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一敬
[摘? 要]政府主導下的輸入式文化公共品供給面臨著資源閑置、供需錯位等困境,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本土化實踐是突破這一困境的重要方式。基于山東博山的田野調查,分析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本土化實踐的特點、意涵、機制和效果。研究發(fā)現,鄉(xiāng)村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是農民文化生活的重要方式,以其為載體開展的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具有文化外延豐富、參與主體廣泛、組織成本微小等特點。具體實踐機制上,基層政府在分類識別的基礎上通過思想引領和組織再造對鄉(xiāng)村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進行現代化改造,具有回應農民文化需求、引領社會精神文明建設、凝聚村落共同體意識等文化建設功能。重視鄉(xiāng)村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在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中的重要作用,實質是在尊重城鄉(xiāng)農民文化需求差異基礎上的一種包容性發(fā)展策略。
[關鍵詞]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本土性文化資源;民間信仰;分類識別;組織再造
[中圖分類號]D66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479(2021)03-0121-08
一、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輸入范式及視角轉換
鄉(xiāng)村振興,既要塑形,也要鑄魂[1]。鄉(xiāng)村文化繁榮發(fā)展是鄉(xiāng)村振興的題中之意,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是繁榮鄉(xiāng)村文化的實踐路徑??傮w來看,鄉(xiāng)村文化建設致力于實現兩個目標,第一,提供村民喜聞樂見的文化產品,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文化需求;第二,以先進文化為載體引領鄉(xiāng)村精神文明建設,實現鄉(xiāng)村社會的和諧有序。農民文化需求和精神文明建設在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中相輔相成,互相轉化。一方面,只有與農民直接參與的具體文化產品和文化活動相結合,鄉(xiāng)村精神文明建設才能落到實處;另一方面,只有在先進文化指導下,農村文化產品和文化活動才能具有持續(xù)生命力,不落入俗套。本文基于山東D村的田野調研,結合村莊文化建設實踐,探析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回應農民文化需求、強化精神文明建設的具體實踐路徑。
一直以來,政府自上而下主導的文化公共品供給,是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主要方式。經過十余年的探索,政府主導下農村形成了以農家書屋、電影放映、文藝下鄉(xiāng)、文體設施建設等為主要形式的農村文化公共品供給模式[2]。文化公共品的輸入使得經濟資源匱乏的一般農業(yè)型鄉(xiāng)村也能擁有一定的物質文化資源,衰弱的鄉(xiāng)村文化獲得新的活力和發(fā)展生機。然而,不少學者調研發(fā)現,政府主導下的輸入式文化建設經常陷入這樣一種困境:大量由政府投入建設的文化活動設施和文化產品在村莊無人問津,處于閑置和浪費狀態(tài);但與此同時,農民的村莊文化生活依然單調枯燥,農民文化需求得不到滿足[3][4]。針對這一困境,學者從多個角度進行成因分析并提出優(yōu)化路徑。
