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喻文
摘? ?要: 《離騷》云:“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蓖跻葑⒃唬骸搬冕?,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淵?!睔v來楚辭注家多以“崦嵫”為日入之所,并無實指,洪興祖在《楚辭補注》中引《山海經(jīng)》《淮南子》予以佐證,多被后人看作神話中的地名。神話中的地名有虛有實,不一定一一能考其實,但亦不當(dāng)一律斥之為虛妄。今人對于“崦嵫”的所在也說法不一,沒有定論,故在此對《離騷》中所提“崦嵫”一地做考證。
關(guān)鍵詞: 離騷? ?崦嵫? ?甘肅? ?天水
一、“崦嵫”考釋
關(guān)于《離騷》中所提“崦嵫”之地,王逸注曰:“崦嵫,日所入山也,下有蒙水,水中有虞淵?!雹伲?7)洪興祖補曰:“崦音淹,嵫音茲?!渡胶=?jīng)》曰:鳥鼠同穴山西南曰崦嵫,又云:西曰● 嵫之山?!痘茨献印吩疲骸叭杖脶冕?,經(jīng)細柳,入虞淵之汜。”①(27)《山海經(jīng)》除了洪興祖所引兩處之外,《西山經(jīng)》亦有:“(鳥鼠同穴之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葉如轂,其實大如瓜,赤符而黑理,食之已癉,可以御火?!雹冢?7)《大荒西經(jīng)》:“西海陼中有神,人面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名曰弇茲”②(459)之言。由于《山海經(jīng)》普遍被認為是楚人所做,《山海經(jīng)》中提到的崦嵫山,應(yīng)該與屈原在《離騷》中提到的“崦嵫”觀念上大體相近。除了《山海經(jīng)》《淮南子》外,有關(guān)記載《禹大傳》亦有:“洧盤之水,出崦嵫山?!雹冢?8)《穆天子傳》:“天子遂驅(qū)升于弇山,乃紀其跡于弇山之石,而樹之槐?!雹郏?2)
黃靈庚在《楚辭章句疏證》中指出:“崦,或作弇,● ,皆諧聲兼意?!薄熬邮巧街褚嗝倨?,訓(xùn)詁字作崦嵫?!雹埽?39)崦嵫山亦稱淹茲、● 嵫、弇茲、弇山等,故上述文獻提到的應(yīng)都是一個地方無誤。再考《故訓(xùn)匯纂》“崦”字下:“崦嵫,日沒所入山也?!薄搬冕?,日入處也?!薄搬冕眩矫?,下有豪水,水中虞淵,日所入也?!雹荩?39)可見,提及“崦嵫”皆認為是日入所,這一點并沒有太多爭議。
對于“崦嵫”的具體所在地,后世產(chǎn)生了不同的看法,趙逵夫認為:“崦嵫,神話中山名,日入之處……據(jù)典籍記載,即今嶓冢山,亦曰兌山,在漢代西縣(在今甘肅省西和縣以北)?!雹蓿?37)有湯洪認為《離騷》“崦嵫”當(dāng)指大地極西之山,或為大西洋東岸某山⑦(38-41),范三畏認為崦嵫山即河西走廊山丹縣的大黃山(舊名焉支山)⑧(3-5)等。
姜亮夫在《楚辭通故》中,提及“崦嵫”的內(nèi)容如下:
古傳說中西方日入之山,又名虞淵,又名落棠。《離騷》“望崦嵫而勿迫”,王注云“崦嵫日所入山也”。案《西山經(jīng)》“鳥鼠同穴之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郭注“日沒所入山也”。郝懿行《穆天子傳箋疏》云“天子升于弇山”,郭云“弇茲山,日入所也”?!队衿芬私?jīng)作“● 嵫”,《淮南·天文訓(xùn)》“日入于虞淵之汜太平御覽,曙于蒙谷之浦”?!短接[》引作“日入崦嵫,經(jīng)細柳,入虞泉之地,曙于蒙谷之浦”。有注云“崦嵫落嘗山,細柳西方之野,蒙谷蒙汜之水”(今《覽冥訓(xùn)》云“日入落棠”,高誘注“落棠山名,則嘗當(dāng)為棠之誤,落棠殆崦嵫之異名也”)《十道志》“昧谷在秦州西南,亦謂之兌山,亦曰崦嵫”。按崦與聲同,虞淵當(dāng)即崦之合音。又有落棠一名,他書不見,疑落亦崦山之形譌也。⑨(228-229)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引用《十道志》對于崦嵫的描述“昧谷在秦州西南,亦謂之兌山,亦曰崦嵫”。秦州,即今甘肅天水市,指出了崦嵫山現(xiàn)今所在。
《楚辭通故》中又有“嶓?!睏l下:“《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華山之首,曰錢來之山……又西三百二十里,曰嶓冢之山,漢水出焉。郭注:‘今在武都氐道縣南。郝懿行《箋疏》云:‘案在今甘肅秦州西南六十里。按《禹貢》‘嶓冢既藝,又云:‘導(dǎo)嶓冢至于荊山?!稘h書·地理志》嶓冢山在‘隴西郡西縣,西漢所出(則今甘肅省西和縣東北之山也)。然《禹貢》又言‘嶓冢導(dǎo)漾,東流為漢,則為東漢水所出。蓋嶓冢由甘肅西和縣,蜿蜒而東,至陜西鳳縣北,折而南,至略陽縣東,尚名嶓冢,為東漢水所出,更折而東,遂為江漢間諸山脈也?!雹幔?30)據(jù)郝懿行疏,嶓冢山亦在秦州西南。
根據(jù)以上材料,筆者認為或許崦嵫山就是位于今甘肅天水南部的齊壽山。齊壽山因其山嶺如冢,有壽丘之異稱,又名嶓冢山、兌山、崦嵫山、云臺山。與材料所指基本吻合。
二、“崦嵫”探源
齊壽山位于甘肅,又處西北,為何遠在楚國(今湖北、湖南附近)的屈原要提到崦嵫山呢?
