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飛升”

果金鳳

摘? ?要： 《炸裂志》是一座城市的爆發(fā)和毀滅史，也是一個女人的崛起和衰落史。炸裂村的女主角朱穎，一直背負復仇使命?？此啤昂陚ァ钡哪繕?，將她的命運帶入無限的痛苦和孤獨之中。本文從這一形象延展到其他女性形象書寫，剖析女性的歷史宿命和精神困境，找尋女性的終極精神家園。

關鍵詞： 欲望? ?宿命? ?精神困境

閱讀《炸裂志》，有一種瘋狂而理性、神秘又真實的體驗。那個名叫“炸裂”的村子，和它的名字一樣，在巨大的內(nèi)生力量迸發(fā)之際，政治、權力、金錢、欲望、男人、女人和性猶如無數(shù)塊壘噴發(fā)而出，不斷膨升，不著邊際，最后，在熊耀猛烈的火焰中戛然而止，只剩下“炸裂”后的殘垣冷燼，不禁唏噓。閻連科的書寫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實的，是虛構的也是真實的，是將人的本性欲望寫盡極致的。

掩書而思，最令我感觸深刻的不是炸裂村如火箭發(fā)射般的飛速發(fā)展，不是政治、金錢與權力輪番碰撞的狂飆時代，而是在這浮世紛繁背后“始終如一”的女人們。炸裂村的女人們在荒誕劇中串演著各色人等，奔襲于各個節(jié)點，女人們的彭發(fā)壯大已成為一座城市的“炸裂”之源。

一、倔強生長的欲望

“炸裂”的起點是女人點燃的，輝煌的終點也是女人鑄就的。炸裂村的民主選舉如一場雨露，朦朧的過往已被滌蕩，清晰的欲望倔強生長。父親朱慶方的死猶如一顆仇恨的釘子，牢牢地釘在朱穎心里，報復孔家的欲望不斷蓄積，她把握住每一個復仇的機會，見縫插針，勢必將孔家摧毀。朱穎的倔強來自“為父報仇”，這一單純的思想動力猶如“蝴蝶效應”一般，撲扇一下翅膀，整個事件軌跡隨之發(fā)生改變。

朱穎對當選村長有充足的思想準備和厚實的物質(zhì)積累。民主選舉前夕，朱穎沒有像孔明亮一樣挨家挨戶地送禮品，而是在家里展示“錢衣”，“毛衣、襯衣、內(nèi)衣、風衣、褲子、鞋襪上所有的圖案和底色，都是真的錢幣制作裱貼上去的”，因為她明白，村民不是選她，而是“選錢”。朱穎聲勢大張地展示“錢衣”，賺足了眼球和關注度，點燃了村民們對金錢的渴望，成功地獲得了村民的選票。朱穎點燃了炸裂村的第一把火，孔明亮用下跪換來了村長，朱穎用“身子”賺來的錢實現(xiàn)了嫁給孔明亮的愿望。朱穎邁入孔家大門就如潘多拉的降臨，她準確掌握男人的心性，用“美人關”先后對孔明光、孔東德、孔明耀實施報復，將孔家男人一個個擊倒。

朱穎對孔家的報復與其說是為父報仇，不如說是女人對男人絕對控制的欲望驅(qū)使，將村長之位讓給孔明亮是她報復孔家的第一步，這一步成為她開啟內(nèi)心欲望的鑰匙。朱穎嫁給孔明亮便以為孔家的權力就是她的權力，孔家的“天下”就是她的“天下”，為此，她與孔明亮“共同協(xié)作”，以壯大炸裂為己任，在炸裂由市升為超級大都市的關鍵點上，全力奉上人力與財力。朱穎的“無私奉獻”是為了炸裂成為超級大都市后自我權力的升級，更是為了實現(xiàn)自己對孔明亮的掌控。朱穎將女子技校的女學生全部用到參加投票的專家、評委身上，期待能夠像掌握村長選舉選票一樣控制投票結(jié)局，結(jié)局也確實如她所料，并且贊成和反對的票數(shù)也和當年爭當村長時一模一樣，朱穎再一次實現(xiàn)了對孔明亮的控制。

逆來順受的另一端是對自我欲望的極度彰顯。在強烈欲望驅(qū)使下，朱穎亦步亦趨，傾盡所有，為了獲得金錢而“賣身”，為了復仇而處心積慮地謀劃，為了控制孔明亮寧可把全部家當拱手讓人。倔強的欲望讓她“浮出歷史地表”，躋身權力背后，自以為獲得了男人，獲得了全世界，全然不顧自己既成的付出，不顧失去自我與地位獲得的虛妄，只為填飽孔明亮向她下跪這一短暫瞬間的渴望。

