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德令哈的火車

范慶奇

一

查大夫一直很討厭工作，現(xiàn)在好了，他以后都不用工作了。

查大夫在一家私立醫(yī)院上班，按理說他水平不差，進(jìn)醫(yī)院十幾年，早該評上副主任了。可直到醫(yī)院倒閉，他還是一個小主治，屬于科室最末流的一類。

他也不抱怨，早些年他就對評職稱不感冒了，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不爭，爭也爭不過他們。”

時間久了，醫(yī)院的人還賜給他一個綽號“不爭先生”，他妻子知道后大吵了一架，說他應(yīng)該叫“不爭氣”。他也不惱，吵架不是妻子的對手，索性就一副你愛咋說咋說的架勢，他就是不還嘴。你別說，這一招起初還挺管用，后來妻子見他這副爛泥扶不上墻的模樣，也不鬧了，只說“我們離婚吧！”

查大夫不想離，可他知道，這件事由不得他，也就爽爽快快地離了，誰也不拖欠誰。這十幾年，他和妻子省吃儉用，銀行卡里的數(shù)字沒有超過六位數(shù)，倒是攢下了兩套房子。大套在市區(qū)，早幾年就買了，小套在郊區(qū)，剛買三年多。

本以為離婚就是他這輩子遇到的最可悲的事了，不成想離婚不到兩年，醫(yī)院說倒閉就倒閉，一點(diǎn)征兆都沒有，著實(shí)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那天下午，科室里的人說在一起干了這么多年，眼看著就要散了，大家聚一聚，吃個飯。飯間有人問查大夫去哪工作，他說不知道。從同事談話的內(nèi)容來看，他們早就知道醫(yī)院倒閉的事，只有他一個人蒙在鼓里，沒找到下家。這也難怪，一直以來醫(yī)院有什么事，他都是最后一個知道的，有些時候，事后才知道。他看著同事們推杯換盞，臉上沒有一點(diǎn)因?yàn)獒t(yī)院倒閉而難受的表情，反而像是解脫了。

時間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查大夫剛從學(xué)校畢業(yè)，拿著某著名醫(yī)科大學(xué)的畢業(yè)證。他拘謹(jǐn)?shù)刈哌M(jìn)面試間，里面坐著一個禿頂?shù)闹心昴凶?，用時髦的話說，就是中年油膩男。他看了一眼查大夫的畢業(yè)證，什么也沒問，讓他回家等通知。沒幾天他就接到了聘用通知，讓他周一到醫(yī)務(wù)科報道。

查大夫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臉上露出自信的微笑，用手理了一下鬢角的頭發(fā)。騎自行車去醫(yī)院的路上，查大夫看見每一個人都對他露出笑臉，就連路旁的行道樹都是。

可這樣的好心情在他工作兩年后就消失了，當(dāng)時他和科里一個年輕醫(yī)生都面臨升主治，憑他的業(yè)績和能力完全沒問題?？山Y(jié)果一公布，他傻眼了。竟然是那個毫無水平可言的醫(yī)生評上了主治！這對他而言，是巨大的打擊，也是無情的侮辱，他第一次覺得有些東西是爭不來的。

二

醫(yī)院這十八年，他由一個青春俊朗的少年郎熬成了中年油膩男，頭發(fā)也稀疏了。每次洗頭，都不敢揉搓，只是輕微捻一下，用溫水和緩地沖洗。洗完頭對著鏡子里滿臉褶子的自己，他捏一下臉，想試試還有沒有彈性，又撩起蓋在前額的一綹頭發(fā)，下面是越來越光亮了。這些都昭示著他不年輕了，以后的路只會越來越難走。

他點(diǎn)了大份披薩，外加一只雞腿，一碗稀飯，離婚后對生活的要求降低了很多，失業(yè)后更直接放飛了自我，晚睡晚起，或者是一天睡著不起來。廚房里起火還是上個月的事，那些沾了殘羹的盤子像是被人遺棄的破爛，在洗碗池里泡出了霉菌。

