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典籍《嘉泰普燈錄》勘誤一則
——以北宋云門宗建隆原禪師事跡為中心

趙盼龍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1)

《嘉泰普燈錄》為禪宗典籍“五燈”之一，南宋正受和尚編。雷庵正受(1146—1208)，為平江府報國光孝寺僧，號虛中，屬云門宗雪竇下第七世。正受鑒于向來之傳燈錄偏重于禪門師徒傳法的記錄，乃著手補充《景德傳燈錄》《天圣廣燈錄》，及《建中靖國續(xù)燈錄》等書之不足，由于內容普及王侯、士庶、女流、尼師等圣賢眾庶，故名《普燈錄》。嘉泰四年(1204)編成后，寧宗敕許入藏。其中，建隆原禪師事跡在卷九載：

楊州建隆原禪師，姑蘇洞庭人，族夏氏。初得法于甘露颙禪師，后機契于佛國。以步武高妙，侍國入禁中，升座，問答稱旨，賜金襕伽梨。自京回蔣山，值佛鑒上堂。師出問：“如何是蔣山境？”鑒抗聲曰：“你次第問我境中人耶！”師便禮拜歸眾，鑒大喜。端明蔡公襄請開法建隆，后住洞庭翠峰…… 上堂，拈拄杖曰：“買帽相頭，依模畫樣。從他野老自顰眉，志公不是閑和尚?！弊恐粽龋伦?。 上堂，舉：“僧問鏡清：“明教新年，佛法有無?！睅熢唬骸靶履昃拔餄u舒蘇，佛法徒勞論有無。得失是非都喪卻，波斯鼻孔自來粗?！薄璠1]

其中由“師便禮拜歸眾，鑒大喜。端明蔡公襄請開法建隆，后住洞庭翠峰……”句指出，蔡襄曾請建隆原禪師于建隆寺講法，此后禪師入住洞庭翠峰。然考究史料，“端明蔡公襄”當為明顯錯誤。本文在論證“端明蔡公襄”之誤的基礎上，結合當時歷史背景及人物事跡對“蔡公”其人提出自己的見解，并根據(jù)南宋《嘉泰普燈錄》編寫時期的政治環(huán)境，為這種“曲筆”之因作一些粗淺的解釋，以供諸方批評指正。

一、“端明蔡公襄”考

《嘉泰普燈錄》中“端明蔡公襄”即為蔡襄。據(jù)蔣維錟《蔡襄年譜》與蔡文?！恫滔迥曜V簡編》，大致梳理一下蔡襄的家庭背景、求學交游及任職歸老等情況。

蔡襄(1012—1067)，字君謨，北宋大中祥符五年出生于今福建省仙游縣。父親蔡繡，母親姓盧，天圣七年(1029)，十八歲赴京應開封府進士考試得中第一，名噪京師。十九歲舉登進士甲科第十名，為西京留守推官，開啟官宦生涯。與王公大臣、儒士、落第秀才，道士、僧人等皆有交往，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因病在仙游縣家中逝世，葬于錦嶺，時年僅五十六歲。追贈禮部侍郎、少師。據(jù)《增訂歐陽文忠公年譜》載：“熙寧元年(1068)，歐陽修作《端明殿學士蔡公墓志銘》[2]”，據(jù)此《嘉泰普燈錄》卷九建隆原禪師事跡中的“端明蔡公襄”即出自此處。下面從兩個方面論述此條訛誤：

(一)蔡襄為官經歷與原文不符

自蔡襄入仕，他的為官履歷傳世文獻記載較為清楚。根據(jù)歐陽文忠公《端明殿學士蔡公墓志銘》《東都事略·卷七十五·列傳第五十八》《宋史·卷三百二十·列傳第七十九》等記載，將蔡襄為官履歷做了大致的梳理，如表1所示。

表1 蔡襄為官履歷

另有建隆寺，位于揚州梅嶺西路，初為宋太祖為追薦陣亡將士于建隆二年以御營改建，賜年號為寺名。建炎年間，為金兵所毀。南宋嘉熙三年重建，是揚州當時大寺之一[3]。結合表中履歷與建隆寺相關情況不難看出，蔡襄未曾于揚州任職，亦不可能請建隆原禪師于揚州建隆寺傳法。