韓鵬云從文化建設主體的角度出發(fā),認為依靠政府、文化主管部門及村委會這一自上而下鏈條進行的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秉承的是一種“送文化”的理念,農民在文化建設中的缺位造成國家投入與農民文化需求之間出現較大鴻溝。因此,應鼓勵村社集體和農民協(xié)同建設內生型文化組織,以實現與國家整合資金的有效對接[5]。鄭欣從建設理念的角度,指出當前農村文化建設中普遍存在著重數量、輕質量,重建設、輕管理,重上級考核、輕農民參與等弊端。應實現農村文化建設真正向農民本位回歸,具體實踐路徑包括在政府和民眾之間建立有關文化公共品需求的溝通和表達機制,提高農村文化公共品供給的自主化和社會化程度[6]。吳淼基于對農村文化建設模式的考量,認為由于將文化簡單地意識形態(tài)化和工具化,并用國家政權按照科層式的行政機制去推進,結果因違背文化的內在規(guī)律而使鄉(xiāng)村文化建設陷入困境,實現農村文化的發(fā)展與繁榮,需要將農村文化建設模式由行政主導轉變?yōu)猷l(xiāng)村自主發(fā)展[7]。徐勇提出鄉(xiāng)村文化振興要立足文化供給側改革,并從供給主體、內容、方式、機制等方面提出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策略[8]。
已有研究從建設主體、建設理念、建設模式等角度分析現階段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存在的問題及優(yōu)化路徑,回應的是如何提高政府主導的文化公共品輸入效率問題,遵循的是一種輸入型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理念。這一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理念隱含著兩層假設:第一,城市文化為代表的現代文化具有先進性,鄉(xiāng)村文化資源匱乏、落后,政府按照城市標準輸入的現代文化能夠填補鄉(xiāng)村文化的空缺;第二,村民具有強烈的文化意識并能夠實現文化需求的集體性表達,能夠通過社會內部組織動員提高與政府文化資源對接效率。然而,一方面,我國幾千年的農耕文明孕育了燦爛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鄉(xiāng)村社會蘊藏著豐富的、農民喜聞樂見的文化形式,這是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重要資本。另一方面,輸入性文化建設面臨的低效率,不僅源于供給方式,更源于文化形式,城市文化與鄉(xiāng)土社會的異質性難以調動農民參與積極性,使文化建設面臨更高的組織成本。在已有研究基礎上,本文研究意在實現一種思路轉換,將鄉(xiāng)村文化建設視野從聚焦于如何提高政府文化資源配置效率,轉向如何發(fā)掘和利用鄉(xiāng)土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進行文化建設。筆者在山東博山農村的田野調研是本文論證的經驗基礎。
二、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本土化路徑的實踐經驗
博山有“華夏孝鄉(xiāng)”之稱,顏文姜信仰是這一盛譽形成的歷史和文化基礎。孝婦河、顏文姜祠、文姜廟會等作為地方文化名片,一方面對外不斷進行著孝文化的展示和宣傳,另一方面對內不斷強化本地村民的文化自信以及對個體行為的規(guī)范。顏文姜信仰是當地開展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重要資源。村民間流傳的關于顏文姜的故事考證最早可追溯到唐朝李世民時期,故事主要圍繞婆婆的“惡”與作為兒媳的顏文姜的“善”和“孝”展開。傳說中顏文姜的丈夫去世后,婆婆對顏文姜百般挑剔和刁難,然而顏文姜仍然十年如一日地對婆婆畢恭畢敬,最終因她的善良而坐地成神,成為后人學習的榜樣和楷模。
據記載,D村所在鄉(xiāng)鎮(zhèn)是顏文姜的娘家,村民除了日常紀念顏文姜、傳頌顏文姜孝敬公婆的故事外,還把文姜省親和文姜廟會作為當地最重要的民俗活動。文姜省親始于博山地區(qū)農村,據說古代結婚后的新媳婦,每年六月份有回娘家消夏納涼納鞋底的習俗,也就是“省親”或者“走娘家”。由于顏文姜的娘家究竟是鄉(xiāng)鎮(zhèn)中的哪個村莊已無從考究,當地多個村莊通過與顏文姜“攀親戚”的方式參與文姜省親活動。每年農歷五月三十日,各個村莊會組織聲勢浩大的彩旗隊、鑼鼓隊、轎攆、秧歌隊、腰鼓隊、元寶花籃隊等隊伍到區(qū)顏文姜祠親迎顏文姜回村,六月三十日各個村莊再組織隊伍把顏文姜送回到顏文姜祠完成省親儀式。文姜廟會是當地重要的民俗活動。傳說中農歷七月初三是顏文姜的壽誕,方圓數百里的民眾都會提前準備“赴文姜廟會”,感受廟會當中豐富多彩的文化活動。廟會活動的高潮在七月三日,博山當地的民眾成群結隊,盛裝打扮,軍號銅鼓隊、腰鼓隊、花籃隊、扮玩隊,抬著花轎,駕著旱船,載歌載舞,人潮涌動。
