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菊芯
摘 要:鑲金獸首瑪瑙杯與鹿身來通杯分別是中國唐代與赫梯古國的產(chǎn)物,雖同為獸首來通杯,但二者形式風格、工藝用法皆不相同,在自然環(huán)境、人文背景等多重因素引導下,最終呈現(xiàn)出各具特色的藝術(shù)風格。文章立足于二者的共通點,對其表象進行對比研究,從而對來通杯的傳播演變進行深層探索,挖掘異域文化交融過程中文物承載的歷史意義。
關(guān)鍵詞:鑲金獸首瑪瑙杯;唐代;赫梯;來通杯
鑲金獸首瑪瑙杯出土于西安何家村窖藏,原屬于唐朝都城長安興化坊舊址,為當時的王公貴族所有。鹿身來通杯源自土耳其安納托利亞中部,是公元前14~前12世紀,即赫梯帝國時期的祭祀器皿。①兩者同屬于名為來通杯(Rhyton一詞的音譯)的獸首筒形酒器,分別是中國唐代與赫梯古國的文化產(chǎn)物。
誕生于小亞細亞古老祭祀文明的來通杯,歷經(jīng)千年,橫越千里,以全然不同的面貌出現(xiàn)在了唐代都城之中,師出同源,有共通之處,但兩者年代、地域相距甚遠,工藝、用法天差地別。本文旨在研究比對鑲金獸首瑪瑙杯與鹿身來通杯的外在形態(tài)及工藝、用法,繼而窺探同類器物上承載著的不同文明,借以推演至中國唐代對外來器物的改造力與漢胡融合時的民族文化自信。
1 異曲同工:外在形態(tài)的比較
鑲金獸首瑪瑙杯與鹿身來通杯皆為獸首筒形酒器,最顯著的共同點是以自然界的動物造型為原型,通過筒狀杯口灌入液體,從杯首小孔流出,但細節(jié)之處卻大有不同。
從造型上看,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科·路易斯提出,鑲金獸首瑪瑙杯的設計原型為現(xiàn)已瀕臨滅絕的波斯鵝哄羚(西藏瞪羚),其頭部特征以及“S”形彎角與鑲金獸首瑪瑙杯高度相似(圖1),而其紅白相間的皮毛也與瑪瑙色澤有類似之處。②鑲金獸首瑪瑙杯高6.5厘米,長15.6厘米,口徑5.9厘米,以羚羊首與羚羊角為主體刻畫對象,羚角呈螺旋狀,自然彎曲銜至杯身,杯口鑲金帽,眼耳口鼻皆刻畫細微精致,效果寫實,杯身呈角狀,表面平滑潤澤,流暢自然,晶瑩可觀(圖2)。
赫梯鹿身來通杯高約18厘米,以最早發(fā)現(xiàn)于小亞細亞一帶的馬鹿為原型(圖3),從鹿角結(jié)構(gòu)與鹿首造型得以分辨,其分布地點也與赫梯古國重疊。外形以雄鹿首與前半身為刻畫對象,前肢折彎跪地,胸腔部有兩個對稱小孔,脖頸直立,鹿首平視前方,杯身為圓筒狀,年代久遠,寫實程度較之于前者稍有遜色(圖4)。
從材質(zhì)上看,鑲金獸首瑪瑙杯用整塊纏絲瑪瑙掏挖雕琢而成,造型完整,瑩潤有光,工匠巧妙刻畫器物造型,獸首與獸角因瑪瑙原有顏色得以區(qū)分,使其渾然天成,杯口處局部鑲嵌金色杯帽,有如點睛之筆。鹿身來通杯由多塊銀片打制而成,獸角與前肢分別制成后與杯身相連,打制時并非一體,錘擛之法略顯粗陋斑駁,杯身表面銀白泛光,稍有磨損,與鑲金獸首瑪瑙杯在材質(zhì)上有明顯區(qū)分。
從紋路上看,鑲金獸首瑪瑙杯為瑪瑙礦石的自然紋路,在原有基礎(chǔ)上進行雕琢打磨,呈現(xiàn)出醬紅色夾茶色、乳白色的瑪瑙制品,剔透自然。鹿身來通杯筒形杯身上則有一圈錘擛而成的記錄性紋樣,描繪了某次祭祀儀式中的人物態(tài)勢,一位女神手持猛禽坐于凳上,一位男神手持獵鷹立于鹿身,接受三位男性的祭拜,刻畫細致且頗具表現(xiàn)力,可以推斷鹿身來通杯與當時的祭祀活動關(guān)系緊密。①
由此可見,鑲金獸首瑪瑙杯與鹿身來通杯同為獸首筒形酒器,除卻參照自然界的動物為刻畫原型,兩者的造型、材質(zhì)及紋路皆有明顯的區(qū)別,給人以各具特色的視覺效果,那么,二者外在形態(tài)的異同又是由哪些因素決定的呢?
