史敘述,作為書寫此志的背景:
漢興,承秦滅學之后,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宣、元之后,劉向治《穀梁春秋》,數(shù)其禍福,傳以《洪范》,與仲舒錯。至向子歆治《左氏傳》,其《春秋》意亦已乖矣;言《五行傳》,又頗不同。是以攬仲舒,別向、歆,傳載眭孟、夏侯勝、京房、谷永、李尋之徒所陳行事,訖于王莽,舉十二世,以傅《春秋》,著于篇。[1](1317)
班固列舉了三位《春秋》學者作為漢朝“承秦滅學”后的災異家代表:董仲舒以《公羊》論災異有首創(chuàng)之功;劉向治《穀梁》并以《洪范》解之,承襲仲舒思路;劉歆治《左氏》,其學獨樹一幟。通過將三人舉為《春秋》三《傳》的代表人物,班固設立了“漢《春秋》災異學”的基本譜系。選擇這三位學者,應與他們的學術貢獻——“以漢事傅《春秋》”有關⑥。班固又明確指出,本志引用董仲舒至李尋諸人之學說及行事,“訖于王莽,舉十二世,以傅《春秋》”,含有總結歷史的語氣。顏師古注:“傅讀曰附,謂比附其事?!奔热皇恰案怠洞呵铩贰?,則“漢十二世”與“春秋十二世”不能說毫無關聯(lián)。如記錄春秋魯國末世昭、定、哀公時期和漢成帝、哀帝、平帝時期的災異尤多,將二者相對比的筆法很 常見:“凡春秋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日食三十六?!矟h著紀十二世,二百一十二年,日食五十三,朔十四,晦三十六,先晦一日 三。”[1](1500,1506)盡管這些學者并非專治《春秋》,班固仍采用他們的言論。說明在他看來,“比附《春秋》”并非“春秋學家”的專利,也不僅僅是《春秋》三《傳》之學的問題。
《漢書·敘傳》提及《五行志》的編纂意圖:“《春秋》之占,咎征是舉。告往知來,王事之表。”[1](4243)《五行志上》記漢武帝建元六年六月遼東高廟起火,引董仲舒之言:“《春秋》之道舉往以明來,是故天下有物,視《春秋》所舉與同比者,精微眇以存其意,通倫類以貫其理,天地之變,國家之事,粲然皆見,亡所疑矣。”[1](1331?1332)兩者皆提到《春秋》對本篇的意義。班固以《春秋》之道在“告往知來”“舉往以明來”,而《五行志》的目的應是通過解讀“《春秋》之占”,“視《春秋》所舉與同比者”,以《春秋》取義之法推知古今“天地之變”(即災異)與“王事”“國家之事”的聯(lián)系。
據(jù)游自勇統(tǒng)計,《五行志》引《春秋》家言高達307次,占所有引言的64.6%。他指出:“《漢書·五行志》的思想內核里,《春秋》居于核心地位?!盵5]《五行志》“傅《春秋》”不僅表現(xiàn)在引用《春秋》家言次數(shù)上,更重要的是在結構體例上。此篇總體結構如下:“經(jīng)(《尚書·洪范》)曰”為一級主題,“傳(伏生《洪范五行傳》)曰”為解釋經(jīng)文的二級主題,“說曰”為解釋傳文的三級主題⑦。在“說曰”以下,也是占據(jù)全文最大篇幅的,是作者集合西漢各家之文辭,附以具體歷史事例,對經(jīng)、傳、說作出的解釋。本文將這部分內容稱為“例說”?!