(二)蔡襄生平與原文不符

史料記載，建隆原禪師“得法于甘露颙禪師，后機契于佛國”。佛國禪師即法云惟白禪師，為北宋云門宗第七代尊宿，法云法秀禪師法嗣，俗姓冉，號“佛國禪師”，主要生活在宋哲宗、徽宗朝，撰有佛教“五燈”之一《建中靖國續(xù)燈錄》，并取得徽宗御制序文。元豐五年(1082)受封秦國、越國大長公主的神宗之妹，將自己的私宅奏請建為法云寺，法云法秀為第一代主持。建隆原禪師為法云惟白法嗣，法云惟白為法云法秀法嗣，史料中雖未記載惟白、建隆原的確切生辰，但治平四年(1067)去世的蔡襄，不可能結識元豐五年(1082)主持法云寺的法云法秀之隔代法嗣弟子。

二、“蔡公”考

參照禪宗文獻的編纂習慣，后代禪僧編撰燈錄時，對習禪的士大夫階層極為看重。如宰相富弼、蘇軾、黃庭堅等皆位列禪宗法嗣。因此，建隆原禪師事跡所提及“蔡公”亦應屬于北宋晚期很有聲望的人物。結合北宋晚期歷史，符合此種情況的蔡氏官員當屬蔡確、蔡京、蔡卞三人最有可能。三人皆曾位居相位，在北宋晚期政壇是頗有影響力的人物。此外，云門宗自雪竇重顯大師逐漸中興，仁宗繼位以后有意扶持禪宗，召請云門宗大覺懷璉禪師主持京城禪寺，使云門宗的影響逐漸擴展到京城及北方地區(qū)。神宗時期，又詔令將相國寺六十四院改為慧林、智海二禪院及六律院，宗本住持慧林禪院，本逸住持智海禪院，兩人皆為云門宗尊宿，加上元豐五年(1082)建成的法云寺，亦由云門宗法秀禪師作第一代主持。趙宋皇室的大力支持，促進云門宗在京城極為興盛，云門禪師深受士大夫階層、達官貴人的信奉和追隨。

(一)是否為蔡確

1.蔡確履歷考

蔡確，字持正，北宋泉州人，生于宋仁宗景祐四年(1037)，嘉祐四年(1059)中進士，從此步入北宋仕宦生涯。元祐八年(1093)卒于貶所新州，是王安石熙寧變法的重要成員之一。 根據(jù)史料將蔡確為官履歷做了大致的梳理，如表2所示。

表2 蔡確為官履歷

2.蔡確卒年是否符合

蔡確卒年為元祐八年(1093)，倘若建隆原禪師于元祐八年前得法，兩人才有可能相識。 建隆原禪師資料較少，可根據(jù)法云惟白禪師來論證，惟白禪師由其名字可知，其亦曾主持東京法云寺。法云惟白《建中靖國續(xù)燈錄》云：“(法秀禪師)尋奉詔住長蘆崇福。元豐甲子，越國大長公主、太尉張候敦禮奏請居法云寺，為第一祖”[4]699，又載：“師于庚午歲八月二十九日謂門人曰……端坐而逝”[4]701。由材料可知，圓通法秀于元豐七年(1084)入住法云寺，元祐五年(1090)年圓寂。又釋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二十九載：“有詔住上都法云寺，賜號大通禪師，又繼圓通之后……住八年，請于朝，愿歸老于西湖之上。詔可，遂東還”，可知大通善本禪師繼任法秀禪師為第二代法云寺主持，主持八年于紹圣四年(1097)乞老。法云惟白禪師主持法云寺的時間當晚于公元1097年后。

《建中靖國續(xù)燈錄》記載法云惟白在宮中的法語云：“元符三年(1100)二月十六日，哲宗皇帝五七(哲宗正月去世)奉圣旨，就福寧殿生座。拈香罷，(僧)問：“大行皇帝上仙，未審即今居何報土？”師云：“不居兜率陀天上，便在蓮花世界中……”[5]，又《大藏經綱目指要錄》卷首有尚書禮部公文原文云：“準崇寧四年十月二十九日，敕中書省尚書省送到法云禪寺住持傳法佛國禪師……將所印《大藏經綱目指要錄》八冊，乞付印經院，隨大藏經流行[6]。結合上面材料可知，法云惟白禪師應該繼大通善本禪師主持法云寺。建隆原禪師“初得法于甘露颙禪師，后機契于佛國。以步武高妙，侍國入禁中，升座，問答稱旨，賜金襕伽梨”，可知其在元符年間，正偕同法云惟白禪師于東京學法，未曾單獨主持一方禪院。