D村村民參與文姜廟會的形式經歷了從自發(fā)參與到村級組織的過程。2007年之前,D村沒有圍繞顏文姜信仰組織活動,村民每年主要以自發(fā)的方式到距村莊10公里的區(qū)文姜祠參加廟會活動,一些老婆婆為表示虔誠,即使腳被磨破也堅持要走路去。2007年村莊新書記上任后,D村開始加入地方性的文姜文化活動潮流中,通過動員村民組成彩旗隊、鑼鼓隊、轎攆、秧歌隊、腰鼓隊、元寶花籃隊等方式,組織D村村民以村為單位參與文姜省親和文姜廟會活動,村民對此評價極高。
圍繞顏文姜信仰組織的鄉(xiāng)村文化活動具有以下特點:
(一)文化外延豐富
顏文姜文化通過民間信仰的形式不斷傳承,但其本身作為一種重要的文化實踐,早已超出信仰本身具有的超驗性而具有豐富的社會實踐意涵。
第一,顏文姜作為“孝”和“善”的化身,成為指導村民家庭生活實踐的文化規(guī)范。村民對于顏文姜信仰弘揚的“孝”和“善”等優(yōu)秀道德品質的吸收是耳濡目染的結果。孩子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會向其講述顏文姜孝敬公婆的故事,而這種講述的激發(fā)點就在于本地社會散布著的與顏文姜有關的文化符號,如以顏文姜的名字命名的文姜路、當地著名的旅游景點文姜祠、孝婦河等。因此,顏文姜及其所弘揚的孝文化潛移默化中被村民吸收和內化,并外顯為實際行動。顏文姜發(fā)揮著道德榜樣的作用。
“傳說中顏奶奶是個孝婦,孝敬老人本身就是天經地義,要學習顏奶奶的精神和意識,信不信要有實際行動?!?/p>
“孝敬父母就是對顏文姜最大的信仰。顏文姜信仰是一種風俗習慣,顏奶奶是孝敬父母的榜樣”。
第二,文姜廟會是村莊文化活動的重要載體,豐富著農民的文化生活。一般來說,圍繞民間信仰組織的各種廟會活動,同時具有著“娛神”和“娛人”雙重意涵[9]。而在D村實踐中,村民之間的社會性互動和合作,弱化和消解著廟會原有的“人神互動”指向,“娛人”功能超越“娛神”屬性,是文姜廟會延續(xù)的主導因素。廟會活動的民俗性不斷凸顯。
“每年文姜廟會是村莊聲勢最為浩大的民俗活動,信不信顏神的人都可以參加,有敲鑼打鼓的,有扮玩的非常熱鬧?!?/p>
(二)村民參與廣泛
村民參與顏文姜文化主要有兩種形式,第一種是日常生活中參與文化傳播過程。每個村民都是文姜故事的講述者,是顏文姜代表的“孝”和“善”等優(yōu)秀道德品質在家庭中實現代際傳導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從這個角度來說,每個村民講述顏文姜故事的過程,就是參與顏文姜文化價值傳導的過程,村民參與具有廣泛性。
第二種是參與民俗活動。D村從2007年開始組織村民以村為單位參與到文姜祠的廟會活動中,由村民組成鑼鼓隊、秧歌隊、腰鼓隊等進行展演。村民參與活動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方面作為表演者,廟會中民俗活動形式豐富,使村民可以根據個人特長和個人興趣自主選擇參與的事項;另一方面是作為觀看者,各種民俗活動具有的趣味性、草根性是村民能夠理解的文化形式,村民沉浸在文化氛圍中參與文化活動。
“博山人民將每年農歷五月最后一天定為接顏神,六月最后一天定為送顏神,屆時文姜娘家八陡鎮(zhèn)各村便來到文姜祠接文姜回家省親,滿一月后再送回。接送隊伍浩大,有彩旗、鑼鼓、轎攆、秧歌、腰鼓、元寶花籃隊等隊列,沿途商家紛紛擺供品,人山人海,人們爭相摸轎子,熱鬧非凡,具有濃厚的民俗風情和鄉(xiāng)土氣息?!?/p>
“人數最多的時候,文姜廟會吸引前來觀看的人數不下10萬人,七月二日晚在文姜祠周邊等待觀望的人也至少有3000多人,村民別的事不積極,參與文姜廟會最積極?!?/p>
(二)組織成本微小
村莊以顏文姜文化為載體開展鄉(xiāng)村文化建設,需要的物質成本和社會成本都很低。第一,經濟成本由村集體和村民共同承擔。村級組織主要承擔村民開展閑暇文化活動需要的物質設備開支。村干部利用集體經濟收入,在豐富農民閑暇文化生活價值指導下,為村民購買腰鼓、鑼鼓、服裝等文化設備,提供村民開展民俗活動的物質基礎。而村莊組織文姜廟會活動的開支,則主要由村民集資負擔。文姜廟會的開支主要包括租車費用、聚餐費用、車輛裝飾費用等,費用不高,主要由村民捐款負擔,每年還會有結余。