2 同源異派:工藝、用法的比較
《考工記》記載,古人造物依循“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②,四者缺一不可,“材”與“工”互為表里,選材對工藝起決定性作用,且直接影響器物的外在形態(tài)。
鑲金獸首瑪瑙杯采用的制作方式與唐代瑪瑙制品無異,瑪瑙作為一類天然礦石,無人工紋飾,至唐代,工匠已具備成熟的加工工藝。選料、開料、雕琢、拋光,是古代瑪瑙加工的大體制作步驟。首先選取品相上乘的原料,切割成大型,取制物所需部分,鉆孔切割將其掏至中空,依物取形,根據(jù)瑪瑙特有的紋理對杯身造型精雕細琢,最后對器物表面多次打磨拋光,呈現(xiàn)出光滑鮮潤的效果。③
赫梯古國是歷史記載中最早發(fā)明冶鐵技術(shù)并使用鐵器的國家之一,因此具備系統(tǒng)且完備的金屬加工工藝。鹿身來通杯運用錘擛法,其法多用于金銀器的加工,原理是將銀塊加熱提純,利用銀的延展性,反復錘煉打制,塑成想要達成的器物造型。鹿身來通杯的鹿角、鹿身、前肢應為分別打煉,成型后熔接而成,交界處有明顯連接痕跡。
因選材不同,兩件器物加工方式大不相同,成品風格形式更是大相徑庭,雖源于同一種器皿類型,但來通杯在引入中國時別出心裁,獨樹一幟,呈現(xiàn)出與赫梯來通杯全然不同的藝術(shù)效果。
分析了形制工藝,再談及其用法,雖兩者皆為來通,但在傳播過程中受到中國本土文化影響。其一,唐人尚酒,凡宴飲必行酒令,且以“觥”為科罰酒具,貴族及士子之間尤為盛行。④西方傳入的來通形制與“觥”類似,角型器皿無法放置,須一飲而盡。鑲金獸首瑪瑙杯使用時通過角狀杯身注酒,杯首口部金屬塞帽可取下,用時高舉酒杯,液體可從杯口流出,灌入口中。其二,唐人尚玉,唐代玉器被視為身份地位的象征,鑲金獸首瑪瑙杯材質(zhì)上佳、工藝精湛、造型獨特,且為唐代貴族所有,可見其貴重。唐代在中國歷史上政治經(jīng)濟空前繁榮,玉器得以長足發(fā)展,因而鑲金獸首瑪瑙杯也有可能作為唐代貴族彰顯自己身份的陳設品。
鹿身來通杯則與小亞細亞地區(qū)的祭祀儀式密不可分,赫梯文明中認為血液是“生命與力量的載體”①,在祭祀過程中,赫梯人將獸首來通杯放置于幼獸脖頸處,割傷其頸部,讓血液噴濺而出,用來通杯收集盛放,血液通過杯首部的孔洞流出。鹿身來通杯的動物胸腔處有兩個對稱分布的小孔,可推測為血液流通的孔洞,杯身處的錘擛紋樣也記載了神秘的祭祀儀式,而鹿這一意象也象征了赫梯文明中的狩獵之神,從多個方面皆可推斷出,鹿身來通杯在赫梯文明中作祭祀之用。
鑲金獸首瑪瑙杯與鹿身來通杯時間跨度達千年之久,從小亞細亞赫梯古國的祭祀器皿到中國唐代的貴族酒器,從形制到用法都演化出新的面貌,是什么造成了二者的不同呢?
