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敘事角度解讀《老山界》

郭躍輝

【摘要】《老山界》作為回憶錄文本，是敘事文本的一種。從敘事學(xué)的角度進行文本解讀，分析該文本的敘述時間、敘述順序以及敘述視角，可以加深對文本主題的理解，更可以把握這篇文章的藝術(shù)效果。

【關(guān)鍵詞】《老山界》，敘事學(xué)，敘述時間，敘述順序，敘述視角

1936年8月，中央紅軍勝利到達陜北后，毛澤東和楊尚昆聯(lián)名向紅軍將士發(fā)出征稿函：“需要出版《長征記》，所以特發(fā)起集體創(chuàng)作，各人就自己所經(jīng)歷的戰(zhàn)斗、行軍、地方及部隊工作，擇其精彩有趣的寫上若干片段。文字只求情通達意，不求鉆研深奧，寫上一段即是為紅軍作了募捐宣傳，為紅軍擴大了國際影響。”這也是陸定一創(chuàng)作《老山界》的初衷。對于《老山界》，有的教師將其當作散文來教，有的將其當作記敘文來教。實際上，這篇選自《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一方面軍長征記》的文章，帶有回憶錄的性質(zhì)?；貞涗浺彩菙⑹挛捏w的一種，其作者與敘述者是重合的。如果從敘述時間、敘述順序、敘述視角等角度進行分析，可以讀出文本的多重意蘊。

一、敘述時間

除了過去、將來、現(xiàn)在三種基本時態(tài)，敘述時間還涉及時序、時長、頻率等。此處的敘述時間側(cè)重于時長，即“故事中所發(fā)生的事件所需要的時間長度，與這些事件在敘事文本中所顯示出來的時長之間的關(guān)系”。這又涉及兩類時間：—類是話語時間，—類是故事時間。前者指的是閱讀文本所需的時間，這需要根據(jù)文本的字數(shù)、行數(shù)和頁碼確定;后者指的是某個行動、事件實際延續(xù)的時間。根據(jù)話語時間與故事時間的關(guān)系，又可以推斷出敘事的節(jié)奏與速度。例如，《老山界》第二段從“下午才動身”到“天色晚了”的故事時間為“整個下午”，話語時間則是閱讀三行文字所需要的時間。而傍晚時分，隨著“我們”與瑤民的交談，故事時間變短，話語時間變長，敘述節(jié)奏明顯變慢。

當按照這樣的方法去分析紅軍翻越老山界的整個過程時，就會發(fā)現(xiàn)作者在敘述層面的“矛盾”。一般來說，越是克服最大的困難、翻越最險要的地方，越能體現(xiàn)紅軍頑強不屈的意志。老山界最險要的地方，無疑是雷公巖。作者在敘事過程中，不斷渲染雷公巖的險要。從下午的時間點開始，“前面不知道為什么走不動，等了好久，才走了幾步又要停下來等”“走不了幾步，又要停下來”，就隱隱“逗”出雷公巖來;當天色已晚，“我們”與瑤民交談，打聽前面的路程，才確信“前面有一個地方叫雷公巖”，并且得知這個地方“很陡”;當慢慢走上山，前面隊伍又走不動了，“傳來的話說，前面又有一段路在峭壁上”，而這個峭壁正是雷公巖。也就是說，作者為了渲染雷公巖的險要，不斷埋下伏筆，不斷給人造成驚恐之感。敘事節(jié)奏也是忽快忽慢，直到夜宿半山，敘事速度幾乎為零。按照常理，前文不斷埋下伏筆，讀者期待作者能夠詳細敘述翻越雷公巖的場景，包括遇到的困難、克服困難的方法、人物的動作與心理活動等，然而作者卻將話語時間大幅度縮短：

1.走了不多遠，看見昨晚所說的峭壁上的路，也就是所謂的雷公巖，果然陡極了，幾乎是九十度的垂直的石梯，只有一尺多寬;旁邊是懸崖，雖然不很深，但也夠怕人的。

2.很小心地過了這個石梯。

這就是文章直接描寫雷公巖的險要以及翻越過程的文字。第1句的描寫實際上是敘事的停止，即故事時問為零，突出了雷公巖的陡峭、狹窄以及危險;第2句中，實際的故事時間應(yīng)該比較長，整個翻越的過程卻濃縮在短短一句話中，閱讀這句話所用的時間可能只需一兩秒鐘。“很小心地過了這個石梯”，究竟怎樣“小心”呢？人物的心理活動是什么？這些都需要讀者對文本進行“補白”。由此，第2句中故事時間與話語時間的巨大反差就造成了敘述層面的“矛盾”：前文不斷渲染、鋪墊，但期待的高潮沒有如期到來，翻越最為險要的雷公巖僅波作者用一句話輕輕帶過。個中緣由，值得探究。