第二是社會組織成本由廣泛參與的村民共同承擔。村民日常性的閑暇活動和儀式性的廟會活動,都具有很強的“村民自發(fā)+村級組織引導”特點。村級組織不是文化供給的主體,而是在村民文化實踐基礎上進行引導。因此,文化展開形式發(fā)揮了村級組織和村民的雙重主動性。村民不是作為配合村莊文化治理目標的被動參與,而是作為積極的主體,在村級組織支持和輔助下,不斷提高文化活動參與的質量。
“2018年,村民捐款2000多元用于文姜省親活動和文姜廟會活動,最后結余600多元,由村委會暫管,用于村莊公益事業(yè)建設?!?/p>
三、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本土化路徑的實踐意涵與機制
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本土化路徑的實踐意涵即充分發(fā)掘鄉(xiāng)土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以本土性文化資源為載體,以農民文化特點和文化生活實踐為標準,采取一種自下而上、由內到外的鄉(xiāng)村文化建設路徑。民間信仰作為中國農村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深深植根于鄉(xiāng)土社會,與普通民眾生活世界緊密相連并對其文化心理、道德價值觀、生活方式和行為準則產生影響[10]。隨著現代文明的不斷發(fā)展,人們從一種更加務實和客觀的角度出發(fā),對民間信仰的認識發(fā)生了轉變,即不再簡單和籠統(tǒng)地將民間信仰斥為封建迷信并消滅,而是開始在承認民間信仰大量存在的客觀現實基礎上,發(fā)掘其作為重要的傳統(tǒng)文化資源在文化建設中的功能和作用[11]。民間信仰具有豐富的文化意涵,民間信仰生發(fā)于中國傳統(tǒng)農耕文明,是鄉(xiāng)村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和重要的文化資本[12]。發(fā)掘和弘揚民間信仰內涵的民俗活動形式和積極價值導向,是回應農民文化需求、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有效途徑之一[13]。在實用主義視角下所倡導的民間信仰的“復興”不是一種簡單的復活,而是在社會發(fā)展的新階段和新環(huán)境里有損有益、有揚有棄的文化再建構過程[14]。鄉(xiāng)村文化建設過程中,民間信仰既是文化治理的對象,也是進行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手段和途徑。通過民間信仰進行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實踐機制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分類識別
通過傳統(tǒng)民間信仰建設鄉(xiāng)村文化的第一步是對民間信仰本身所內涵的文化意涵進行識別。一般來說,生發(fā)于農民生產生活實踐的民間信仰雜糅著道德、祝愿、祭祀三種文化因素,其中“道德”更多表現在社會層面上對傳統(tǒng)社會規(guī)范和道德的弘揚與維系,例如顏文姜信仰所包含的對“孝”和“善”的弘揚;而“祝愿”更多在個人層面上表現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精神寄托,比如村民到文姜祠對希望家人平安祥和的許愿;“祭祀”一般從實踐層面上表現為圍繞信仰對象的儀式性行為,比如以前村莊的小腳婆婆為表虔誠堅持走路到距離村莊很遠的文姜祠上香。而民間信仰所蘊含的保守、落后和迷信的一面也多表現在“祭祀”文化方面。從文化視角而非政治視角審視民間信仰,民間信仰不是鐵板一塊,而是具有豐富的文化面向。因此,以民間信仰為載體進行鄉(xiāng)村文化建設,需要在對民間信仰進行分類識別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造性輸出。
