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象之殺

林為攀

他坐在星巴克觀察人，他將每個人的衣著、外貌、身高寫進一臺磕碰過的蘋果電腦，他感覺自己正從時間長河里掬起一朵浪花，或從生命之樹上剜下一座時鐘。他走出星巴克，有個姑娘將他的背影拍進了手機。他們共同留住了那個霧氣迷蒙的白晝。

他光顧的星巴克，像是他最后的避難所。鯨與象離開海洋與森林，掠奪城市與商場。每日懸浮空中的，是象騎鯨或鯨乘象。

星巴克兜售的咖啡，需在沸水中加入咖啡豆，而沸水直接淡化于海水，咖啡豆則直接栽種于森林。因此，鯨與象便將其視為同盟。這場海洋與森林聯(lián)合絞殺人類的劇目，上演于多年前的一個午夜。

成千數(shù)萬只貓狗在午夜集體出走，加入鯨象陣營，而人類還在墻上張貼尋寵啟事。他豢養(yǎng)的那只銀漸層出鏡率最高，畫像遍布城市街頭。幾日后，他在房里用那臺蘋果電腦寫作時，響起了久違的敲門聲，他前去開門時毫無設(shè)防，銀漸層在門外舉著一張尋寵啟事，警告他切勿四處張貼它的肖像。他見到貓失而復得，從冰箱拿出貓糧，但銀漸層不屑一顧，并打翻了他的蘋果電腦，就如被咬了一口的“蘋果”商標，他的電腦也被“咬了一口”。

他那臺電腦已無法合上，就像一只被采過珠的貝殼。但他不怪它，甚至開窗讓它走。它看了他一眼，那雙橄欖綠的眼睛仍熾烈如火。它跳下貓狗大軍齊集的街道，銀色的羽毛在幾乎均等分的黑白之中分外醒目。

天上的藍鯨酷似飛艇，噴出幾朵已不復可愛的白浪，灰象豎巨鼻長嘯。貓狗鉆入每一扇洞開的門窗，驅(qū)逐每一個人類。它們將人類趕到大海，趕入森林。它們在那里為人類準備了旋渦與火山。

銀漸層還是念舊，沒透露他的行蹤。貓狗大軍驅(qū)趕人類離開前，它抬頭看到他驚恐難安的表情，頭也不回地走了。從此，他便失去了它的消息。他每天抽空清除城市街頭的畫像。自從沒了人類，城市的高樓大廈都長滿了植被，閃爍的雪花成了電視機的常客。

每一棟樓，不管什么形狀，不管什么面積，或許對人類不宜居，但一定適合植物。參天大樹從別墅里旁逸斜出，蒲公英則從一室一廳或單身公寓里萍飄蓬轉(zhuǎn)。這座曾容納上千萬人口的城市，現(xiàn)在住滿了各種動植物，甚至有些滅絕已久的也堂而皇之地出現(xiàn)了。只有他暫居的這個兩室一廳，還沒被動植物占領(lǐng)。許多年前，他孤身來到這座城市，租住了這個逼仄的房子。他沒有女朋友，本應租一室一廳就行，但他有許多書，所以租了兩室一廳，一室自己住，一室這些書住。這些不知凡幾的書籍住在室內(nèi)的同時，也住進他腦海。他精讀過其中大部分。

鯨象聯(lián)盟成立當晚，是他繳納房租之時。但房東的不幸殞命，讓他撿了一個大便宜，不過那時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否有命鳩占鵲巢，因為不管是租客還是房東，大都死在了他們的寵物手中。好在，他的銀漸層只是出走了，并未咬斷他的脖子，留下一地斑斑血跡，當作加入鯨象聯(lián)盟的投名狀。

他以史為鏡，在書中發(fā)現(xiàn)肆虐歐洲中世紀的黑死病，與切爾諾貝利核泄露事故。他決定記錄每一個幸存的人類。他在網(wǎng)上找到一個幸存者俱樂部，里面聚集了全世界所剩無幾的人類，加入的條件僅有一條且非?？量蹋簺]有養(yǎng)過任何寵物。同盟所在地在一家星巴克。