敖?jīng)曰”“傳曰”和“說曰”三部分根據(jù)《洪范》及《洪范五行傳》的邏輯展開,綜論“五行”“五事”等條目的義理,相當于“綱目”?!罢f曰”以下記錄具體災異現(xiàn)象的“例說”,細論災異與人世變遷的對應關系以佐證“綱目”,相當于“骨肉”。“綱目”和“骨肉”組成《五行志》有述有論的體系。“綱目”主要承襲《洪范》《洪范五行傳》及西漢“洪范學”學者說辭。與之不同,“骨肉”部分由班固整合各位學者的災異著作以及春秋、西漢的史事,編排、歸納而纂成,是作者所言“傅《春秋》”的具體內容。
全篇從“經(jīng)曰”“傳曰”“說曰”到“例說”四部分的大結構承襲劉向的《洪范五行傳論》。從“五行”“五事”到“皇極”共十一章,與《洪范五行傳論》“凡十一章”相一致[1](1705,1950)。不少學者認為“例說”也主要采自董仲舒、劉向父子之書⑧。實際上,這部分有班固精心的整合與編排。盡管董、劉諸人已做了將“漢”比附“春秋”的工作,班固仍有諸多創(chuàng)建,他以東漢史臣的立場俯視西漢一代,將各家災異著作及史事整合成段,重新置于“春秋”與“漢”二維敘述框架 下⑨?!袄f”中的很多內容仍應屬于班固的 獨創(chuàng)⑩。
春秋事與漢事的對舉不僅為“經(jīng)曰”到“說曰”的“綱目”提供例證,還呈現(xiàn)為意義彼此呼應的“傅《春秋》”結構,從中可見班固“以春秋隱喻漢代”的編纂深意。以“五行·火”為例,春秋、漢兩段記錄多有對火災咎征的相近解讀,如“廢殺太子”、“女禍”、“縱驕臣”。雖上下文并非毗鄰,但“春秋事”和“漢事”的對應頗為明顯。從以下例子可看出這一邏輯結構的展開:
定公二年“五月,雉門及兩觀災”。董仲舒、劉向以為此皆奢僭過度者也。先是,季氏逐昭公,昭公死于外。定公即位,既不能誅季氏,又用其邪說,淫于女樂,而退孔子。天戒若曰,去高顯而奢僭者?!?哀公)四年“六月辛丑,亳社災”。董仲舒、劉向以為亡國之社,所以為戒也。天戒若曰,國將危亡,不用戒矣。《春秋》火災,屢于定、哀之間,不用圣人而縱驕臣,將以亡國,不明甚也。[1] (1329?1330)
武帝建元六年六月丁酉,遼東高廟災。四月壬子,高園便殿火。董仲舒對曰:“……按《春秋》魯定公、哀公時,季氏之惡已孰,而孔子之圣方盛。夫以盛圣而易孰惡,季孫雖重,魯君雖輕,其勢可成也。故定公二年五月兩觀災。兩觀,僭禮之物。天災之者,若曰,僭禮之臣可以去。已見罪征,而后告可去,此天意也。定公不知省。至哀公三年五月,桓宮、釐宮災。二者同事,所為一也,若曰燔貴而去不義云爾。哀公未能見,故四年六月亳社災。兩觀、桓、釐廟、亳社,四者皆不當立,天皆燔其不當立者以示魯,欲其去亂臣而用圣人也。季氏亡道久矣,前是天不見災者,魯未有賢圣臣,雖欲去季孫,其力不能,昭公是也。至定、哀乃見之,其時可也。不時不見,天之道也。今高廟不當居遼東,高園殿不當 居陵旁,于禮亦不當立,與魯所災同。其不當 立久矣,至于陛下時天乃災之者,殆亦其時可也?!盵1] (1331?1332)
