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
白中堡的東堡墻根,螞蟻在小水泥路邊的草葉上來來去去,如同我們在匆忙的日子里,創(chuàng)造也或者揮霍著生命的意義。忽然,一片像蝴蝶的枯樹葉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不,那的確是蝴蝶,一只像枯樹葉的枯葉蝶。輕輕撥拉一下,翅膀和纖細(xì)的腿都在翕動,分開它相疊的枯灰雙翅,露出了點(diǎn)綴著黑色斑點(diǎn)的橘黃色。在這樣一個明媚的春日,它的左腿斷了,它受傷了,可能短時間內(nèi)不能再飛翔。或許,枯葉蝶是從北面廢棄院落的樹上飛來,飛過五單元的那架斷了饋線的電視天線,經(jīng)過堡墻,被不知什么東西傷害到了,像一片散落的樹葉,倏地從空中跌到塵埃。它定是在低聲呻吟,而我卻聽不見。它會被路過的行人踩死嗎,還是會被自行車、馬車也或者天藍(lán)色的農(nóng)用三輪車碾壓過柔弱的身體?先前,我就差點(diǎn)踩著一只來自白楊樹上的毛毛蟲。當(dāng)時,它正在那條南北向的泥土巷子里慢慢地向前蠕動。不知怎地,那一刻我的腦子里快速閃過的,卻是童年和小伙伴們瘋跑著嘩啦嘩啦滾鐵環(huán)的畫面?;蛟S,當(dāng)陽光再次照耀到枯葉蝶的翅膀時,它就能像那只花柳盒一樣重新飛翔覓食了。我想,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也希望是這樣的。
天空陰麻忽都,我來到李家綾羅的老村。李家綾羅原名龍?zhí)侗?,如同北綾羅之于永安堡,南綾羅之于勝泉堡,僅聽名字,就像踏入紛紜的江湖。村落凋敝,滿目瘡痍,如同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成群的家雀聚集在樹杈、草叢和亂穰垛,我的到來讓它們開始變得七嘴八舌起來,急促,密集,嘁嘁喳喳,像一場熱鬧的家庭聚會。長久以來,它們經(jīng)歷了從多到少,再到多的生長周期,像人。也保不準(zhǔn),人像家雀。在同一片土地上生存和生活,盡管物種不同,但生命與生命的生長,沒什么兩樣。不遠(yuǎn)處傳來烏鴉哇哇的叫聲,令人悚然。我的目光掃過房屋坍塌、荒草叢生的破院,一只白貓正在頹圮的土墻上漫步,一眨眼,湮沒于千穗谷的紫紅色瀑布,只留下微弱的喵喵聲。
牛大人莊樂樓南的小巷里,一頭長嘴頭子的長條白豬擠到圈門口,隔著鐵柵欄沖我嗷嗷直叫。這叫聲我很熟悉,念小學(xué)的我經(jīng)常端著豬食,著豬草,喂過母親養(yǎng)的那頭短嘴頭子的大黑豬,哥哥止不住的淚水是為換取生活費(fèi)被賣掉的豬而流。而此刻,我只是恰巧從這里經(jīng)過。三頭老黃牛臥在破墻根的豆秸和爛葵花餅上,瞪著銅鈴大的眼珠子,上下頜不緊不慢地蠕動著反芻,慵懶,閑適,像在咀嚼悠然的時光,對我的到來毫無反應(yīng)。
在小探口,我看見一頭黑驢正從石砌的堡門洞走進(jìn)來,將石板地踏得嘚嘚脆響。韁繩套在籠頭上,另一頭兒攥在主人的手中。陽光斜照著農(nóng)婦的綠襖黑褲,也照著她身旁的毛驢。經(jīng)過我的身邊,那驢“噗哧”一聲,拉了個響鼻,算是和我打招呼。我眼見農(nóng)婦牽著她的長臉驢,很快消失在十字街。年輕人早涌向城市,不吃草的鐵牛突突地開進(jìn)莊稼地,牛騾驢們伴隨著主人一起走進(jìn)濃稠的暮色。