這是全世界僅剩的一家星巴克。咖啡豆的香氣和滾燙的沸水躲過了鯨象聯(lián)盟的覬覦。

他決定偽造身份，篡改履歷前去星巴克采訪同類。他曾經(jīng)也干過同樣的事，那時他剛到此地，舉目無親，為了養(yǎng)活自己，杜撰了學歷，拔高了身世，從而謀得一份網(wǎng)絡(luò)記者的工作。他采訪過街頭用掃把寫宋體字的下崗工人、業(yè)已落寞的舞蹈藝術(shù)家，還有一個身殘志堅，自費出書，在各大高校擺攤售書的偏癱作家。這份工作讓他明白還有許多人比他過得艱難，從此便不再自怨自艾，一心撲在工作上，無奈當時全世界都掉進了錢眼里，人們更多的是閱讀淘寶產(chǎn)品說明書，而不是坐在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書店看書或用手機瀏覽新聞。

文字墮落成路邊攤，而說明書成了刺激味蕾的麻辣燙或者燒烤。網(wǎng)站的瀏覽量每況愈下，老板最后決定線上兜售避孕套。無奈他沒能掌握好尺寸，始終在大象與螞蟻的尺寸間徘徊，倒閉便在所難免了。

他失業(yè)在家，為了生存，只得放下面子接一些軟文。他給隆胸產(chǎn)品寫過天花亂墜的廣告文案，宣稱用了這款產(chǎn)品，再也不怕老公外出偷腥，事實則是，此產(chǎn)品卻是造成幾年前最高一波離婚潮的背后推手。他給吸塵器寫的文案尤為驚人，鼓吹不僅能吸凈一切臟東西，還能幫忙洗衣服，甚至還能吸走大海里的塑料袋和太空垃圾。

在人人造假的時代，他還是稍遜一籌，不幸落敗其他造假王之手?？蛻糇屗砰_膽子，將一款感冒藥寫成起死回生的還魂丹。他沒有同意，后來在幕墻上看到該藥廣告時，差點被迎面而來的汽車撞死。廣告文案比客戶之前要求的還夸張，不僅能起死回生，還能駐顏有術(shù)。他每次走在路上，都能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幕墻廣告輪番上演。從那時起，他發(fā)現(xiàn)人人都陷入一股狂熱之中，所有人都變著法兒壓榨他人錢包，不久又把目光鎖定那些動植物，因為他們的產(chǎn)品只有添加了夜明砂和草木精華才能銷量大增。

鯨象聯(lián)盟成立之前，大自然給人類提出過嚴厲的警告，但人類將連月不滅的山火和疫情當成又一人定勝天的標志。直到鯨從海底躍出海岸，象從森林奔到城市，一個是大海之王，一個是陸地之王，雙王聯(lián)合，人類潰不成軍。它們將任何用動植物萃取的藥品毀之一炬，殺死每一個遇到的人類，哪怕是環(huán)保人士也不放過。

他對此一籌莫展，此前他痛恨同類，但當人類瀕危后，他又同情人類。他不是同情人類的貪欲，而是同情人類的藝術(shù)。藝術(shù)本該用來規(guī)勸人類莫誤入歧途，卻被用來當成貪欲的遮羞布。他是藝術(shù)的棄子，因為他曾孜孜不倦追求過文學，可文學卻讓他遍體鱗傷。所以他才會把才華用以寫軟文?，F(xiàn)在他要趁此機會再次追求繆斯，希望文學女神能夠接受他。

他化名陸海穹決定加入幸存者俱樂部，他用電腦聯(lián)系到了該組織的負責人歐陽羿。對方提醒他出門注意事項，最好穿上動物的服裝，混淆真正的動物視線，就像以前人們身穿動物衣服在街頭發(fā)廣告一樣。

他最后穿上一套狼服出門了，在街上一眼認出許多同類在動物世界里濫竽充數(shù)。他們都前往星巴克，并在門口脫下動物衣服，證明自己的人類身份，讓里面的人放他們進去。