兩段敘事均以“火災”意象為邏輯起點。春秋部分,針對“奢僭過度”的季氏,天以廟災警戒魯公,魯公不聽天戒、“縱驕臣”,以致被季氏驅逐。漢部分借董仲舒言論,以季氏專政為例推知漢事,表明春秋“火災”在當代仍有警戒效力。修辭上與春秋事部分相呼應,如“天戒若曰,去高顯而奢僭者”與“天災之者,若曰,僭禮之臣可以去”;“不用圣人而縱驕臣”與“欲其去亂臣而用圣人也”。最終,以田蚡叛逆之言、淮南衡山二王謀反的結局肯定了仲舒對武帝廟災的解讀。這段敘述的邏輯順序如下:首先,從春秋之災異出發(fā),引用董仲舒、劉向學說的解釋,說明災異與咎征的關聯(lián)。其次,列舉漢代與之相同的災異,以“通倫類以貫其理”的原則,推導出與其對應的漢事。最后,說明對春秋時代災異的解釋在漢代也能行得通,《春秋》災異學具有“舉往以明來”、貫通古今的效力。值得注意的是,春秋事和漢事兩部分引用董仲舒的方式不同,前者用“以為”,后者用“對曰”,二者史源不同,分別來自仲舒《災異之記》與其廷議記錄(下文詳析)。之后,漢事又列舉“武帝太初元年柏梁臺災——夏侯始昌言災——巫蠱之亂”“昭帝元鳳元年燕城南門災——劉向解災——燕王作亂伏辜”“元帝永光四年宣帝杜陵園東闕南方災——劉向解災——石顯譖毀周堪、張猛”等情節(jié),均顯示了同一邏輯:漢災異家解讀春秋“火災”,能為漢世揭示此類天戒的現(xiàn)實指向。
又如“五行·金”一節(jié)有將春秋昭公八年與漢成帝鴻嘉三年所發(fā)生的兩次“石言、石鳴”事件毗鄰對舉[1](1340?1341)。先舉昭公八年晉平公“筑虒祁之宮”一事,師曠“對曰”進諫;后舉成帝鴻嘉年間“起昌陵”一事,“虒祁離宮去絳都四十里,昌陵亦在郊野”。二者有內在的對應關系。兩次“石鳴”在昭示“宮室奢侈”“民力凋盡”及“輕百姓”諸現(xiàn)象上意義一致,且先后兩次提及師曠這一賢人。作為春秋與漢事之間的紐帶,反映“君子”對春秋災異的解讀適用于漢朝,漢人領悟昭公八年師曠和叔向的警告之語,便可掌握“石言”意象所指,以正漢事。
“五事·言”載春秋魯文、成公時“鴝鵒”與元帝時“井水溢”兩條童謠,在昭公和成帝時各有應驗,最終分別發(fā)生“陰盛而滅陽”之結果:昭公被季氏所逐,成帝封侯王莽,為篡漢埋下伏筆[1](1394)。關于“鴝鵒之謠”,《五行志》“五事·視”載:“昭公二十五年‘夏,有鴝鵒來巢’。……劉向以為有蜚有蜮不言來者,氣所生,所謂眚也;鴝鵒言來者,氣所致,所謂祥也。鴝鵒,夷狄穴藏之禽,來至中國,不穴而巢,陰居陽位,象季氏將逐昭公,去宮室而居外野也?!盵1](1414)“鴝鵒”之異象征“陰居陽位”。元帝時有“井水溢”之童謠,成帝建始二年應驗“井水溢”。班固稱此事“象春秋時先有鴝鵒之謠,而后有來巢之驗”,將劉向以“鴝鵒之謠”對應“陰居陽位”“去宮室而居外野”的解讀移用至此,“象陰盛而滅陽,竊有宮室之應”,形成如下意義:“鴝鵒之謠”預示季氏的出現(xiàn),建始謠言則與生于元帝、封侯于成帝、最終篡漢的王莽有關,皆應驗“以下犯上”?!段逍兄尽吠ㄟ^將劉向對昭公童謠的解讀挪至元、成之事,順理成章地指向王莽篡漢,用“季氏逐昭公”隱喻漢代的終結。
