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煒
1986年,墨西哥世界杯上對英格蘭的那場四分之一決賽,是馬拉多納的封神之作。他先是用“上帝之手”打入一球,而后又繞過五人,打入世界杯歷史上的一個最佳進球。我對英阿之間的宿怨到底是從何而來,多少有一些了解。但是,有一個問題一直有點兒疑惑,“上帝之手”肯定是一個欺騙,但為什么馬拉多納這個欺騙很少受到指責?我最近看了一本書,叫《臟臉天使》,講的是阿根廷足球的歷史。算是解答了我的疑惑。
除了英格蘭球迷,很少有人指責馬拉多納的“上帝之手”……
阿根廷《圖片報》主編博羅科多,是定義阿根廷足球風格的人。他強調拉丁氣質和英國氣質不同,它不是一成不變的,不是紀律嚴明有條不紊的,拉丁人不會犧牲個人主義來維護集體價值。他在1928年寫過一篇文章,說應該給那些熱愛盤帶的家伙塑像,這座塑像應該表現(xiàn)的是“一個混小子,臉蛋臟兮兮,滿頭亂發(fā),眼睛像是會說話,眼神聰慧,狡猾,左顧右盼,眼睛內波光流動,似乎預示著即將發(fā)出惡作劇般的大笑,然而唇間卻不露笑意,嘴里細碎的牙齒可能已被干硬的面包磨損,他的褲子上全是補丁,背心則是阿根廷的藍白間條,領口很低,因為穿得太久,出現(xiàn)無數(shù)老鼠咬過般的小洞。膝蓋上布滿結痂的傷口,全靠老天眷顧才沒有感染。赤著腳,如果有鞋的話,那么腳趾上的破洞證明他穿著這雙鞋射過太多次門。他站立的姿態(tài)很特別,看起來好像正在盤帶一個破布球。這很重要,不能是別的球,必須是破布做成的球,最好用一只舊襪子捆起來。如果豎起這樣一座紀念牌,一定會有許多人向他脫帽致敬,好像進入教堂就要脫帽致敬一樣?!?/p>
我們看這段描述,這是個貧苦家庭走出來的窮小子,有頑童氣質。詩意地來看,這段描述就是為50年后的馬拉多納畫了一幅肖像。這是一個處于人生過渡期的頑童,這個調皮蛋狡黠聰明又魅力十足,足球由此被確立為一種可以讓童年永駐的運動,是對頑童氣質的固化,踢球者因此免除了成人的責任,他甚至受到鼓舞,永遠不要長大成人。
惡作劇是阿根廷足球傳統(tǒng)的一部分。1986年帶領阿根廷隊的主教練比拉爾多,其足球哲學是,贏球第一,其余皆是瞎扯。他踢球時就是一個頑劣的球員,關于他最著名的傳說是他會帶著大頭針上場比賽,會用針去戳他盯防的隊員。這個事到底是真是假,已無從考證,但比拉爾多2011年在一個廣告中承認自己這樣做過。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阿根廷戰(zhàn)勝巴西,有傳言說,阿根廷隊醫(yī)在場邊的水瓶子里做了手腳,巴西球員喝了他放在場邊的水就會頭暈。多年后,比拉爾多也沒否認這一指控。比拉爾多當年踢球時,還擁有婦科醫(yī)生的執(zhí)照,他會動用自己在醫(yī)療界的人脈,掌握對手的隱私。那時候的大學生隊,會挖掘對手每個人的性格和弱點,包括私生活的秘密,以便在球場上激怒他們。
馬拉多納在墨西哥先是用“上帝之手”攻進一球,這就是惡作劇一樣的進球,緊接著他又盤帶過人打進一球,可以說他是用最為阿根廷的方式擊敗了英格蘭隊。除了英格蘭球迷,很少有人指責馬拉多納的“上帝之手”。一個小動作,一個不那么符合體育道德的行為,在你失敗的時候,就是猥瑣的、卑鄙的;在你勝利的時候,就是狡黠的、智慧的。足球是一個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游戲。我們假想一下,如果馬拉多納打進第一球之后,比賽被英格蘭逆轉,那么“上帝之手”就會變得很猥瑣,但他又打進一球,獲得了勝利。惡作劇就受到了鼓舞。他被免除了道德上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