他進去后，發(fā)現(xiàn)歐陽羿是女生。星巴克照常營業(yè)，幸存者在里面悠閑地喝咖啡，對發(fā)生的事充耳不聞。他們并不關(guān)心眼下的危機，而是對危機還未波及到他們感到慶幸。他高估了這個組織，看著一盤散沙的同類，匆匆在電腦里記下他們的衣著、外貌、身高后便出門離去。歐陽羿拍下他離去的背影，上傳到人類數(shù)據(jù)后，發(fā)現(xiàn)此人的名字是假的，而且還養(yǎng)過不止一只寵物，急忙告知首領(lǐng)：

“有人類被動物招降了?！?/p>

住在二樓的首領(lǐng)接到消息后，匆匆走下樓來，率領(lǐng)所有組織成員來到商場天臺，看到那個所謂的陸海穹走在被動物包圍的街道，并沖每一個動物點頭致意。這成了對方直接出賣人類的證據(jù)，于是歐陽羿便聯(lián)合其余十一人，穿上十二生肖的衣服前去綁架陸海穹。

當陸海穹察覺十二生肖追擊自己時，并不知道這是人類偽裝的動物，以為是真正的動物在攔截他。不過他很快又覺得不對勁，因為十二生肖里的龍純屬子虛烏有，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世界里看到，不過在如今這個世道，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他開始逃跑。

其他動物看到十二生肖在追一匹狼，不知道該幫哪邊。于是它們便作壁上觀，看看是十二生肖戰(zhàn)勝狼，還是葬身狼腹。陸海穹跑得氣喘吁吁，也不敢摘下狼套，害怕引來更多敵人。他不敢跑回家，擔心暴露自己的居所，從而讓自己無家可歸。他圍繞著星巴克所在的商場轉(zhuǎn)圈，每轉(zhuǎn)一圈，身后的十二生肖便少一個，最后只剩那匹白馬還窮追不舍，而它就是歐陽羿本人。

陸海穹無法擺脫白馬，情急之下鉆進商場的電影院，躲在熒幕后喘粗氣。白馬發(fā)消息讓其他人進電影院，每人負責一間。陸海穹趴在熒幕后，因為他擔心追擊者開燈，從而將他躲藏的身影像戲中人一樣暴露在觀眾面前。

十二生肖尋遍每一間放映廳，仍一無所獲。白馬憑直覺相信此人還在電影院，一面命人檢查進商場的門是否關(guān)好，以防真正的動物進來，暴露人類最后一片凈土，一面派人繼續(xù)檢查電影院的每一個角落。

“我就不信了，難不成還能長翅膀飛了?！?/p>

陸海穹不敢大意，幾次聽到有人進出。就在他以為躲過一劫之時，突然發(fā)現(xiàn)燈開了。他一動不敢動，盡量趴低身子。電燈打開以后，卻未聽到人聲，他覺得那些人只是例行公事開燈，并不知道他躲在里面。

于是他起身活動四肢，由于穿了狼服，他的動作也成了狼。他透過熒幕覺得自己光影變得妙趣橫生，就像小時候在一盞10瓦的燈泡下用雙手比劃一只鼠、一只兔或一只犬一樣。他穿上狼服變得兇神惡煞，也為自己的狼性大發(fā)感到自豪。他此前從未有過機會讓自己變得心狠手辣，沒想到此刻在光影中，他褪去了他生而為人的所有弱點，成功進化成一只野蠻的肉食動物。

他的手變成了狼爪，他作勢撓在熒幕上，試圖讓白色的熒幕在他利爪下討?zhàn)?他的嘴長出了獠牙，鋒利的獠牙可以撕碎任何攔路虎;他長出了尾巴，可以讓他成功預知每一次危險。他簡直將這塊高22米、寬28米、屏幕面積616平方米的熒幕當成了自由馳騁的草原。