二、宿命中的奔突

張潔曾說：“你將格外的不幸，因為你是女人?！庇械臑榻疱X鉗制，有的為命運困厄，有的為權利迷失，有的為欲望唆使，有的為愛情深陷，有的為自由抗爭，有的為生活裹挾……曹七巧卡在黃金枷鎖中的扭曲靈魂，親手將子女的幸福扼殺在自己手中;白流蘇從對命運的抗爭走向隨波逐流，真摯的情感淪為博取衣食安穩(wěn)的籌碼?！稛o字》記錄的三代女性演繹出女性生命在代與代之間的宿命輪回，她們都是愛情的追隨者，都被愛情傷害，墨荷的隱忍、葉蓮子的凄苦、吳為的瘋狂，都來自愛情的“饋贈”，人生安穩(wěn)終不可得。蕭紅的世界里，“女性的天空是低的”，女人生來是痛苦的、不幸的、悲劇的。《小城三月》中的翠姨、《生死場》中的月英、《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和王大姑娘，游離在生存邊緣，竭力掙扎，是被迫的無奈之舉，也是女性痼疾的積久難愈。在男性遮蔽的低矮天空中女人被冷眼相待，或抑郁而終，或被折磨而死，或因貧困、疾病而亡，生與死都是沒有尊嚴的。蕭紅的文學書寫呈現(xiàn)出女性的集體無意識和這種無意識所引發(fā)的人與人之間的冷漠與戕害。鐵凝的“玫瑰門”內(nèi)藏著女人進入歷史的渴望。司猗紋的一生都在追求外在認同，妄圖擠入歷史空間，在每一個轉(zhuǎn)折點和斗爭關頭，她都會“站出來”，以此獲得社會關注與自我價值。周旋于“玫瑰門”中的司漪紋，從一個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變?yōu)橐欢洹霸诤诎抵谐砷L、搖曳、鮮艷、帶毒的罌粟花”?！洞笤∨分械囊√鴤鋰L成長的艱辛，演繹出女性與男性、女性與世事之間難以和解的內(nèi)在矛盾，女性隱匿的內(nèi)心世界昭然若揭。張潔筆下的女性形象多是知識分子，她們追求獨立、追求愛情、追求生活的質(zhì)量。《愛，是不能忘記的》里的鐘雨與老干部相識20多年，但在一起的時間還不超過24小時，兩顆熾熱相愛的心在遵循法律和道德中苦苦煎熬?！斗街邸肥且徊恐R女性的“創(chuàng)業(yè)史”，荊華、柳泉、梁倩三位知識女性同舟共濟、患難與共，她們經(jīng)濟獨立、人格獨立，然而在獲得凌駕男性之上的位置時，感受到的卻是內(nèi)心的孤獨，三個人只能相互依偎，抱團取暖。

眾多女性形象的書寫具有鮮明的性格特征，每一位女性形象給人的感受都是刺痛心靈的，都是拷問靈魂的。也許，精神世界的苦難本是無物之陣，無法觸摸、無以逃遁、無人例外。格非“江南三部曲”中的女性命運同樣是顛簸的、焦灼的。因為朦朧的愛情而參與革命的陸秀米，在愛情的陰影中逃亡的姚佩佩，置身于愛情的海市蜃樓中，忘記自我，迷失自我。陸秀米傾盡一切所追求的革命事業(yè)，反倒讓她越發(fā)不知所措。姚佩佩對愛情的冥想只能于漂泊中生長，于漂泊中隱滅。熾烈的內(nèi)心、卑微的愛情、家道中落的神傷、譚功達縹緲的愛慕、身心遭受侵害的創(chuàng)痛等，都如紫云英的陰影般始終籠罩在佩佩頭上，直到被捕的一刻，“什么煩惱都不會有了”。龐家玉對現(xiàn)代社會的期望也在無形壓力的裹挾中變得體無完膚?！洞罕M江南》中的龐家玉，縱有打拼于社會的堅強砝碼，但身體終在雞毛一地的生活中隕滅。生活在當下的龐家玉，不肯落后半步，然而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節(jié)奏加快與系統(tǒng)紊亂讓人始終在浮躁中煎熬，在焦慮中輾轉(zhuǎn)，等待她的只能是生命的漸進衰竭。至此，“江南已再無春日”，三個女人的苦苦尋求終無著落，焦灼的靈魂依然無家可歸。

眾多女性組建出一條女性形象畫廊，在這“畫廊”中，“女性在歷史與現(xiàn)實中的生存圖景、命運際遇，呈現(xiàn)出的失敗姿態(tài)展示了悲劇性的女性宿命”①，她們在黑夜中奔襲，卻永遠向著“溫暖的憧憬”，追求“人生安穩(wěn)的永恒意味”。她們在內(nèi)心深處都曾對愛與溫暖? 抱著執(zhí)著的幻想，最終只能在無形的自我消耗與隕滅中獲得救贖。女性的結(jié)局和歸宿在于獨立，有真正意義上的家，才有真正溫暖的感覺。然而，這“真正意義上的家”到底意味著什么呢？“畫廊”中的女性多半是有過家庭的，這個家庭至多只能說是與男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的日子。男人不但沒有給女人“家”的感覺，反而成了女人痛苦的淵源，成了現(xiàn)實中的種種“施暴者”，給予女人希望，也給予女人絕望，引領女人啟蒙，也迫使女人走向虛空。