蔡確卒年為元祐八年(1093)，由表2可知，蔡確的個人履歷、卒年時間皆與“請開法建隆”不符。

(二)是否為蔡京

蔡京(1047—1126)，字元長，北宋宰相、書法家，興化軍仙游縣慈孝里赤嶺(今福建省莆田市仙游縣)人。先后四次任宰相，任期達17年。熙寧三年進士及第，先為地方官，后任中書舍人，改龍圖閣待制、知開封府。崇寧元年(1102)，為右仆射兼門下侍郎(右相)，后又官至太師。興花石綱之役，改鹽法和茶法等。北宋末，太學生陳東上書，稱蔡京為“六賊之首”。宋欽宗即位后，蔡京被貶嶺南，途中死于潭州(湖南長沙)。據(jù)《宋史》《東都事略》《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等史料將蔡京為官履歷做了大致的梳理，如表3所示。

表3 蔡京為官履歷

表3(續(xù))

由表3可知，蔡京的生卒年與建隆原禪師有較多重合的時間，且蔡京亦曾知揚州。但其知揚州的時間為公元1089年，而建隆原禪師在公元1100前后依舊追隨法云惟白禪師于東京學法。徽宗朝蔡京四度為相，以變法之由，黨同伐異，勾結宦官醉于權術，一直處于徽宗朝權利中心，更不可能再回揚州“請開法建隆”了。

(三)是否為蔡卞

蔡卞(1058—1117)，字元度，北宋福建路興化軍仙游縣(今福建省仙游縣)人。蔡京之弟、王安石女婿。熙寧三年(1070)，蔡卞與胞兄蔡京同科舉登進士第。曾以龍圖閣待制知宣州，徙江寧府，歷揚、廣、越、潤、陳五州。紹圣四年(1097)，蔡卞擢尚書左丞，官至樞密院事?；兆跁r，加觀文殿學士、檢校少保。北宋政和七年病逝，謚“文正”[7]。據(jù)《宋史》《東都事略》《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等史料將蔡卞為官履歷做了大致的梳理，如表4所示。

表4 蔡卞為官履歷

由材料“以步武高妙，侍國入禁中，升座，問答稱旨，賜金襕伽梨。自京回蔣山，值佛鑒上堂。師出問：“如何是蔣山境？”鑒抗聲曰：“你次第問我境中人耶！”師便禮拜歸眾，鑒大喜。端明蔡公襄請開法建隆，后住洞庭翠峰……”，公元1100年前后原禪師隨佛國禪師入宮，“問答稱旨，賜金襕伽梨”，獲皇帝賜金襕伽梨而還。回蔣山又與臨濟“三佛”之一的佛鑒慧懃禪法交鋒，“鑒大喜”，足見原禪師禪法高妙。崇寧元年(1102)年，蔡卞知揚州，建隆寺亦在揚州，此時“請(原禪師)開法建隆”，時間正好吻合。

從蔡卞僅存的幾首詩作來看，其受禪宗的影響很深，如《贈華陽法師》《楞嚴經偈》等。蔡卞曾于哲宗朝官拜尚書右丞、尚書左丞，與云門宗第八代尊宿慈受懷深禪師亦有唱和，釋懷深有《和蔡相面壁軒》詩四首[8]。管中窺豹，足見蔡卞與云門宗諸禪師之關系。

三、結語

《嘉泰普燈錄》于南宋前中期編寫，距北宋亡時間尚且不遠，釋正受在編纂時不應有如此疏忽。但高宗時期政治氛圍嚴峻，將北宋滅亡的責任多推及“變法者”?！熬缚抵y”后，蔡京為北宋“六賊之首”，其兒孫多被誅殺、流放，逝世的蔡卞受到胞兄蔡京的牽連，亦被高宗追貶為單州團練副使。高壓的政治環(huán)境，正受在編寫時亦不得不“曲筆”，蔡襄與蔡京、蔡卞為從祖兄弟，尚在五服之內，乃為同一家族成員[9]，蔡襄去世較早，且與歐陽修、范仲淹等同為北宋名臣，以他來代替不僅不會觸及南宋政壇風向，更可借蔡襄之名提升云門宗的影響。當時人的顧忌或避諱，后人有責任來還原，“端明蔡公襄請開法建隆”的歷史真實應為“文正公蔡卞請開法建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