他在這塊最現(xiàn)代的電影熒幕后頭，體會到了久違的皮影戲樂趣。他感到潸然淚下，想起了小時候外公帶他去露天廣場觀看皮影戲的場景。藝人躲在白布后頭，操縱著獸皮皮影戲這一幕，在他幼小的心里種下了一粒文學種子，他那時以為自己將來也可以靠說故事為生。他那時以為這粒文學種子將會長成參天大樹，讓他進入供奉魯迅等文學巨擘的萬神殿。沒想到，這粒種子后來遭到生活的連番摧殘，不僅沒有破土而出，就連發(fā)芽的機會都沒有。

多年來的無所適從，沉寂了他內(nèi)心的文學火種，每次午夜夢回之時，他都嘗試坐在電腦桌前，喚醒文學之樹開花結(jié)果，但熱情早已被澆滅，大腦業(yè)已變成銹跡斑斑的齒輪，無法再給他提供哪怕一絲靈感。

假如人的心真有十八層，前面十七層都被吃喝拉撒占據(jù)，只有最后一層還留存著夢想。然而對他可言，這最后一層即便沒有被瑣事占領(lǐng)，也已被生活上了一把高一點四米、重二百二十四千克的巨鎖。自從他受挫的文學之路被上了這把世界上最大的鎖后，他就差不多已經(jīng)淡忘了往事，尤其外公領(lǐng)他去看皮影戲的這段記憶，更是忘得一干二凈。

從這點來說，外公與他同病相憐，他的外公是天之驕子，年輕時放棄名校進修機會，就為了陪在母親身側(cè)。后來，隨著謀生的日益艱難，孝順一度被埋怨所打敗，每次扛著年輪超過五十圈的木頭下山，或者撅著屁股在地里挖紫皮花生時，外公就會痛恨自己當年的選擇，更會痛罵他那個耽誤他一生的母親。

當外公有了孩子后，女兒的不思進取讓他更加生氣，不管怎么鼓勵，她都不改其志，只想當個旱澇保收的農(nóng)民，不想追逐那種充滿太多不確定性的夢想。家族三代人無法逆天改命讓他終于對生活繳械投降，直到他的出生給他帶去了最后一抹希望。

他小時候在文字方面所表現(xiàn)出來的天賦，讓外公一度為之驚嘆，以為終于可以將他未竟的理想轉(zhuǎn)嫁到外孫身上，于是他幾乎每一天都會跋山涉水前去看他，說是打著看女兒的旗幟，實則是怕女兒讓他干農(nóng)活，從而忘記看他帶來的那些書籍。

他的母親為此與外公決裂，因為他在他的影響下變得四體不勤。她以為只要不讓他見外公，他就能拿起鋤頭干活，沒想到外公的言傳身教在他心里扎了根，哪怕他不在，他都會聽從他的囑咐，每天躺在床上除了看書，什么事也不干。尤其逢年過節(jié)，他更是連油瓶倒了都不扶，而是憧憬著趕快去外公家做客，當面背誦幾篇古文或者把寫的日記給他看。

他對外孫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他犒賞他的方式不是物質(zhì)獎勵，而是領(lǐng)他去縣城的新華書店買書。他母親看到這些一無是處的書籍，當兒子面抱到廚房當柴燒。但他不以為意，因為他已經(jīng)吃透了書上的內(nèi)容，過后他會脫口而出這些內(nèi)容，讓他那些同樣扛鋤頭的鄰居嚇一跳。他們說她生了一個不正常的兒子。他母親也覺得他不正常，遂帶他去看醫(yī)生。

醫(yī)生給他做了細致的檢查，最后證明他很健康。他的病不是出在身體上，而是來自精神上，換言之，他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是個精神病。母親要帶他去更好的醫(yī)院治病，外公知道后，從她手里搶下外孫，祖孫兩人跑在山路上，母親在后頭追。他們最后躲進一處墓穴，耳聽母親焦急的聲音傳遍了深山，夜晚到來后才爬出墓穴。他不敢回自己家，外公帶他回他家。沒想到母親氣勢洶洶地堵在了娘家，就等他們出現(xiàn)以逸待勞。