從最為寬泛的意義上來說,文化包含了人類所有的精神活動及其產品,民間信仰同時具有兩種文化意涵,一是“精神”意涵,具體表現為其所承載的價值體系及道德觀念;二是“物質承載形式”,具體表現為圍繞民間信仰所進行的廟會、儀式、節(jié)日等活動[15]。因此,對民間信仰的分類識別包括兩個方面。首先是民間信仰所傳導的價值觀念的先進與落后之分,其次是圍繞民間信仰組織的文化活動形式的積極與愚昧之分。在分類識別的基礎上,弘揚民間信仰內涵的先進文化要素,擴大積極民俗活動,是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重要途徑。利用民間信仰開展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本身是一個止損揚益的過程。
(二)思想引領
政府作為公共利益的代表,是先進文化的弘揚者和維護者。政府通過思想引領對民間信仰進行現代化改造,是民間信仰在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中發(fā)揮文化資源作用的重要基礎。故事是民間信仰得以持續(xù)流傳的物質載體,是政府輸入先進文化理念進行民間信仰改造的重要支點。文化故事的傳播具有明顯的人民性、草根性,故事講述的開放性和低門檻性,決定了每個主體都可以根據自身的現實需要進行文化的再解釋和再創(chuàng)作。在博山地方社會,存在著關于顏文姜“孝”和“善”故事的不同版本。政府介入故事傳說的傳承,是通過思想引領實現顏文姜文化現代化改造的重要方式。地方政府和村級組織以地方志的形式確立了對顏文姜故事的“官方解釋”,其中有以下幾點突出導向。一是強調顏文姜作為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而存在,并以一定的史實記載為輔證,將顏文姜“去魅”。二是對顏文姜孝敬公婆、與人為善的事例進行詳細描述,樹立其為“孝”和“善”的榜樣。三是弱化和摒棄民間傳說中迷信性和超驗性的一面,用先進文化替換民間信仰中愚昧落后的文化因素。政府資源投入進行的造勢和文化宣傳使顏文姜故事的官方解釋取代民間解釋占據主導地位。政府思想引領下,顏文姜文化具有的道德性、民俗性文化意涵不斷被放大,迷信落后的一面不斷縮小。被“神化”的顏文姜成為村民孝行和善行的榜樣,實現了對顏文姜信仰符合精神文明建設的改造。
(三)組織再造
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所要著眼的不僅是個體村民與政府供給的特定文化產品的物的關系,在村莊場域中還涉及人與人、人與村莊社會的關系,也就是說,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不僅是資源供給問題,還是對村民的組織和動員的問題,這一層面的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就不僅能夠回應村民個體性的文化需求,還能夠在村莊層面上形成具有引領性的文化氛圍,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
在村莊顏文姜文化活動中,村級組織發(fā)揮著重要的組織動員作用。村干部雖然不是國家干部,但是在當地農民的觀念里面,他們不僅代表國家,也是村莊的“領導干部”。在每年的顏文姜省親活動和廟會活動中,村干部的態(tài)度是至關重要的。村干部既依賴于顏文姜文化開展村莊文化建設,重塑村民的村莊認同,同時黨員干部身份又要求他們避免直接參與民間信仰的組織過程,因此,村干部實踐的是一種非正式參與,主要發(fā)揮群眾動員和活動儀式改造兩種功能。一方面,村干部通過非正式動員的方式,動員村民和村莊精英參與準備各種民俗活動,并以私人名義捐款,帶動村民參與公共文化活動。為顏文姜文化活動的開展提供了人力資源和物質資源基礎。另一方面,村級組織作為顏文姜文化活動的監(jiān)督者,在組織村民的過程中對文化活動形式進行與時俱進的改造。既包括將一些不合時宜的文化形式從民俗活動中剔除出去,也包括基于對村民現實文化需求的了解,與時俱進地加入新的文化內容和形式,賦予顏文姜文化活動新的內涵和生命力。
總結而言,分類識別、思想引領和組織再造對民間信仰的現代化改造,調動了村莊文化資源和村民參與村莊文化建設的能動性,直接回應了農民的文化需求和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要求。與此同時,文化建設作為鄉(xiāng)村社會重要的公共性事件,還產生了超越文化建設本身的公共性影響。
四、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本土化路徑的實踐效果