冬日的一個黃昏,我看到一群綿羊正返回高坡上的閆家寨。那堡建在土坡高處,當(dāng)是御敵或者防范匪患和水災(zāi)之需。我出來的正是時候,再晚一兩分鐘,我就要被那些咩咩叫喚的羊堵在堡門口了。其時,地面上鋪一層新雪,說是雪,更像是透明的清霜,隱隱約約,太陽再出來,不消幾分鐘就會融化了。那羊群不像是一團(tuán)白云漫過來,更像是一塊用久了的臟兮兮的巨大氈片,一路裹挾著黑色的羊糞蛋子,欻啦欻啦地向著堡門漫卷而來。羊蹄子起落之間,薄雪上便開出朵朵花,呈現(xiàn)出一種藝術(shù)的美。清晰,混沌,轉(zhuǎn)瞬間打亂。沒有牧羊曲,只有牧羊人跟在后面。我想象不到,老羊倌之后還有誰會接他的班。我想起母親曾和我說過的話:不好好念書,將來考不上校,你就窩在村里欺負(fù)土坷垃,要不就給你買幾只山羊放羊去吧。夕陽的余暉灑在羊群上,暮藹中的古堡多了幾許溫馨和悲涼。
看到那只狗,則是在北方城街角的一處大院。破落的土坯院墻只剩下大半截,幾根木棍支撐著傾斜不倒。那只黃黑相間的本地杠子,正躺在二進(jìn)院的門樓前睡懶覺。陽光越過落著鐵鎖的青磚脫落的街門樓,直接穿過院子,暖洋洋照在它的身上。旁邊堆放的木頭棒子、葵花稈子和其他雜物,沉積著歲月的舊痕,在陽光下散發(fā)著融融暖暖的氣息。菜畦里的小白菜綠瑩瑩的,玉米挺拔,三五棵西紅柿正泛著青白??炝鞒龉恿?,我想吃那沐了陽光的沒打農(nóng)藥的甜柿子,也想喝一碗涼爽爽的玉米蝌蚪。我的到來,打破了小院的寧靜,那土狗睜開眼睛,一下子竄了起來,朝著發(fā)出聲響的地方汪汪地狂吠,它大概把我當(dāng)成意圖不軌的歹人了。在鄉(xiāng)村,土狗遠(yuǎn)比城市里那些穿著馬甲散步的寵物實(shí)用。我想著,這家的老人許是到縣城兒子家了,終歸要回來的。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吃喝拉撒睡,消費(fèi)低且不說,還沒那么多的講究,住習(xí)慣了,是舍不得離開、也不會輕易離開的。哪怕,留在堡里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
目光
從曹疃新村向北,過了柏油公路就是老堡。小巷悠長,一枝李花斜伸出墻頭,在暮春的陽光下綻放,潔白,素雅,空氣中滿是淡淡的清香。驀地,就想到了戴望舒,想著泥土的巷頭起,會不會走來一個結(jié)著幽怨的打著油紙傘的丁香一樣的姑娘。好笑,我自己都覺得好笑。近了,抬頭望那一樹繁花,一顆腦袋突兀地出現(xiàn)在我的頭頂上方。那老漢隱在磚土混砌的院墻內(nèi),只露出小半截身子,趴著墻頭向外張望,長臉,禿頂,瞇著眼,張著被歲月偷走牙齒的嘴,對著我憨笑。陽光讓我看清他的臉,皺紋,胡茬,像歷了風(fēng)霜的野地。老人看上去足有八九十歲,溝壑壘滿面龐,盡管露著善意的笑和欣然的目光,我還是猝不及防被嚇了一跳。他是被一群不速之客的聲響驚動,所以趴在院墻觀看,還是在等親人歸來?抑或,就是毫無緣由的隨便觀望?我沒有問,也無需問。反正,我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遇的那一刻,他正在笑,李花正開得皎潔。
從那架皸裂的轆轤旁走開,我來到西巷的一座門樓前。那是一座二進(jìn)的院落,門樓高大、氣派,雖破敗不堪,比不得西古堡四連環(huán)、九連環(huán)的院子,但仍顯出舊時大戶人家的貴氣。門樓右側(cè)上馬石的狗皮墊子上端坐著一個老婦,腿上的白色塑料袋里裝著嫩綠的韭菜,雙手攥了幾根春韭在揀,像是揀著一個個瑣碎的日子。那兩方上馬石雕著好看的牡丹花和荷花。此前,堡里一處顯赫大院門樓前的一對上馬石丟了,著實(shí)可惜。重新澆了兩個水泥墩子,呆頭呆腦,不倫不類。我堅(jiān)信,那上馬石是被賊人偷走的,也是被時光和藝術(shù)偷走的。老婦用一雙茫然的眼睛望著我,并不吱聲,直到我離開。在我走向另一處大院時,仍覺得那目光還在背后緊盯著我,讓人不由生出些許悲傷和酸楚。她的眼神遲滯、迷離,像蒙著一層濃霧,跟我在大探口看到的眼神完全不同。