從文體角度看，回憶錄是事后根據(jù)記憶寫成的，話語時間花費最多的應(yīng)該是印象最為深刻的片段。翻越老山界的故事時間差不多是一天，與瑤民交談、夜宿半山的片段或許給作者留下了最為深刻的印象，因此話語時間所需較多。當時認為翻越最為險要的雷公巖比較困難，但由于時間流逝，作者內(nèi)心除了“小心”這種概括性的印象外，再也沒有具體的心理表現(xiàn)了，因此只能用一筆輕輕帶過。而從敘事意圖來看，用一句話帶過翻越長征中第一座難走的山中最為險要的雷公巖，恰恰是為了突出紅軍的意志、勇氣與精神，展現(xiàn)的正是“萬水千山只等閑”的大無畏精神。

二、敘述順序

敘述順序?qū)嶋H上也是敘述時間的重要維度，不過此處的“順序”不僅涉及事件本身的順序，也涉及敘述行為與故事時間的關(guān)系。紅軍翻越老山界的故事，本身是在1934年的一天時間內(nèi)延續(xù)的，從當天下午到晚上，再從第二天早上到下午，事件呈現(xiàn)出線性的先后順序。而作者敘述該事件，則是在1936年8月。前者是故事時間或事件時間，后者是敘述時間。西摩-查特曼在《故事與話語：小說和電影的敘事結(jié)構(gòu)》一書中說：“如果敘述是公開的，那就必然有兩個現(xiàn)在：一個是話語的現(xiàn)在，即現(xiàn)在時態(tài)中敘述者所占據(jù)的時刻（‘我打算給你講下面這個故事）;另一個是故事的現(xiàn)在，即行為開始發(fā)生的那一時刻，通常用過去時態(tài)?！比魏螖⑹挛谋镜漠a(chǎn)生，都滯后于故事或真實事件的發(fā)生。紅軍翻越老山界的故事，肯定要早于《老山界》的作者對整個事件的敘述?？疾爝@兩種不同的時間以及兩種事件的順序，可以讀出文本更多的含義。

作為一篇回憶錄，作者是用回溯性的目光來審視整個事件的，甚至將某一獨立的事件置于“事件鏈條”中，進而發(fā)現(xiàn)該事件的意義所在。美國敘事學(xué)家華萊士·馬丁說：“敘事是關(guān)于過去的。被講述的最早事件僅僅由于后來的事件才具有自身的意義，并成為后事的前因?！弊髡弋敃r參與并感知紅軍翻越老山界的事件，與作者兩年后敘述該事件，二者之間會有某種重合，但由于作者經(jīng)歷的豐富、視野的變化，“當時事件”也會具有更多的意義。這一點在《老山界》最后一段中明確體現(xiàn)出來了：“老山界是我們長征中所過的第一座難走的山。但是我們走過了金沙江、大渡河、雪山、草地以后，才覺得老山界的困難，比起這些地方來，還是小得很?！边@其實也意味著，作者重新敘述老山界的事件，并將其物化為文字文本，不僅為表現(xiàn)紅軍在翻越老山界時的意志與勇氣，更在于“以小見大”，用老山界的事件襯托紅軍長征的艱難，以及在這種艱難中體現(xiàn)出來的大無畏精神與革命樂觀主義豪情。