外公臨時決定帶他去看皮影戲。

母親在一個晚歸的牧人嘴里獲悉了他們的下落。牧人遙指熱鬧的露天廣場，母親闖進去揪起他的耳朵，他聽到自己耳朵斷裂的聲音，當晚最精彩的不是皮影戲，而是他被其母打得滿地找牙地嚎叫。外公站在一旁幫不上忙，他的理虧在先，讓他在女兒面前喪失了為父威嚴。

他生來便被當成兔子一樣攆，這種印記貫穿了一生，直到如今還未停止。不過，好在現(xiàn)在有一塊廣袤的電影熒幕供他棲身，讓他能暫時躲在里面重溫自己的心聲。但事實很快證明他錯了，他不僅擺脫不了亡命天涯，更無法擺脫被人戲耍，就在他于熒幕后自得其樂時，突然升起的熒幕讓他登時成了被人觀賞的猴子。

熒幕前方的座椅坐滿了觀眾。這些觀眾都穿著不同動物的服裝，手里捧著爆米花，嘴里嘬著飲料管。他們將他當成了熱映的好萊塢大片。他看到歐陽羿笑得最大聲，她是本片的引笑員，其他觀眾在她的帶領(lǐng)下，笑聲差點掀翻電影院的天花板。這塊他幾分鐘前當成草原的熒幕此時成了斗獸場，他在里面模仿狼的動作，無疑成了最大的看點。

人類都有看戲的天性，歐陽羿也不管他到底有沒有勾結(jié)動物，因為他剛才的舉動就與動物無異。她有耐心等著他表演完畢，而后再從容不迫地讓其余生肖將他押到商場天臺。

他成了待宰羔羊，任憑他們處置。他們可以將他推下天臺，讓下面的群獸將他撕成碎片，也可以把他扒光，呈大字型綁在天臺，供他們消遣玩樂。

他伺機奪門而出，但前后兩扇門都有“貓”與“鼠”把守，這對千年冤家，如今竟攜手合作，再一次讓他大開眼界。

把守前門的那只貓，擁有與他的銀漸層同樣的顏色，而且眼珠也是橄欖綠，他見到它徑直向自己走來，押著他走下熒幕。觀眾席里的歐陽羿還在笑個不停，她仰頭大笑的時候甚至能看到喉嚨。這只貓帶他走出前門，他發(fā)現(xiàn)門口還有一只死貓。它摘下死貓的頭套，褪下死貓的衣服，讓他穿上。他發(fā)現(xiàn)這只死貓是人。而它果真是他的銀漸層。

“你怎么變大了，還會說話？”

“現(xiàn)在沒工夫解釋，快走?！?/p>

銀漸層領(lǐng)著他乘坐電梯來到地下車庫。他看到車庫里的車都長出了草，沒有陽光，也絲毫無損草的生長。銀漸層開上一輛車頂長出一棵樹的轎車，帶著他駛出商場。

轎車開出商場后，他透過后視鏡看到商場天臺的那些人。他們看到了這輛形跡可疑的車輛，首領(lǐng)打電話給歐陽羿，問她抓到陸海穹沒。歐陽羿的笑聲回蕩在電話里，首領(lǐng)預感大事不好。

首領(lǐng)率領(lǐng)其余人進入電影院，發(fā)現(xiàn)那些人對著空無一物的熒幕喝彩。首領(lǐng)命人關(guān)燈，這才讓現(xiàn)場安靜下來，歐陽羿定睛一看，看到的不是陸海穹拙劣的演技，而是首領(lǐng)震怒的五官，接著首領(lǐng)的巴掌便重重打在了她臉上。她捂著通紅的臉頰一個勁地跟他道歉。