他把外賣攤在茶幾上，吃一口披薩，喝一口粥，他覺得此時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就是他了。有吃有喝，還不用上班，他真想一直這樣。

也就下一秒，他就開始悲傷了，想起了妻子，準(zhǔn)確來說是前妻;想起來自己是一個無業(yè)游民，他就又恨起了自己，為什么這么沒有追求，不能再這樣了，他得振作起來。

說來也怪，人就是這樣奇怪，上一秒還為某件事而洋洋得意，下一秒就開始憎惡咒罵。大抵人都是這樣，也正因?yàn)檫@樣人是復(fù)雜動物，可以任意宰殺比他大數(shù)倍的大象，拔走它們嘴里的牙齒，以供自己玩樂。查大夫不是拔象牙，他是拔走身上的惰性，一個自己殺死另一個自己，這應(yīng)該叫自救。

查大夫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把發(fā)霉的盤子洗了一遍又一遍，確保已經(jīng)沒有一點(diǎn)異味才放進(jìn)消毒柜里。待把這些都處理好，他走到書架前，在最下面一層拿出兩本書，上面的灰塵說明這書很久沒有人看了。他找來一條干毛巾，擦拭上面的灰塵，揚(yáng)起的灰嗆了他一鼻子，他心里玩笑的想“這就是書香的味道吧。”書名是《海子的詩》和《海子詩全編》，他很小心，對這兩本書很愛惜。

擦完書殼，查大夫翻開第一頁，上面的日期還是他讀高一的時候?qū)懮先サ?。為了買這兩本書，他省了半個月的伙食費(fèi)，買到手的時候都高興得哭了。班里誰想借了看一下，那是不可能的，這書是他的命。

青澀的回憶又浮現(xiàn)在眼前，高中那會兒，查大夫是學(xué)校里有名的才子，詩寫的那叫一個好，還拿過省上舉辦的征文大賽一等獎。領(lǐng)獎那天，校長班主任，他爸媽都去了，掌聲特別熱烈。站在領(lǐng)獎臺上，他望著同齡人羨慕的眼神，就下定決心以后一定要像海子一樣寫出好詩?？伤趺匆矝]有想到，一年后自己不僅沒有寫出好詩，反而不再寫了。

為了寫詩查大夫從班級前幾名變?yōu)橹械?，后來成了倒?shù)。他爸媽也不再以他寫詩為榮，班主任明令禁止他寫詩，同學(xué)們也由羨慕變成了取笑。再不好好學(xué)習(xí)，他恐怕連本科都考不上。有一天晚上，查大夫在稿紙上寫下一首詩：

太陽落山之前

寒冷收割了一切

僅存的一點(diǎn)余溫冰存

回家的人留下影子

生命的太陽永遠(yuǎn)墜落

當(dāng)最后一筆寫完，查大夫把詩集收起來，放進(jìn)木箱子里，這一放就是二十五年。若不是失業(yè)，他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再碰詩歌，那些沒有實(shí)現(xiàn)的理想只能作為殘夢存在。

三

查大夫讀書的時候人家問他是不是和海子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倒是想，雖然都姓查，但離了上千里路。海子可是詩歌界的傳奇人物，是查大夫的偶像，是他一生追求的向往。他喜歡寫詩，讀詩，但他的詩算不上多好，頂多就是入門水平。在學(xué)校里還拿得出手，一出學(xué)校就顯得太單薄，詩里蘊(yùn)含的情感和格局太小，只算是抒發(fā)小情緒。

就拿查大夫最喜歡的一首詩來說，海子的《日記》，那種廣闊只有海子能寫出來。查大夫第一次讀這首詩就愛上了，為詩歌語言的美愛，為詩歌背后的故事愛。

查大夫是那種膽小又不安分的人，喜歡自由又怕受挫，一直活在糾結(jié)當(dāng)中。海子喜歡上一個比他大二十幾歲的女作家，就開始熱烈追求，后來女作家回了西部，海子坐火車追了過來，這首詩就是在火車經(jīng)過海西州時寫的。換做是查大夫，喜歡只能埋在心底。他的婚姻是被動的，不是他追求前妻，是前妻追求的他，一來二去也就水到渠成地結(jié)婚了。