市場經濟背景下,鄉(xiāng)村社會生產性功能不斷弱化,農民以共同生產為載體進行的交往互動不斷瓦解。鄉(xiāng)村社會面臨著人口結構空心化、集體經濟衰敗化、精神文化荒漠化、個體成員利己化等困境[16]。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是將分散的村民重新組織起來,將渙散的村莊“精氣神”重新凝聚起來的重要方式。以民間信仰為代表的鄉(xiāng)村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蘊含著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道德價值觀念、行為準則,發(fā)揮著促進鄉(xiāng)村社會理性、凝聚鄉(xiāng)村社會共識的文化價值功能[17]。由于這些鄉(xiāng)村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扎根于鄉(xiāng)土社會并與農民的生產生活實踐相聯系,因此便不存在與農民需求對接困難的問題,從根本上化解了鄉(xiāng)村社會文化建設的資源困境效率問題。以鄉(xiāng)土社會內生性文化資源為載體開展鄉(xiāng)村文化建設,能夠發(fā)揮以下社會功能。
(一)滿足農民閑暇文化需求
以鄉(xiāng)村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為載體開展的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本質上供給的是一種大眾文化,這一文化形式與在村農民的文化素養(yǎng)和生活實踐相匹配,是農民喜聞樂見的文化形式,回應了農民閑暇文化需求。市場經濟背景下,農民家庭青壯年勞動力嵌入市場務工獲得經濟收入,老年人是在村主體,也是鄉(xiāng)村文化建設需要回應的文化需求主體。農村老年人的文化需求具有不同于市民和年輕人的典型特點,市民群體具有文化購買力,年輕人具有文化學習能力,因此市民群體和年輕人實踐的多是一種精英文化和小眾文化。農村老人不具有文化素養(yǎng)培養(yǎng)意識以及為文化產品付費的能力,因此,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提供的主要是一種與村莊生活相貼合、低成本、低進入門檻的大眾文化。
中老年農民思想的相對保守性和文化素養(yǎng)的有限性使得很多專業(yè)化的書法、繪畫興趣小組對他們來說難以企及,而需要一定物質資源投入的文化活動又會受其經濟條件和消費觀念的影響而缺乏普遍性。因此鄉(xiāng)村社會文化建設一定要具有親和力,也就是在祖祖輩輩在村莊生活的中老年群體具有親和力。鄉(xiāng)村文化建設要實現一種“融合”,國家引領的現代化精神文明建設與鄉(xiāng)土社會的融合,其媒介和載體就是蘊含著豐富的傳統(tǒng)文化資源的民間信仰、民俗活動、鄉(xiāng)規(guī)民約等,這些生根于傳統(tǒng)農耕社會的文化形式融嵌于農民生產生活之中,被地域內全體農民所共享并具有開放性、低門檻甚至無門檻性等,是最易被村民所接受和最易動員村民參與的文化形式。
鄉(xiāng)土社會中的民俗活動最重要的特點在于其具有群眾性和草根性,村民是敲鑼打鼓、秧歌隊的直接參與者,也是主要觀賞者,是文化活動的主要受益者。農民無論是參與日常閑暇生活中的排練過程,還是儀式性的表演過程,都能夠獲得直接的娛樂和精神體驗。同時,由于這些民俗活動都是群體性活動,農民參與的過程同時是相互之間建構關系的過程,滿足了農民的社會交往需要,賦予農民閑暇生活以社會性意義。
(二)引領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
一直以來,由于歷史和現實的原因,農村的物質文明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都落后于城市,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重點難點都在農村[18]。而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是實現鄉(xiāng)村精神文明的主要方式。人民是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價值主體,堅持為人民服務是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和精神文明建設的基本原則[19]。因此,鄉(xiāng)村精神文明建設要立足農民的主體性地位,以農民村莊生活需求為導向展開。政府引領鄉(xiāng)村進行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在村莊社會的具體實踐有兩個著力點,一是改造鄉(xiāng)土社會內部的傳統(tǒng)文化習俗,去粗取精,剔除雜糅在鄉(xiāng)村本土性文化資源中的糟粕,凈化鄉(xiāng)村社會文化環(huán)境。二是引導農民健康有序地開展閑暇文化活動,豐富農民的精神意義世界。