《離騷》文本中,屈原起以一句“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①(26)。王逸注:“縣圃,神山,在昆侖之上?!雹伲?6)以朝于湘南出發(fā)而夕至昆侖,后“望崦嵫”而欲令羲和徐行,是“崦嵫”乃“日所入山”,不欲附而不見盛世明君。繼而飲其馬于“咸池”,“咸池”即日所浴者。又結(jié)轡于“扶?!?,“折若木以拂日兮”①(28),“若木”在昆侖西極。屈原在文中所提到的“昆侖”“崦嵫”“咸池”等,都似乎是神話中存在的地方,并且離楚國很遙遠。其意為何?在姜亮夫的《楚辭今繹講錄》(北京出版社1981年版)中,曾有:“為什么屈原在作品中說要到昆侖呢?后人多以神話解釋。這是不負責(zé)任的態(tài)度。屈原作品中不少地方寫到西方,值得我們注意。屈原對四方的態(tài)度不一樣:東方,因為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有好感;對西方、南方的感情最深厚。從楚國的歷史看。向南方開拓是楚國的國策,所以到南方是要找一個安家的地方,而西方則是追念祖先,寄托感情的地方,因為楚國的發(fā)祥地在西方……高陽氏來自西方,即今之新疆、青海、甘肅一帶,也就是從昆侖山來的。我們說漢族發(fā)源于西方的昆侖,這說法是對的,也只有昆侖才當(dāng)?shù)闷鸶哧柺系陌l(fā)祥之地?!币澜练蛩f,屈原提到這些地名,提到“崦嵫”,或許和楚人的疆域及變遷有關(guān)。
楚人先民為羋姓季連部族,最初依附于夏人,活動在中原地區(qū)?!坝碚魅鐣r,遷徙到鄂西北的熊山一帶,又遷徙到荊山地區(qū)的喬山一帶,成為夏人在江漢地區(qū)的代理人”⑩。殷商時期,其部族活動地區(qū)就溯均水而上,主要在丹陽。楚國建國之初地五十里,都丹陽,熊繹至熊儀、熊眴等十余代君王,兢兢治國,“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楚國在建國以后的相當(dāng)長的時期,都過著艱苦奮斗的苦日子。后由于中原戰(zhàn)亂,晉、齊、秦三國混戰(zhàn),楚國趁機占據(jù)肥沃的江漢平原并在此休生養(yǎng)息,發(fā)展壯大,而后由于晉國的國力衰弱,楚國有機會東進占領(lǐng)江淮地區(qū),并從此有了和晉國抗衡的實力。然而在江淮以南的長江中下游平原上,吳國崛起。楚國面臨兩面受敵的局面,與晉國言和并把重心放在了和吳國的斗爭上,后來吳國被越國所滅,楚國最終打敗越國,正式成為疆域橫跨江漢、荊揚的一級強國。曾經(jīng)強大的晉國被瓜分為趙、韓、魏三國,并失去了中原地區(qū)的霸主地位。從此,戰(zhàn)國形勢變成了以秦為首的西部集團、以齊為首的東部集團、以趙為首的北部集團和以楚為首的南部集團。
在楚國休養(yǎng)生息的時期,楚人以江漢間疆域為基礎(chǔ),向外進行拓展,“楚成王時期,滅掉反叛的附庸貳、軫、厲等,與楚東國疆域連成一片;西進三峽地區(qū),滅掉夔國,使得楚西部疆域拓展至三峽巴東一帶。楚莊王初年,滅庸、麋;楚昭王滅唐,將其領(lǐng)土納入楚國西部疆域之內(nèi)”⑩。當(dāng)時楚的版圖有向西部和西北部擴大的趨勢。至春秋晚期,楚人的疆域西北已達到丹陽上游,至今陜西地區(qū),而天水正處在陜西和甘肅交界處,位于甘肅的東南部,正處于楚國西部??梢姟搬冕选边@一地方,對南部集團的楚人來說并非遙不可及。
楚人當(dāng)時以漢江上游丹陽為起點,取威定霸于春秋戰(zhàn)國,開疆拓土,先后統(tǒng)一了五十多個小國,全盛時領(lǐng)域北至黃河、東至海濱、西至云南、南至湖南。不僅為中華民族的統(tǒng)一建功立業(yè),而且確立了文化歷史地位,為同時代的中原許多區(qū)域文化所不及。楚國在此得以發(fā)展壯大。楚人依托著漢江,漢江養(yǎng)育著楚人。漢江對于楚人是具有母親河般的意味的。
據(jù)《甘肅省志》第二十三卷水利志(1998年版)記載:“西漢水,在地質(zhì)年代曾是漢江源頭,后來由于四川盆地水系溯源侵蝕,切開西漢水與川水的分水嶺,將漢江上游的西漢水襲奪為嘉陵江上游。西漢水,原為長江支流,發(fā)源于甘肅省天水市西秦嶺的仁壽山,流經(jīng)甘肅東部的天水、禮縣,蜿蜒穿貫隴山。后來,西漢水改道,才成為了嘉陵江的源頭之一?!背缿{漢水發(fā)展壯大,漢水正發(fā)源于崦嵫山。那么屈原在《離騷》中提及“崦嵫”就不難理解了?!妒酚洝でZ生列傳》中有云:“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眥11}(3009)“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11}(3010)?!妒酚洝ぬ饭孕颉酚衷疲骸扒胖穑峨x騷》?!眥12}(4006)由此可見《離騷》是在屈原被楚懷王疏遠放逐的時期寫的,屈原所處的楚懷王時期,楚國已經(jīng)從崛起走向了衰亡。
值得一提的是,西周興起于今陜、甘一帶。周族有著悠久的歷史,長期在陜甘一帶活動討伐商紂王的周武王,后以岐山之南的周原為主要根據(jù)地。至公元前十一世紀初,周族的力量日益強大。它征伐附近小國,擴充實力,最終滅商建周。在商周之際,鬻熊即審時度勢歸周,最終成為西周周天子分封的諸侯國。由此可認為屈原提到這些地名,是在追溯楚國民族的起源。