作者或敘述者在敘事時，采用的是回憶視角?；貞浭且环N過濾與重構(gòu)的機制，回憶者會對事件進行篩選，會重新發(fā)現(xiàn)事件的價值。同理，作者回憶老山界的事件，有一個突出的目的，即證明事件本身的正當性與合理性。事件本身固然值得關(guān)注，事件背后的意義更值得關(guān)注。荷蘭敘事理論家米克·巴爾就認為：“回憶是一個過去的‘視覺行為，但是作為一個行為，卻又置于回憶的現(xiàn)在。它常常是一個敘述行為：松散的成分聚集進一個前后連貫的故事中，這樣他們就可以被回憶并逐漸被敘說。”按照這個邏輯，“當時事件”中看似游離于整個事件的細節(jié)其實都在表達著意義。例如，“我們”與瑤民之間的攀談，固然與翻越老山界有關(guān)聯(lián)，但作者花如此多的筆墨來敘述這一事件，目的就在于闡明紅軍與普通百姓之間的“魚水關(guān)系”，進而證明紅軍長征是正義之舉，是為了解救受苦受難的勞苦大眾。在這樣的視野下，作者寫“男人大概是因為聽到過隊伍，照著習(xí)慣，到什么地方去躲起來了”，寫“只要我們對他們說清楚了紅軍是什么，沒有不變憂為喜”，寫“廣西軍閥特別欺侮老百姓”，寫“明知道前面糧食缺乏，我們還是把這整袋子米送給她”等，就在于證明長征的正義性與合法性。這些松散的、游離于老山界事件本身的片段與細節(jié)，在作者的回憶性敘述中具有了特殊的意義。

三、敘述視角

一般來說，回憶錄采用的是第一人稱限制性視角，即以“我”的所見、所聞、所感作為線索與依據(jù)，并且敘述者的視角與作者的視角是重合的。敘述視角不僅僅是作品的藝術(shù)手法，同時也體現(xiàn)著特定的意圖。正如譚君強所說：“敘事作品中敘述者的視點絕非一個純粹的形式問題，它與更深層的意義，即與意識形態(tài)層面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薄独仙浇纭返囊暯?，表面上看是作者陸定一，實際上呈現(xiàn)出的是“集體視角”與“個人視角”相結(jié)合的狀態(tài)。

課文第一句話就說：“我們決定要爬一座三十里高的瑤山，地圖上叫越城嶺，土名叫老山界?！本渲械摹拔覀儭卑凳玖宋谋镜募w敘事特征，即用“我們”的視角來觀察“我們”的行蹤。這種集體視角貫穿于與瑤民攀談的整個過程中，一直到從山腳下望“之”字形火把的奇觀，集體視角突然轉(zhuǎn)變?yōu)閭€體視角：“從山腳向上望，只見火把排成許多‘之字形，一直連到天上，跟星光接起來，分不出是火把還是星星。這真是我生平?jīng)]見過的奇觀?！边@句話中的動作、感想都是“我”的個人視角的呈現(xiàn)。本文最精彩的夜宿半山的場景，也是通過個人視角與感知呈現(xiàn)的。因為“半夜里，忽然醒來，才覺得寒氣逼人，刺入肌骨，渾身打著戰(zhàn)”很明顯是作者個人的感受，而不是“我們”的集體感受。直到第二天翻越雷公巖、繼續(xù)爬二十多里的陡山、到達山頂，文本繼續(xù)沿用“我”的個人視角敘事。此后，從“我們完成了任務(wù)”“難翻的老山界被我們這樣笨重的隊伍戰(zhàn)勝了”到結(jié)尾，又變成了“我們”的集體視角。

從整體上看，作者對敘述視角的選擇是合乎情理的。與瑤民攀淡不是作者個人的行為，而是作者所在的政治部宣傳部的集體行為，因此用“我們”的視角;仰望火把，夜宿半山，側(cè)重于個人的觀察與感知，自然用“我”的視角;“我”逐漸掉隊之后，集體視角轉(zhuǎn)變?yōu)閭€人視角;整個部隊翻越老山界后，作者再一次用“我們”代指整個紅軍隊伍，不限于政治部宣傳部的小范圍。

“我們”這個集體視角的使用，使得《老山界》成為紅軍的集體記憶文本，這一點也符合“為紅軍作了募捐宣傳，為紅軍擴大了國際影響”的創(chuàng)作意圖。同時，仰望火把與夜宿半山的個人視角的敘述，又讓這種宏大的集體敘述中保留了個人的珍貴記憶，個人感知與聲音并未淹沒在長征的宏大敘述中。尤其是夜宿半山片段中的夜景描寫、心理活動描寫、聲音描寫，成為《老山界》最為閃亮的一筆，也是個體觸摸歷史的一種方式。這個片段是個體最真實的心理反應(yīng)，本身并不直接承載某種意識形態(tài)意圖?？梢哉f，如果沒有這個片段，《老山界》的敘事就會顯得過于程式化，主題表達的方式也會顯得過于直白。

總之，敘事理論并不局限于對小說文本的分析。從敘述學(xué)的角度對敘事文本進行分析，能在主題和藝術(shù)表現(xiàn)層面讀出更多的意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