以本土性文化資源為載體,發(fā)揮了村民參與積極性開展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同時從資源和主體兩個角度回應了在農村開展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實踐意涵。首先,本土性文化資源內生于農村生產生活實踐,回應了農民的社會生活需要,農民對其具有某種程度的功能性依賴。當缺少外力介入和引導時,民間信仰等本土性文化資源本身也會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進行變遷,或是因為農村人口外流及村莊社會原子化而逐漸消亡,或是被村莊特定群體利用而異化,或是封建迷信的一面不斷滋生而墮化。在分類識別基礎上引領本土性文化資源進行現代化改造,是一種針對本土性文化資源“疏”、“堵”結合的治理方式。一味將其歸為“迷信落后”進行打壓,反而會適得其反,造成落后文化因素在陰暗處逆風生長。而通過政府引導對鄉(xiāng)土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進行現代化改造,能夠使本土性文化資源煥發(fā)新的活力和生機。其次,圍繞本土性文化展開的各種民俗活動形式,是與農民需求相符合的文化生活方式,作為一種文化生活,農民在閑暇娛樂中內化其文化價值,不斷強化精神文明價值的引領功能。
(三)凝聚村莊社會共同體意識
發(fā)展精英文化和小眾文化更多是資源投入問題,資源支持下小團體就可以進行自組織和運行;而在鄉(xiāng)村社會內部發(fā)展村民喜聞樂見的大眾文化更多表現為組織問題,強調將分散的村民重新組織起來,將渙散的農村“精氣神”重新凝聚起來,在村民間生產性聯結不斷弱化背景下通過文化聯結將村民重新組織起來。因此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重點不僅在于個體性的村民與特定文化產品的關系、村民與政府的關系,更在于重新撬動村民與村莊社會以及村民之間的關系。通過村民喜聞樂見的文化形式將村民組織起來,既能夠增強集體在村莊社會中的存在感和合法性,同時也為村民間的互動交往提供平臺,在滿足村民文化需求的基礎上為村莊公共性的再生產提供可能。
歷時態(tài)的社會記憶和共時態(tài)的社會經驗都是鄉(xiāng)村文化建設需要考慮的因素[20]。通過發(fā)掘和利用鄉(xiāng)土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開展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具有凝聚村落共同體意識的功能。首先,鄉(xiāng)土社會的本土性文化資源往往具有鮮明的地方性特色,凝聚著地方社會中村民的共同價值認同。通過弘揚和發(fā)展本土性文化資源內涵的優(yōu)秀文化價值,能夠在本體性意義上確立和強化村民之間的價值性關聯。其次,在具體實踐層面上,圍繞本土性文化資源開展的民俗活動往往以村莊為單位,能夠組織起廟會等民俗活動,是村莊凝聚力和村民集體行動能力的證明,順利開展民俗活動能夠不斷強化村民的村落自豪感和認同感。最后,圍繞本土性文化資源開展的各項文化活動,村民在廣泛參與的過程中能夠強化彼此之間的社會性聯結。在村民之間的生產性聯結弱化背景下,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吸納村民普遍參與,能夠形塑村民的文化共同體意識。
五、總結與討論