3 由表及里:社會環(huán)境作用的比較
唐代是中國歷史上盡顯鋒芒的朝代,軍政領(lǐng)域開疆擴土,威震八方,詩書上高談闊論,恣意豪壯,在藝術(shù)方面,南北文化交織,漢胡風尚互融,集百家之長,更顯豐滿昂揚。唐代的都城長安位處古代絲綢之路起點,為當時的經(jīng)濟文化中心,“川原秀麗,卉物滋阜”⑤,胡商來往貿(mào)易頻繁,有萬國來朝之勢。
在此盛況下,唐代玉器發(fā)生了功能形制的轉(zhuǎn)變,玉制品更趨向于實用與觀賞,推陳出新的同時也染上了異域風情?,旇ё鳛橛衿鞯囊环N,頗受唐代貴族歡迎,史料記載眾多,詩文中也層出不窮。李商隱的《小園獨酌》,有“半展龍須席,輕斟瑪瑙杯”⑥之句,孟浩然《襄陽公宅飲》亦有“綺席卷龍須,香杯浮瑪瑙”⑦的描寫。中國雖盛產(chǎn)瑪瑙,但皇室貴族所用瑪瑙制品卻多產(chǎn)自域外,《唐書·德宗紀》有“倭國獻瑪瑙,大如五斗器”①的記載,可見西域進貢的器物對唐代瑪瑙制品的發(fā)展有一定的推動作用。
與此同時,胡人中最常見的粟特人與中國往來密切,大唐王朝引進了粟特的金銀、玉石、玻璃等手工制品,促進了唐代手工藝的發(fā)展,經(jīng)考證與鑲金獸首瑪瑙杯一同出土的鹿紋銀碗,屬于粟特地區(qū)流行的器物,另一瑪瑙橢圓形長杯,似為粟特風格的仿制品。由于卷帙不足,鑲金獸首瑪瑙杯的確切來源無從考證,但從器物造型可推斷出其與外來文化有關(guān)聯(lián),從功能用法則可判別其本源特色被唐代本土文化所包容、吸納。
而鹿身來通杯源自人類早期文明之一的赫梯文明,所屬年份為公元前17世紀至前12世紀,尚處于奴隸制時期。雖然時間與位置大不相同,但與唐代文明卻有些共通點,赫梯文明也吸收借鑒了大量的外來文化,通過融合美索不達米亞文明與古埃及文明,從而呈現(xiàn)出多元文化交融的赫梯文明。②
赫梯古國位處于安納托利亞高原中部,周圍多崇山峻嶺,礦產(chǎn)資源豐富,受自然環(huán)境的影響,赫梯人將高山認作神明,信仰多神崇拜,因而常有祭祀性活動,祈求諸神庇護,實則是為了鞏固政權(quán)。
其中,基拉姆活動是赫梯全國性的五個主要活動之一。祭祀過程中,由祭祀者手持銀杯,攜帶各色祭品進行祭拜,“眾神的神獸”緊隨其后③,體現(xiàn)出赫梯古國以狩獵為主要謀生方式的固有傳統(tǒng),其間還有神獸游行與動物表演,赫梯古文獻記載了祭祀活動中的“金獅像”“銀野豬像”“銀牡鹿像”等,與現(xiàn)已出土的其他赫梯文明時期的獸首來通杯類似,因而可以推斷,以動物造型為原型的來通杯正是從這些祭祀活動中誕生,與赫梯文明中的祭祀儀式有著密切聯(lián)系。
中國唐代與赫梯的自然環(huán)境、人文背景的差異,造成了造物方式與功能用途的差異,因而在來通杯東傳的過程中得以形成形式與風格全然不同的器物。至此,鑲金獸首瑪瑙杯與鹿身來通杯的形制、工藝、用法、社會背景的差別皆已一目了然,跨越時間與空間的界限,這種古老的祭祀用具在歐亞大陸的兩端聯(lián)結(jié)共生。
4 見微知著:從來通杯的演變看文化的傳播