其時,堡門洞的石板地上,四個老漢正圍著對弈,棋盤皺巴巴的,棋坨子光滑黑亮。他們穩(wěn)坐在石頭上,黑藍(lán)或土黃的衣服,兩人一撥,隔著楚河漢界,指點(diǎn)江山。那陣仗,落下一顆棋子,就像在地里點(diǎn)下一粒玉米,種下一窩山藥,耩下一壟黍子。柳樹結(jié)了新綠,精準(zhǔn)扶貧的宣傳畫在堡門旁的墻面上簡潔而鮮艷。釘著大鐵釘子的高大木門,早已遺失在光陰深處。陽光從堡門西側(cè)輕松地斜射過來,他們的影子連同堡門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緩慢地移動著。他們只是抬頭和扭頭瞅了我兩眼,目光就落回腳下簡陋的棋盤。那眼神親和、淡定,不需要言語,就算與我交流過了彼此信任的目光。于他們而言,棋盤上的對壘,是除了種地之外的又一個戰(zhàn)場,也需要投入征戰(zhàn),并在農(nóng)閑時的一場場征戰(zhàn)中漸漸老去。
群山蒼莽,連綿起伏,山桃花開成了紅色的云。這是我第二次來到大南山根的大探口。堡門對面的影壁根,一拉溜坐著曬太陽的老漢。同樣的黑老藍(lán)或純黑色衣服,牛糞不撻帽,帽沿軟蔫蔫的,苫住半個額頭,像平趟趟的田地兀自塌了一角。其間,也夾雜著穿花衣、罩頭巾、戴口罩的老婆兒。古堡,是他們的肉身原鄉(xiāng),也是精神原鄉(xiāng),孕育了生命,生長著希望。沒人不盼著自己的子女有出息,上蘇莊那個筆硯造型的堡門和那么多的文昌閣、梓潼樓就是最好的注解。面朝黃土背朝天靠砍地皮刨土坷垃供出來的,像鳥兒一樣飛出去的子女還回不回來,都不會影響他們在這里繼續(xù)生活下去,進(jìn)入人生大戲的尾聲,消磨剩余的時光。
他們緊挨著坐在石頭上,搭著胳膊,撫著膝蓋,也或者拄著拐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李家長王家短,像冬閑那樣懶洋洋地曬著暖暖的春陽。我的到來,并沒引起他們的格外注意,落滿陽光的臉龐像旁邊大水坑子曾經(jīng)的水面一樣平靜。歲月跌宕,再次來到堡里,那個比麻潢還大的水坑子已干涸,且有淘挖的新跡。倒春寒凍杏花,十年九旱,連雪也越來越少了,這帶給土地和村堡的傷害顯而易見。他們信奉儒釋道,在農(nóng)歷的天地中棲居過活,和草木一起柔軟著,堅(jiān)韌著,興衰榮枯,道法自然。他們定是認(rèn)出了我這個外村人,他們認(rèn)得堡里的每個大人和孩子,連誰家的雞狗或驢牛長啥樣、是公是母都一清二楚??次也幌駛€壞人,也或者看我同他們一樣,是吃黃糕小米粥攪拿糕玉米面糊糊饹馇水飯長大的,于是,在和我交換過善意的目光后,他們繼續(xù)顧自享受著溫暖的陽光。這些黃土已經(jīng)埋了大半截身子的人,都是我的鄰居和鄉(xiāng)親。雖然,我不能叫出他們絕大多數(shù)人的名字,如同我不能叫出絕大多數(shù)草木的名字。過去,我們之間隔著院墻、街巷和村堡的距離;現(xiàn)在,我們之間隔著城與鄉(xiāng)的距離。每一次目光與目光的相遇,不是拉近了彼此的距離,而是相距的越來越遠(yuǎn)。此刻,他們靜靜坐在影壁下,守望著垂垂老矣的堡門,像堡墻根曬著太陽的微不足道的草,日復(fù)一日,直到把自己曬到黃土里,最后也化為黃土,滋養(yǎng)草木,護(hù)佑村莊,以個體的自覺維持著自然界的生生不息。
兩個紅臉蛋的半大小子,端著玩具槍,在我的目光中,風(fēng)一樣,奔出了幽深的堡門洞。
(張海峰,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見于《人民日報(bào)(海外版)》《大地文學(xué)》《海外文摘》《散文選刊》等。)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