鄉(xiāng)村振興背景下,國家不斷擴大對農村資源投入力度。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也主要沿著資源輸入路徑,依賴政府主導下的資源供給完善農村文化基礎設施建設。然而,文化公共品供給模式長期面臨的資源閑置和需求錯位問題,引發(fā)對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方式的深刻反思。本文基于對山東博山農村文化建設方式的田野調研,認為鄉(xiāng)村文化建設不僅是以城市文化為樣板對鄉(xiāng)村進行物質資源和文化產品輸入的過程,同時也應是發(fā)揮鄉(xiāng)土社會內生性文化資源優(yōu)勢,對鄉(xiāng)土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進行現代化改造和創(chuàng)新的過程;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凸顯的不僅是資源問題,更是組織農民的問題。研究發(fā)現,利用鄉(xiāng)土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開展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具有文化外延豐富、村民參與廣泛、組織成本低等優(yōu)勢,通過分類識別、思想引領、組織再造等機制對鄉(xiāng)土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進行現代化改造和利用,滿足了回應農民文化需求、引領社會精神文明建設、凝聚村落共同體意識等文化建設功能。
農耕傳統(tǒng)是中華文明的物質基礎。以農為本的傳統(tǒng)社會圍繞土地利用生發(fā)出一套自給自足的意義系統(tǒng)和價值體系,在農業(yè)生產靠天吃飯的生計模式下,人與土地相依相存、相互作用、關系親密,土地不僅是虔誠敬奉的對象,自然亦是有情的實體[21]。萬物有靈觀基礎上生發(fā)的鄉(xiāng)土社會本土性文化或是作為人們面對未知世界的不確定性進行的自我慰藉,或是在壓抑的社會環(huán)境下尋求的情感宣泄,都服務于人們的現實生活需要,具有極強的功能屬性。這也決定了民間信仰等鄉(xiāng)土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的易變性和可塑性,提供了正式力量介入引導其進行現代化變遷的空間。通過鄉(xiāng)村社會本土性文化資源進行鄉(xiāng)村文化建設,能夠由內而外化解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供需對接困境,使鄉(xiāng)村文化建設呈現一種上下互動、內外共同的發(fā)展模式。
最后,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本土化實踐路徑具有一定的推廣價值,主要源于其產生的三個結構性基礎。第一,鄉(xiāng)村社會具有豐富的本土性文化資源。我?guī)浊甑霓r耕文明歷史在全國各地孕育了各具特色的地方文化傳統(tǒng),如安徽農村的“板龍燈”、北方農村的各種“廟會”。這些各具特色的本土性文化是鄉(xiāng)村文化建設的重要資本。第二,農民具有普遍性的文化需求。城市化進程深入發(fā)展背景下,農民家庭代際之間城鄉(xiāng)分離,村民之間利益關聯不斷弱化,造成的結果是在村主體的家庭交往和社會交往同時萎縮,老年人閑暇時光如何有意義地度過成為老齡化農村社會的突出問題。以本土性文化資源為載體的鄉(xiāng)村文化建設能夠回應在村農民的文化需求。第三,基層政府和村級組織具有推動農村文化建設有效開展的壓力。稅費改革之后的很長時期,中西部一般農業(yè)型村莊幾乎都是“無事村”,干群之間關系疏離。鄉(xiāng)村振興背景下,國家向基層干部重新提供主動接觸群眾的壓力。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是鄉(xiāng)村振興的重要內容。在發(fā)掘和改造本土性文化資源基礎上提供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效果,能夠回應基層干部的文化治理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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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亦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