《易經(jīng)》有曰“人文化成”,“人文”與“自然”相稱④,人類在發(fā)展的過程中,根據(jù)不同的環(huán)境發(fā)生轉(zhuǎn)變,因而誕生了多元的文化,所處環(huán)境不同,文化“自因異之”。⑤透過來通杯演變這一現(xiàn)象觀其本質(zhì),實則是不同的文化通過環(huán)境的變化發(fā)生碰撞,伴隨著歲月流轉(zhuǎn)、空間交錯,使之在不同的文化維度里卓爾不群,綻出生機。
赫梯是建立在眾多敵對國家之中的古老帝國,始終存在著王權(quán)之爭,在與亞述帝國、古埃及、古巴比倫等國家締交、摩擦的過程中,不同的文明開始建立聯(lián)系,起源于赫梯帝國的來通杯得以傳入希臘文明,從而不斷向東方傳播,經(jīng)薩珊、波斯、粟特等地,最終傳入中國。
中亞片治肯特壁畫中,描繪了粟特貴族高舉來通杯暢飲的場景(圖5),而西安出土的史君墓石堂外壁的浮雕(圖6),河南安陽出土的北齊石棺床雕刻(圖7),皆刻畫有幾人手持來通角杯飲酒的場面⑥,可見來通杯在粟特文明中就已弱化了祭祀的用途,且通過粟特人傳入中國,被本土文化所改造,成了貴族飲酒的器具。
中國唐代在歷史上是個多元文化蓬勃發(fā)展的朝代,但傳統(tǒng)儒家思想根深蒂固,并未受動搖,反而能對外來文化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使之融于本土文化,在漢胡相融之時能夠立足根本,在原有的基礎(chǔ)上大膽創(chuàng)新,海納百川的同時別開生面,兼容并蓄的同時再創(chuàng)新風。歷史文化的必然特征有兩點,一是變化,二是持續(xù)⑦。鑲金獸首瑪瑙杯在此間作為歷史文化的縮影,在文化背景發(fā)生變化之時,保有器物本源特征,但于風格形式得以革新,成為當之無愧的大唐遺寶。鹿身來通杯作為至今發(fā)現(xiàn)最早的筒形獸首來通杯,象征著古老的赫梯祭祀文明,經(jīng)由戰(zhàn)亂、貿(mào)易、文化交流,于千年的歲月里流傳至東方,赫梯古國雖已覆滅,但其文化卻因不同的媒介得以延續(xù)。
5 結(jié)語
通過對鑲金獸首瑪瑙杯與鹿身來通杯的比較發(fā)現(xiàn),雖同為來通杯,但在形制、工藝、用法乃至所承載的文化上都有著極大的不同,從中了解到中土大唐與赫梯古國文化體系的差別,從而決定了兩種器物所呈現(xiàn)的歷史價值與藝術(shù)差異,因而考證歷史文化能于交織互融的過程中重塑再生。
世界的文化具有多元性,彼此交織,互有聯(lián)系。試觀我國,自古就是文化交融、民族融合之大國,唐代更是大行其道,單從一件唐代瑪瑙制品就可看出中國唐代樂于吸納外來文化,敢于改造外來器物,賦予傳統(tǒng)器物新面貌的同時樹立起民族文化自信。繼往開來,鑒古知今,愿現(xiàn)今的人們也能在吸收外來文化的同時標新立異,在繼承傳統(tǒng)文化的同時吐故納新,使中國本土文化在歷史綿延、歲月流淌里源遠流長,奔騰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