《日記》這首詩被很多歌手改編成了歌曲，旋律各不相同，查大夫尤其喜愛民謠歌手李銳改編的《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他覺得李銳滄桑遼闊的嗓音唱出了這首詩的意境，也唱出了海子當(dāng)時的心情。查大夫嗓音不好聽，唱歌提不上氣，只能跟著輕聲哼唱，更多是讀詩。他此刻正在讀這首詩，閉上眼，讓自己進(jìn)入詩句營造的場景，草原、青稞、雨水、戈壁……一切屬于詩句的現(xiàn)在都屬于他。

一瞬間，查大夫有了一個瘋狂的想法：他要去德令哈。不為什么，就是想去看看。如果說具體去看什么，那應(yīng)該是海子詩里的場景。

說干也就干，查大夫從來沒有這樣興奮過，他仿佛覺得自己以前不是為自己活，而是為了生活而活著。這四十幾年就像是幻夢一場，沒有逃過學(xué)，沒有曠過班，沒有和別人打過一架。哎呀，這樣一想，查大夫就更期待這次瘋狂且未知的旅程了。

走出房間，他看見外面的太陽，像是久違的老友。吸了一口空氣，像是剛做完一臺一天一夜的手術(shù)，從手術(shù)室出來一樣輕松。坐在小區(qū)花園的水泥臺子上，看老人們跳養(yǎng)生操，小孩們追逐嬉鬧，他心里也有一股沖動，想過去和他們一起玩。可他沒有起身，繼續(xù)看著，看累了就閉上眼睛，聽風(fēng)吹樹葉沙沙的響聲，這是久違的風(fēng)和日麗，更是久違的好心情。

他頓時覺得，自己想明白了很多事，諸如離婚，離就離吧，誰還離不開誰。他也就不再恨前妻了，撥通了她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前妻熟悉的聲音，他說了一句“最近還好嗎？”就不知道該以什么身份與她說話了，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前妻想不到他會給她打電話，愣了幾秒鐘，說“我還行，你咋樣了？”他說：“我也還行，就是……”他最終還是沒有說他失業(yè)的事，前妻問他為什么話說一半，他說：“我要去德令哈了?！?/p>

前妻說：“啥，德令哈，哪個國家的？”他笑出了聲，不是嘲笑前妻，前妻說：“你就知道笑，總有你笑不出來的時候?！彼麤]有搭話，說掛了吧！

他那一聲笑，不全是嘲笑妻子，也有自嘲的意思。這幾年他一直忙著工作，掙錢買房子，把生活過成了活著。他在想，人活著就只是為了吃好喝好嗎？肯定不單是這樣，可現(xiàn)在的人就是這么干的，除了工作掙錢，還是工作掙錢。

查大夫隨手將手機(jī)裝進(jìn)上衣口袋，沒有像以前一樣小心仔細(xì)，生怕裝漏了。他現(xiàn)在追求的就是一個隨性灑脫，活出自己原本希望的樣子，要讓自己精神的巨人站起來。

他拍了拍屁股，朝公交站走去，他要去市里一趟。查大夫上車后找了一個靠后的位置，剛坐穩(wěn)就發(fā)車了。他前面坐著一個男青年，看樣子是個大學(xué)生，手里捧著一本書，還是海子的詩集。查大夫身子前傾，兩只眼睛也看詩集。男青年見查大夫這樣滑稽的模樣，像個小偷一樣窺竊，就問：“你也喜歡海子？”他點(diǎn)點(diǎn)頭，男青年遂說了許多海子的事，海子的詩，看來這也是一個海子的忠實(shí)粉絲?。?/p>

男青年說：“海子的精神是獨(dú)立的，也只有獨(dú)立的精神才能寫出好詩?，F(xiàn)在的人精神是奴顏婢膝的，活在壓抑和苦惱里面。我以后也要像海子一樣，坐火車西行，去青海西藏。”查大夫很贊同男青年的話，但他沒有說，只報以微笑。