“還不快去追?！?/p>

首領(lǐng)命他們開車去追。歐陽羿率人來到地下車庫，分別開上不同顏色的轎車，爭先恐后地往陸海穹逃竄的方向追去。

銀漸層透過后視鏡，看到了那些追來的車輛，讓他坐穩(wěn)，接著加大油門往前沖去。馬路上的飆車大戲拉開了帷幕，那些躲在室內(nèi)的幸存者聽到轟鳴的馬達聲，紛紛打開窗戶探出腦袋。沒想到此舉讓路上巡邏的動物發(fā)現(xiàn)了他們，這些動物兵分八路，前去揪出他們。有的人跑得比較快，已經(jīng)在路上狂奔，但多數(shù)都被抓起來了。

其余幸存者皆在薄暮時分悉數(shù)落網(wǎng)。而陸海穹和銀漸層仍未擺脫歐陽羿，他們穿越在四九城里，就像深陷在毫無頭緒的迷宮中。歐陽羿的手下沒有她車技高，有些甚至連駕照都沒有，許多人都不幸撞墻車毀人亡，最后僅剩歐陽羿還在窮追不舍。

銀漸層利用城市的迷宮構(gòu)造擺脫敵人的追殺，但對后頭那輛步步緊逼的紅色轎車卻無可奈何。陸海穹坐在車里也一籌莫展，他幸好系了安全帶，這才沒被甩出去，不過還是吐了一車。

“現(xiàn)在怎么辦？”“油沒剩多少了?！?/p>

銀漸層最后拐進一條胡同。這里有一大片未拆的四合院，有一棵樹穿梭在四周的胡同里，那就是陸海穹搭乘的那輛轎車。此時的迷宮較之剛才的縮小了無數(shù)倍，卻讓銀漸層終于找到了感覺，它在胡同里開車駕輕就熟，很快擺脫了歐陽羿的追蹤。

歐陽羿給首領(lǐng)打電話：“抱歉，追丟了。”

首領(lǐng)在電話那頭發(fā)了一通脾氣，讓所有人都穿上動物服裝，以兩人一批堵住那片四合院的數(shù)十個胡同口，他則與歐陽羿驅(qū)車挨個胡同查找。

“胡同里趕豬，我就不信趕不出來?！?/p>

陸海穹和銀漸層還在胡同里。他們坐在車里抽煙，懶洋洋的夕陽透進車窗，銀漸層哈欠連天，又到了一天中銀漸層睡覺的時候，陸海穹拿掉它嘴里咬的煙蒂，脫下自己的衣服披在它身上。他在腦海整理這一天的奇遇，發(fā)現(xiàn)大腦一片空白。

他索性不去想，頭一歪，也響起了鼾聲。靜謐的星辰布滿了天穹，車頂?shù)哪强脴鋼踝×嗽铝?。鯨在夜晚出來了，它在夜空下游蕩，繼而張開血盆大口，鯨齒變成梯子，供地上那些動物攀爬。那些動物都押著數(shù)量不一的戰(zhàn)利品爬進鯨腹，供貪得無厭的巨鯨果腹。

鯨已意識到人肉豐富的營養(yǎng)價值，最好的方式便是生吞。

無奈鯨魚的胃口越來越大，日益減少的戰(zhàn)利品無法再填飽它的肚子，因此鯨便打起了動物的主意。食草象發(fā)現(xiàn)了鯨的狼子野心，召集其余食草動物，與鯨魚分庭抗禮。鯨象聯(lián)盟分裂后，絞殺人類的目標便退居二線，爭奪地盤成了當務之急。銀漸層因此獲知動物其實不比人類優(yōu)秀，有時甚至比人類更加殘忍。人類之間的戰(zhàn)爭起碼還有底線，而動物之間的戰(zhàn)爭則完全赤裸裸。他想起了自己的主人，冒著背叛同類的風險救出了命懸一線的陸海穹。

“那你為什么突然會說話？”

對陸海穹的問題，銀漸層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實情。此時他們都醒了，躲在車里看著鯨魚在享受戰(zhàn)利品，而那些動物全部面黃肌瘦，很久沒有飽餐一頓了。銀漸層告訴他，鯨魚學到了人類的統(tǒng)御之術(shù)，控制手下的肚子確保政行令通。