三、自我即皈依

女人是“一切已然成文的歷史的無意識”②（4）。在男性的歷史中，女性找不到落腳之地，既已如此，女性唯有回到自身、成為自己、不受牽絆、不被驅(qū)使、皈依自我。歷史與現(xiàn)實對女性身體與心靈的擊打絲毫不會手下留情，不會因為柔弱而憐惜，不會因為善良而護佑，不會因為堅強而退卻困難，不會因為對命運的屈從而獲得善待。女性向外尋求的物質(zhì)滿足與精神歸宿終不可得，向外尋求的幸福圖景只是自我編制的美好謊言，而將個人的生命實現(xiàn)寄于外在的獲得終將以失敗告終。冰心說：“愛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香花彌漫，使穿枝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得痛苦，有淚可落，也不是悲涼。”生命路途上，你若不撒種，何時花會開，女性自身才是終極精神家園所在。女性在歷史中左右奔突，于愛情徘徊，于困頓周旋，極盡自我之力得到歷史的確認，荒誕之處在于向外用力從來都是一無所獲、無路可走的，回到自身反獲充盈。女性的生命力來自對自我身心的認同，來自我精神的肯定，來自女性群體共建的方舟。

朱穎強烈的復仇渴望，以及對權力和男人的控制欲，看似是走出“地表”的豁然萌醒，實則只是男性歷史中的一步棋子，竭盡所能實施的操控舉措反倒是“為他人作嫁衣”，唯一的獲得只是孔明亮那滿懷恨意的短暫一跪?？梢哉f，炸裂村的朱穎從始至終是悲哀的，頂著復仇的“頭銜”，向孔家人“突擊”，然而，她卻從未獲得復仇的快感，就連對孔明亮是愛是恨都不清楚。小說結(jié)尾，孔明亮被孔明耀一刀刺死，看著死去的孔明亮，她表情木然，不知是為自己的丈夫突然離世嘆息悲痛，還是對兄弟相殘震驚愕然，只是帶著一千“女兵”開啟了新的復仇之路，“追殺”孔明耀。朱穎的人生軌跡從未通向自己，她的欲念始終指向外在，妄圖以控制孔明亮進而控制炸裂，魔鬼般的欲望將自我全部抹殺，站在權力背后執(zhí)掌權力的初衷也是妄想罷了。相較而言，孔明亮的秘書程菁沒有朱穎那么強烈的情感與欲望，凡事都從自我出發(fā)，對是否將自己的身子送給孔明亮，何時送給他，想要獲得怎樣的回報一清二楚。如她所愿，程菁獲得了想要的東西，同時獲得了孔明亮的依戀與信任。也許，程菁的“成功”正在于其明確的自我意識，將人生意義的實現(xiàn)寄希望于自己，不強求于外在，不苛求愛情與永恒，順勢而為，乘勢而上，無心插柳之處，卻成片片蔭涼。朱穎是“畫廊”中的眾多女性畫作之一，其強悍的控制欲如一團待燃的火種，命運的導火索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將其點燃，失去方向的火焰既燒傷別人，又毀滅自己。“畫廊”中的女性多將內(nèi)在生命力向外投射，而這蓬勃的生命力一旦失去方向，除了有照亮世間的溫暖之外，也有灼傷自己的可能，因此規(guī)劃生命力投射方向，回歸自我理性才是明麗的選擇。

自我意識以自身的思想與渴望為原點，不以外界評價與認可為自身存在價值的評判標準，自我認同是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根本所在。畫廊中的女性或悲慘，或痛苦，或孤獨，當然不能將罪責單一歸結(jié)為女性自我的迷失，只能說，如果女性沒有對外在過多的期盼，這些傷與痛或不必如此深刻，“飛升”世間的翅膀或不必如此沉重。女性的精神世界是敏感悅動的，是感性超脫的，是隱秘而廣闊的，又是以“第二性”為出發(fā)點的。“第二性”的思想意識，深植女性身體基因當中。這往往是眾多女性形象的思維邏輯與生活軌跡。

世事紛繁。來自外界的力量和支持，很難攻下精神的堡壘。唯有皈依自我、栽花撒種、滌蕩心靈，才能芬芳世界。

注釋：

①馬琳.重蹈失敗的女性歷史——以《紅玻璃的故事》《玫瑰門》《無字》為例論悲劇的女性宿命[J].社會科學輯刊，2004（3）.

②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參考文獻：

[1]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2]戴錦華.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

[3]陳惠芬.神話的窺破——當代中國女性寫作研究[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6.

項目名稱：“課程思政與文化自信教育的融合性探索與實踐”

項目編號：2020JYYB15

項目類別：一般項目

項目批準單位：沈陽工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