下了車，查大夫和男青年揮手道別。

四

查大夫徑直去了華聯(lián)超市，這是本地最大的超市，東西還比較親民。當(dāng)然了，什么東西只要一親民就會受到老百姓喜歡，所以超市里很擠，付款的隊(duì)伍排了長長的一隊(duì)。查大夫買了幾瓶礦泉水，幾袋面包方便面。

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過頭，原來是醫(yī)院的同事。同事問他干嘛，他說買點(diǎn)東西，要出趟遠(yuǎn)門。同事問他找到工作沒有，他擺擺手，苦笑了一聲。同事問他去哪里，要買這么多東西？他說“德令哈”，說出這一聲的時候他明顯提高了聲音，這是他現(xiàn)在唯一可以在同事面前抬起頭的事情。同事說不知道，他開玩笑說：“德令哈在歐洲呢！”同事喔了一聲。

離開超市查大夫更高興了，他對自己這自由的精神感到自豪?，F(xiàn)在就差訂票了。查大夫點(diǎn)開攜程網(wǎng)，找了一張中午十二點(diǎn)三十二的，這樣他不用趕大早起來，也能好好地吃一頓午飯。正要點(diǎn)付款的時候，停了一下，他想要不要找一個同行的伙伴呢？彼此路上好有個照應(yīng)，也不那么寂寞。

想到這查大夫就撥通了醫(yī)院關(guān)系最好的同事的電話，他問同事和不和他一起去海子詩里的德令哈看看，同事說：“我的查大詩人，你饒了我吧，我還有房貸兒子老婆要養(yǎng)，哪里有那么多時間，等退休了陪你去?！?/p>

查大夫碰了一鼻子灰，又打電話給弟弟，換回來弟弟一句：“我可沒有那么多閑工夫去玩，還得養(yǎng)家糊口。”

兩邊都得到了拒絕的答復(fù)，他掛了電話，嘴里說著：“都TMD是一幫物質(zhì)鬼，一天天就知道掙錢，難道除了掙錢別的都是錯的？”別人不和他去，他自己去，一個人就一個人，還會走丟了不成。

他買了票，去洗澡間洗了個澡。洗澡的時候有意用力，他要把這些年浮躁壓抑的氣味搓掉，全去下水道待著。

那天晚上查大夫睡得很早，他在背包夾層放了海子的那兩本詩集。他又在扉頁上寫了一個新日期：2019年8月26日，這串?dāng)?shù)字對查大夫來說意義非凡。

鬧鈴響了，是李銳的民謠。他一躍起身，洗漱完畢，吃完早點(diǎn)。手機(jī)卻響了起來。

這是陌生號碼，查大夫本想掛掉，可還是接通了，那邊的人說：“你是查云輝大夫吧？”查大夫說：“我是。”那邊的人說：“你好，事情是這樣的。你同事把你推薦到我們醫(yī)院，說你技術(shù)精湛，我們院長以前也聽過你的大名。商討后決定聘用你到我院上班，待遇和其他大夫一樣，績效工資另算?！边@對失業(yè)的查大夫來說就是雪地里給了一個火爐，可他現(xiàn)在犯難了，是去工作還是去德令哈。

思考幾秒鐘后，查大夫說：“我去，什么時候上班？”那邊的人說：“周一就行?！辈榇蠓蛳袷チ耸裁?，一屁股坐在地上。

查大夫果然去了那家醫(yī)院，院長還很賞識他，夸他技術(shù)高超，工作效益好。還說讓他好好干，照這樣下去明年就能給他評副主任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查大夫碰見在超市遇到的那個同事。同事說：“老查，你不是說要去德令哈嗎？還騙我，跟我說什么德令哈是歐洲的，不就是一首詩里的破地方嘛，有什么好的?！辈榇蠓驔]理他，繞開走了。

沒幾天，醫(yī)院里就不見查大夫了。同事找他也找不到，院長打電話也打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