鯨魚看著嗷嗷待哺的手下，勉強從腹中嘔出一些殘渣獎賞它們。動物為此起了沖突，鯨魚遂噴出幾朵有氣無力的白浪消弭紛爭。

銀漸層終于說出了動物說人語的原因。鯨象聯(lián)盟焚毀一切用動植物入藥的藥品時，貓科動物意外發(fā)現(xiàn)有些藥品具有神奇功效，譬如有的吃了可以飛，有的吃了可以說話（針對啞巴），有的吃了可以變大（針對陰莖）。人類研制的這些藥物，其實并未夸張藥效，而是正如廣告所言，能夠“美夢成真”。人類幾代人的心血，最后白白便宜了那些動物。

貓科動物給鯨象匯報了此事，最終成了鯨象分裂的導火索。因為鯨想讓大象吃縮小丸，免得這些大笨象的胃口越來越大，而象也想讓鯨吃同樣的藥物。雙方都對彼此了然于胸，從此有鯨出沒的地方象不會出現(xiàn)，反之亦然，因為害怕中對方的陰謀詭計。

鯨象分成兩派后，鯨帶領(lǐng)海洋動物，象則率領(lǐng)陸地動物，對于某些兩棲甚至三棲的動物，索性讓它們自己選擇依附哪方。兩派將世界一分為二，當然不是以海洋和陸地劃分，因為海洋明顯比陸地大，這對大象不公平，而是把世界當成一個西瓜，剖成均等的兩份，并規(guī)定誰也不能越界。

后來又覺得這種方式太過復雜和麻煩，因為動物顯然沒學會丈量土地，只好選擇白天與黑夜。白天是大象的世界，夜晚是鯨魚的天下，如此簡單劃分才讓兩派偃旗息鼓。

銀漸層不知道其他動物的情況。盡管兩派三令五申，他還是偷偷吃了會說人語和增大的藥丸。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被大象知道了，這讓銀漸層在同類面前成了過街老鼠。本想殺幾只陸地動物臨陣倒戈，沒想到那些海洋生物最痛恨吃魚的貓。

“所以你才回來投靠我？”

銀漸層還未作答，這句話便暴露了他們的行蹤。在空中游弋的鯨，依靠敏銳的聽覺，發(fā)現(xiàn)有人在說話，從空中怒噴巨浪，倒灌進每一個胡同，逼出說話者。沒想到導致許多手下無辜殞命，因為這些以魚類居多的手下，自從上了岸，魚鰭和魚鰓都退化了，已無法適應水中生活。

但鯨仍不罷手，繼續(xù)噴浪，看那架勢似乎要淹沒整座城市。胡同成了最好的溝渠，瞬間淹沒了那些未拆的四合院。這些巨浪席卷四合院后，繼續(xù)升高，繼而淹沒一些中層建筑，即將淹沒五十層以上的高層建筑時，天亮了，輪到大象登場了。

鯨及時吸走巨浪，因為大象雖是陸地動物，卻極擅游泳，這些水非但溺不死它，反而會讓它找到發(fā)動鯨象戰(zhàn)爭的借口。鯨率領(lǐng)一眾手下悻悻而退，象服用飛行丸展耳飛到空中，號召手下重點檢查那些未長植被的樓房，很有可能里面還藏著人類。

陸地動物旋即遍布城市四周。陸海穹和銀漸層被困在車里，幸好銀漸層給他吃了一顆閉氣丸，才讓他撿回一命。原以為警報解除，沒想到又來一個更棘手的敵人。據(jù)銀漸層透露，大象不僅吃了飛行藥，還吃了噴火藥，就像西方的惡龍一樣。如果被它發(fā)覺他們困在車里，一定會噴火把他們燒成灰燼，而辟火丸銀漸層可一顆都沒有。