“星隕”一節(jié)以春秋莊公七年與漢成帝永始二年兩次“星隕”緊鄰對舉[1](1508,1510?1511)?!短煳闹尽份d:“《春秋》‘星隕如雨’為王者失勢諸侯起伯之異也。其后王莽遂顓國柄。王氏之興萌于成帝時,是以有星隕之變。后莽遂篡國?!盵1](1311)谷永以“《春秋》記異,星隕最大,自魯嚴 (莊)以來,至今再見”警告成帝,呼應春秋 莊公七年的星隕異象。谷永的原理是“星辰附離于天,猶庶民附離王者也”,與“春秋事”部分董、劉“諸侯微”和“民失其所”的解讀再度形成對應。
對春秋、漢兩段不甚有關聯(lián)的事例,班固也能強行比附:
《左傳》曰釐公三十二年十二月己卯,“晉文公卒,庚辰,將殯于曲沃,出絳,柩有聲如牛”。劉向以為近鼓妖也。喪,兇事;聲如牛,怒象也。將有急怒之謀,以生兵革之禍。是時,秦穆公遣兵襲鄭而不假道,還,晉大夫先軫謂襄公曰,秦師過不假涂,請擊之。遂要崤阨,以敗秦師,匹馬觭輪無反者,操之急矣。晉不惟舊,而聽虐 謀,結怨強國,四被秦寇,禍流數(shù)世,兇惡之效也。[1](1428)
哀帝建平二年四月乙亥朔,御史大夫朱博為丞相,少府趙玄為御史大夫,臨延登受策,有大聲如鐘鳴,殿中郎吏陛者皆聞焉。上以問黃門侍郎揚雄、李尋,尋對曰:“《洪范》所謂鼓妖者也。師法以為人君不聰,為眾所惑,空名得進,則有聲無形,不知所從生。其傳曰歲月日之中,則正卿受之。今以四月日加辰巳有異,是為中焉。正卿謂執(zhí)政大臣也。宜退丞相、御史,以應天變。然雖不退,不出期年,其人自蒙其咎。”揚雄亦以為鼓妖,聽失之象也。朱博為人強毅多權謀,宜將不宜相,恐有兇惡亟疾之怒。八月,博、玄坐為奸謀,博自殺,玄減死論。[1](1429)
春秋晉文公葬禮上有“鼓妖”之聲,音大如牛而有怒象,象征“急怒之謀”(先軫之謀)和“兵革之禍”(秦晉之戰(zhàn))。哀帝時朱博、趙玄在丞相和御史大夫就職禮上有“鼓妖”之聲,預示“其人自蒙其咎”,朱博最終自殺,其罪實為勾結傅太后[1](3407?3408)。從災異釋讀和咎征上看,兩件事的比附顯得牽強。班固稱朱博“為人強毅多權謀”,“恐有兇惡亟疾之怒”,比附晉襄公聽取先軫的“急怒之謀”,這個解釋挺勉強。引李尋對“鼓妖”的解讀,也與《洪范五行傳》有較大差距。“鼓妖”屬“五事·聽”,“說曰”載“‘聽之不聰,是謂不謀’,言上偏聽不聰,下情隔塞,則不能謀慮利害,失在嚴急,故其咎急也。盛冬日短,寒以殺物,政促迫,故其罰常寒也?!龂烂投]下,臣戰(zhàn)栗而塞耳,則妄聞之氣發(fā)于音聲,故有鼓妖?!盵1](1421)君嚴急、臣戰(zhàn)栗的情況不見于哀帝、朱博之例。漢“鼓妖”事僅此一件,大概因為班固舉不出更多例子與此類春秋事 對應。
再如春秋哀公十三年、成帝元延元年各自“有星孛于東方”的例子:
哀公十三年“冬十一月,有星孛于東方”。董仲舒、劉向以為,不言宿名者,不加宿也。以辰乘日而出,亂氣蔽君明也。明年,《春秋》事終。一曰,周之十一月,夏九月,日在氐。出東方者,軫、角、亢也。軫,楚;角、亢,陳、鄭也?;蛟唤?、亢大國象,為齊、晉也。其后楚滅陳,田氏篡齊,六卿分晉,此其效也。[1](1515?1516)