齊壽山(崦嵫山)在先秦時期為秦之鎮(zhèn)山,秦、楚當(dāng)時有一部分國土是接壤相鄰的,當(dāng)時的秦國通過變法已日益強大,楚國卻因為舊貴族勢力過于龐大,在春秋時期就有過若敖氏專權(quán)的現(xiàn)象。戰(zhàn)國時期楚國有屈景昭三大貴族,這種大貴族很容易阻礙國家政策的實施。他們待在楚國國都內(nèi),不想著發(fā)展自身的附屬領(lǐng)地,反而全部在宮廷內(nèi)爭斗,是所謂的“舊貴族”,對國家發(fā)展沒有太大幫助。雖偶爾會有賢能的人物出現(xiàn),但總體上來說,貴族勢力是楚國國弱的一個重要原因。面對強秦滅楚的攻勢,楚懷王的信佞疏賢,《離騷》有云:“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舉而好朋兮,夫何煢獨而不予聽?”①(20)身為三閭大夫的屈原,憂國憂民,他前往“昆侖”仰望日暮殘陽徐徐落入“崦嵫”,望“羲和”能按節(jié)徐行,《離騷》王逸有注:“言我恐日暮年老,道德不施,欲令日御按節(jié)徐行,望日所入之山,且勿附近,冀及盛時遇賢君也?!雹伲?7)是屈原感慨自己年老將至,為未遇到盛世賢君而惋惜。他要西極天山,擊落太陽之神,使它不落入秦國之境的崦嵫山下。意即希望楚國能發(fā)展壯大,不被秦國所擾。
綜上,崦嵫山可能確實是今甘肅天水齊壽山?!搬冕选币环矫媸乔南党磥砻\和他個人對祖先的追憶和精神寄托,另一方面象征著屈原對于楚國現(xiàn)狀的憂慮和對國家的政治抱負。對于神話中的地名,一般是虛實互見、虛從實出的。筆者認為在《離騷》中提到的地名或許可考,但更重要的是根據(jù)其歷史淵源發(fā)掘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思想抱負,不宜本末倒置。
注釋:
①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②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M].成都:巴蜀書社,1992.
③鄭杰文.穆天子傳通解[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92.
④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7.
⑤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故訓(xùn)匯纂[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3.
⑥趙逵夫.屈騷探幽[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8.
⑦湯洪.屈辭“崦嵫”再探索[J].文史雜志,2012(03).
⑧范三畏.崦嵫考(附窮石、昧谷)——楚辭解詁之六[J].西北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8(04).
⑨姜亮夫.楚辭通故[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⑩趙炳清.楚國疆域變遷之研究[D].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2013.
{11}司馬遷.史記(卷八十四)·屈原賈生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4.8.
{12}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M].北京:中華書局,2014.10.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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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姜亮夫.楚辭通故[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3]黃靈庚.楚辭章句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7.
[4]湯洪.屈辭“崦嵫”再探索[J].文史雜志,2012(03):38-41.
[5]趙逵夫.《離騷》中有關(guān)西北神話傳說的地名考述[J].社科縱橫,2003(05):47-49.
[6]范三畏.崦嵫考(附窮石、昧谷)——楚辭解詁之六[J].西北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8(04):4-9.
[7]趙炳清.楚國疆域變遷之研究[D].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