陸海穹只好與銀漸層耐心坐等大象離去。與此同時，歐陽羿終于召齊失散的隊伍，并于天明時分殺回四合院。這比首領(lǐng)規(guī)定的時間足足晚了十二小時，歐陽羿明白此行將一無所獲，但即便如此，也要做出個樣子給首領(lǐng)看。她以為首領(lǐng)真會親率隊伍，沒想到又在星巴克的二樓睡大覺，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丟給她，因此懷恨在心的歐陽羿又把出行時間往后延了一個小時。

十二生肖中的?？床贿^去，與歐陽羿發(fā)生了口角。她知道牛一向以勤勉示人，就是不懂看場合，現(xiàn)在可不是下地耕田的時候，于是命他當前鋒，將那輛鏟車供他驅(qū)使，她與其他人則開著轎車慢悠悠跟在后頭。歐陽羿由于心慌，車技下降不少，數(shù)次撞到馬路上的護欄，脖子上掛的卵式項鏈撞疼了她的胸脯，只好解下來揣進兜里。

抵達四合院前，車隊與大象打了個遭遇戰(zhàn)，他們意外狹路相逢，讓雙方都大吃一驚。在大象看來，這些都是什么玩意兒，說他們是動物吧，肩膀上扛的卻是人頭;說他們是人吧，下半身分明是動物的身體，難不成是星巴克徽標雙尾美人魚的變體？歐陽羿的隊伍自由散漫，以為開車萬無一失，便摘了動物頭套，否則就算遇到大象，也能暫時迷惑對方。

大象意識到這些都是人，噴火以御仇敵，但藥效已過，只噴出幾點火星，又豎巨鼻召喚手下，無奈那些手下都進了隔音效果極佳的樓房，沒能聽到大象的指令。大象只好且戰(zhàn)且走，歐陽羿看出對方戰(zhàn)力不佳，欲徒手戰(zhàn)象，或能一戰(zhàn)成名。

但大象在空中，她在地上，她又不會飛，否則便能飛上象背屠象。眼看煮熟的鴨子要飛了，歐陽羿急得摸兜找煙，不想?yún)s掏掉了卵式項鏈。大象視力極佳，一眼看出這串項鏈由若干象牙穿成，看那成色與質(zhì)地，可能耗盡數(shù)十頭成年象最寶貴的象牙，不禁悲從中來。

大象已無法自持，從而加速了藥效的揮發(fā)，在點煙的歐陽羿面前，像顆隕石從空中墜落，氣絕身亡。歐陽羿棄煙，掏匕首，只身前去卸象牙，其他人莫敢近前。她卸下一對象牙，放在頭頂當成牛角，有心氣一氣那個戴了牛頭套的手下。

歐陽羿本欲率眾返回，意外發(fā)現(xiàn)胡同口還有一輛車，涉險下車前往。陸海穹與銀漸層看到她一個弱女子竟能殺死一頭巨象，一臉錯愕，連對方折返都未察覺。好在歐陽羿立功心切，踩到一個水洼，濺起的水聲提醒他們危險將至。

陸海穹打開車門準備逃跑，卻被銀漸層緊緊拽住。它指了指四面八方，告訴他八面埋伏，現(xiàn)在跑出去只有死路一條。陸海穹只好回到車里，不安地搓著手，銀漸層透過后視鏡，發(fā)現(xiàn)歐陽羿已有防備，已停下接近的步伐。銀漸層趁機塞給陸海穹一粒藥丸，只見陸海穹和銀漸層都長出了翅膀。他們飛到車頂?shù)臉渖响o待良機。

當歐陽羿進車查看時，銀漸層示意陸海穹立即飛出去。陸海穹剛長出翅膀，還沒學會飛翔，在空中飛得不太穩(wěn)當，還是銀漸層用一邊翅膀托著他才沒讓他摔下去。歐陽羿在車里發(fā)現(xiàn)飛行丸的包裝盒，當即明白此時頭頂?shù)娘w行物不太正常，立即命人從自己車里拿出一把用虎齒制成的弓箭。

銀漸層攜陸海穹慢慢飛往舊居，絲毫沒意識到地上有把二石力之弓瞄準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