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紫璇
剛進家門,爺爺就告訴我,大黑不見了。我愣了愣,旋即扔下書包,跑出家門。
大黑是只老狗,平時它幾乎不出門。直覺告訴我,它出事了。我惶急的步伐重重地踏在路上,回音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心臟,內(nèi)心的不安瞬間被擴大到極限。
大黑,你在哪兒?
年輕時的大黑異常威猛。它有一身綢緞般順滑的皮毛,那皮毛在陽光的映照下閃閃發(fā)亮。它有一口尖利的牙齒,那利齒曾咬傷了一個試圖行竊的小偷。它有著在土狗中非同一般的身高,那身高曾讓它輕而易舉地舔到6歲的我的臉。它的兩塊眉骨上有白色的毛發(fā),那毛發(fā)使它漆黑的眸子分外有神。
年輕時的大黑,常常和我玩鬧,是我忠心的玩伴。
我先去村外的河灘上尋找大黑,那里是我和它夏天最喜歡去的地方。夏日,我在河邊玩水,大黑則“嘩啦啦”地下到河里,只在水面露出它的頭部,劃動四肢游泳,眼睛卻一直看向我。玩累了,我離開河灘去草地上休息。大黑一見,立刻游過來,上岸后它搖頭甩尾,用力抖動身子。將身上的水珠全甩掉后,大黑靜靜地臥在我身邊。夏天的草叢中有很多蚊蟲,大黑有時候會被蚊蟲叮得猛地跳起來,有時候會被鉆進鼻孔的小飛蟲弄得像馬一樣哼哼地打響鼻。但安靜下來后,它會繼續(xù)趴在我身邊。
可極目四望,在河灘沒有看到大黑的身影,于是我來到村口的菜園。
那年,爺爺奶奶出門辦事,把還在午睡的我留在家里。一覺醒來,我發(fā)現(xiàn)空蕩蕩的屋子里只有我一個人。被拋棄的恐懼感使我渾身發(fā)抖,我竟一個人踉踉蹌蹌地來到村口??墒?,我沒有找到爺爺奶奶,只看見被拴在菜園里看菜的大黑。忽然間我好像有了依靠,心里的不安也消失了。我跑向大黑,隨即一屁股坐在它身旁,雙手環(huán)抱它的脖頸。在暖暖的陽光下,不久后我再度睡去。
傍晚,我被回到村子的爺爺叫醒。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土,我發(fā)現(xiàn)大黑脖子上的毛已經(jīng)被我的胳膊壓扁了一塊。大黑可能是很不舒服,在我起身后不停地用后爪搔著脖頸。
后來,我回想起大黑那塊被壓扁的毛發(fā),心里猜測:大概從我睡著后,它就一直保持著那個姿勢,直到我醒來。
天色漸暗,我依然沒找到大黑。我從東找到西,從南找到北,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它的名字,我向一個又一個路過的人詢問。
我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地方處處留有我和大黑的足跡。那棵柳樹下,我和大黑一起乘過涼;那條幽深的小路,我和大黑一起漫步過;那段短墻下,我和大黑一起和小伙伴玩過捉迷藏……
可是,大黑,你在哪里?
忽然,一個念頭在我心中升起:大黑莫非在老屋?
老屋離我家的新居較遠,我們已經(jīng)搬離多年了。大黑和我都是在老屋長大的。
果真如此!當我氣喘吁吁地跑到墻皮剝落的老屋前,我看見,在老屋油漆剝落的門檻旁,大黑靜靜地臥在那里。
我找到了,我找到我的大黑了。
我停住了腳步,我的內(nèi)心不再焦灼。我恍然想起,十幾年前,我跟爺爺一起回家,我一眼就看見,一只毛色烏黑眉帶白斑的狗,靜靜地臥在剛上漆的門檻旁。
如今我依然站在門前,它依然臥在門檻旁。然而,歲月流逝,物是人非。如今,我快成年它卻已步入晚年。怎么會這樣?才過了十幾年光陰而已??!
我慢慢地走向大黑,向它招手??墒谴蠛跊]有像以前一樣撲上來。見到我,它只是往后退,踉蹌著后退,要將自己塞到角落里,不讓我看見。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據(jù)說,有的狗在將死之時,會遠離主人,找一個偏僻的地方安靜地死去。這可能是因為,它不想讓自己的主人為它難過。大黑應該就是這樣。
我忽然疾走幾步,強行將大黑抱在懷中。一股強烈的情緒,迫使我不愿如它所愿。我知道這么做很自私,但我沒法控制自己。
大黑在我的懷中安靜地躺著,它知道,我從小就是個倔強的人,它知道它拗不過我。我輕輕地撫摸它曾經(jīng)光滑柔順如今卻已干枯的毛發(fā)。我仔細地瞧著它曾經(jīng)潔白如今發(fā)黃的眉。
我抱著它,靜靜地坐在門檻上。
月亮升起,當它照亮破敗的老屋的時候,大黑突然抬起頭來,舔了舔我的手。我知道,它的生命要走到盡頭了。我記得,有個詞,叫回光返照。
我明白,大黑走后,我將不再踏入此處。這里終將與大黑一起消逝在時間里。
我擁著大黑,想起好久以前一個有著同樣月亮的夜晚,我走在小路上,大黑一會兒跟在我后頭,一會兒在我前頭興奮地跑著。我們一起,向著有溫暖燈光的老屋走去。
【簡評】本文的一大特色是現(xiàn)實和回憶相交織。作者苦苦尋覓大黑,適時插敘往昔與大黑相依相伴的典型情節(jié)。如此處理,既交代了主人與狗情深的由來,又加深了情感的感染力,令人動容。本文的語言以短句為主,凝練深沉,生動地表現(xiàn)出了尋覓大黑而不得的焦急痛苦,知曉了大黑必將逝去的揪心悵惘。
【他山之玉】范家人走時,唐伯伯叫人把魯魯關在花園里。他們到醫(yī)院接了姐姐,一直上了飛機。姐姐和弟弟為了不能再見魯魯,一起哭了一場。他們聽不見魯魯在花園里發(fā)出的撕裂了的、變了聲的嗥叫,他們看不見魯魯因為一次又一次想掙脫繩索,磨掉了毛的脖子。他們飛得高高的,遺落了兒時的伙伴。
魯魯發(fā)瘋似的尋找主人,時間持續(xù)得這樣久,以致唐伯伯以為它真要瘋了。唐伯伯總是試著和它握手,同情地、客氣地說:“請你住在我家,這不是已經(jīng)說好了么,魯魯?!?/p>
魯魯終于漸漸平靜下來。有一天,又不見了。過了半年,大家早以為它已離開這世界,它竟又回到唐家。它瘦多了,完全變成一只灰狗,身上好幾處沒有了毛,露出粉紅的皮膚;頸上的皮項圈不見了,替代物是原來那一省的狗牌。可見它曾回去,又一次去尋找謎底。若是魯魯會寫字,大概會寫出它怎樣戴露披霜,登山涉水;怎樣被打被拴,而每一次都能逃走,繼續(xù)它千里迢迢的旅程;怎樣重見到小山上的古廟,卻尋不到原住在那里的主人。也許它什么也寫不出,因為它并不注意外界的凄楚,它只是要去解開內(nèi)心的一個謎。它去了,又歷盡辛苦回來,為了不違反主人的安排。
——宗璞《魯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