元延元年七月辛未,有星孛于東井,踐五諸侯,出河戍北率行軒轅、太微,后日六度有余,晨出東方。……谷永對曰:“上古以來,大亂之極,所希有也。察其馳騁驟步,芒炎或長或短,所歷奸犯,內為后宮女妾之害,外為諸夏叛逆之禍。”劉向亦曰:“三代之亡,攝提易方;秦、項之滅,星孛大角?!笔菤q,趙昭儀害兩皇子。后五年,成帝崩,昭儀自殺。哀帝即位,趙氏皆免官爵,徙遼西。哀帝亡嗣。平帝即位,王莽用事,追廢成帝趙皇后、哀帝傅皇后?!降弁鏊?,莽遂篡國。[1](1518)
《春秋》記載最后一位君主魯哀公時發(fā)生“有星孛于東方”。有意思的是,董、劉只認為這是“亂氣蔽君明”,并沒說和國家命運有關。而班固有意將此與“《春秋》事終”聯(lián)系,暗示這是《春秋》所載魯國的結束。班固接著提到這樣一種說法(“一曰”):日在氐宿,東方是軫、角、亢三宿,分別對應楚國、陳國、鄭國,其征驗是楚國滅鄭國;還提到另一說法(“或曰”):角、亢對應齊國、晉國,征驗是田氏篡齊、六卿分晉,春秋時代終結??梢姲喙炭桃鈱Ч珪r“有星孛于東方”跟亡國相聯(lián)系,對應于漢事部分的論述。成帝時也發(fā)生“有星孛于東井”,班固先引谷永,認為昭示“后宮女妾”和“諸夏叛逆”,舉趙昭儀之亂為證。最終“王莽篡國”被視為災異之結果,班固借此將“漢家之終”與“春秋之終”并列對比。然而成帝元延元年距離“莽遂篡國”尚有十余年之久,當時恐難預知莽禍。將元延元年星孛與哀公十三年對應、定西漢亡國的征兆于成帝,應是后人追述,最終由班固敲定記下?!段逍兄尽范啻斡懻撏趺Т蹪h,并認為其禍根在成帝,蘊含班固對西漢衰微歷程的思考。這種“成帝中衰”之論與上引“石言”例(鴻嘉三年)、“童謠”例(永始二年)、“星隕”例(永始二年)相一致,符合《成帝紀》贊所謂“建始以來,王氏始執(zhí)國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蓋其威福所由來者漸矣”的總結性敘述[1](330)。
《五行志》平行記錄春秋與漢事、呈現(xiàn)對應性結構的例子還有很多。如“春秋四國同日災,漢七國同日眾山潰,咸被其害,不畏天威之明效也”[1](1457)?!爱敶呵飼r,侯王率多縮朒不任事,故食二日仄慝者十八,食晦日朓者一,此其效也。考之漢家,食晦朓者三十六,終亡二日仄慝者……”[1](1506)還頻繁出現(xiàn)如“天戒若曰”和“王不寤(不改)”的修辭,通用于春秋和漢兩部分敘事。班固的觀念隱寓其中:春秋天戒發(fā)生于漢世仍具警告效力;漢主不悟天戒,將如魯君一般遭天懲罰;借助君子的提醒,把握《春秋》災異,能在漢世應對相似天戒?!段逍兄尽反呵铩h二維對應敘述結構的暗示邏輯如圖1所示。
這一邏輯環(huán)節(jié)表明,一旦不聽取災異學者警告,君主便無法獲悉及應對災異,從而無從更正引發(fā)災異的錯誤行為;長期下去將使?jié)h朝逐漸“不合天意”,最終遭致天命拋棄。此因果鏈條顯示了“災異家”溝通天、君的關鍵作用。綜上所述,班固編織素材,挑選與春秋咎征對應的西
圖1 《五行志》春秋、漢二維對應敘述結構的暗示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