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個人單槍匹馬離開村莊時,我想過帶著一棵樹離開。我害怕黑暗,尤其是在車站。在車站臨時落腳的旅館內(nèi),我就像是一個逃荒的饑民。在那種黑得不著邊的夜里,仿佛故鄉(xiāng)的樹就立在眼前。
賣樹也是筆收入。村莊移民后,門前那棵樹,賣得好價錢,兩千快哩!到哪去找這么多錢呢?母親不愿意賣,說樹都活成了人的。有人勸母親說,你家的房屋都拆了,留著一棵樹有啥用?母親說,樹有樹的人生。她把自己內(nèi)心的憐憫,用眼神投向了一棵樹。
在我的童年里,在我家門前不足一方的土地上,我種下了一棵樹,從此那棵樹頑強地挺立在我的生命中。我以為,它會伴隨著腳下的土地終老,最終被一抔泥土掩埋,可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它改變了主意,和著我一起去了遠方。
我在城里生活的每一個喧囂的夜里,樹都會給我留下難忘的白天。夜晚我夢見自己在樹下,和著樹一起慢慢生長。我所見到的全是童年的生活,還有村子里孩子們的臉。我感覺樹是無比神奇的,無論我有多大的困難,無論遇上多恐怖的噩夢,關(guān)鍵的時候我總能飛到樹上躲過一劫。任何東西都爬不上來,也傷不著我。我的童年就這樣被樹過濾著,頭頂上只剩下藍藍的天和潔白的云。
某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無論我走到哪里,我的內(nèi)心始終懷著樹的靈魂。它已成為我鄉(xiāng)愁里的一種底色,只要喊它一聲,就會看到它在不遠處。這時,我會朝著樹的方向行走。走累了,就停下來歇歇,不時仰望下樹,感覺靈魂就掛在樹上,而樹呢?它也在仰望天空,好像天上滿是閃閃發(fā)光的神靈。
通靈先通神。我發(fā)現(xiàn)樹是可以通神的,在我的記憶中,有很多神奇的東西會在樹上出現(xiàn)。我時常會看見自己爬在樹干上,像只猴子自由地跳來跳去。還會看見一張慈祥的臉,她會和我說話,那是另外一種語言,我聽不著聲音。
二O一六年九月,我奶奶去世后的第七天,我回村時天已發(fā)黑。村子里沒電,車燈掃著門前的樹。我仿佛看見奶奶在樹下的地場上忙碌的身影,還是原先的樣子一點也沒變。這時正是麥熟的季節(jié),奶奶把地里的麥子喊了回來,然后借著月光排好隊裝進糧倉。那時,門前的樹還沒有栽,每年收割麥子時,奶奶總會給我講故事。講得最多的還是門前的樹,奶奶說以前我家門前有棵好大的樹。有關(guān)樹的故事,聽來讓人熱血沸騰。那時,爺爺在山外的學校教書,奶奶患有類風濕關(guān)節(jié)炎,她怕黑,一到晚上就喊孩子去作伴,可誰都不愿意去,我更是不愿意去。奶奶是個會講故事的人,她的故事總能吸引我,我豎著耳朵聽得出神,慢慢地,沉浸在奶奶的故事中進入夢鄉(xiāng)。在夢里有個紛繁的世界,銀杏枝繁葉茂,蝴蝶翩翩起舞。
我稍微懂事的時候,在門前種下了一棵樹,奶奶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過不了些年樹就長大了。那時,我并不懂奶奶話里的意思,也道不出種樹的理由。我牢記得我是十三歲時被奶奶的故事帶進另一個故事的夢鄉(xiāng)的,我把自己躲藏在挺拔的樹干上很快就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jīng)黑透,我聽見奶奶在喊我,今天晚上,她還得給我講一個更精彩的故事。我從樹上跳下來時,不小心掛破了手皮。她一邊心疼地幫我包扎,一邊娓娓地道著故事。我看見她的眼角里裝滿了淚花。
那年村子里的一堆人都搬進了城,整村移民搬遷不落一戶,這是縣里的政策。爺爺是有單位的人,不能享受搬遷政策,但房屋還得拆除,因為奶奶是有移民指標的??蔂敔斈棠潭紱]有移民,進城后,租住在北門新橋旅社的一間簡陋的屋子里,離我上班的地方不到一千米的距離。這時,奶奶的關(guān)節(jié)炎疼痛得越來越厲害,基本上不能走路了。我經(jīng)常會去看奶奶,她還會和我講故事。講的還是那些舊事,反復講,每次都能講出新意來,好像遺漏了樹枝和葉片,而她的故事還在生長。
奶奶講的那棵樹,自然不是我栽種的那棵。那棵樹奶奶自己也沒有見過,有關(guān)樹的故事是曾祖母講給她聽的。其實,曾祖母也是聽上輩人講的,沒有人考證過,也許是個子虛烏有的故事,可奶奶卻信以為真。
奶奶的病,醫(yī)生也沒有辦法。吃藥念經(jīng)效果都不大,醫(yī)生說治療最好的效果還是自己。骨頭里面的病,深扎在里面拔不出來。
奶奶死后埋葬在青龍嘴,這是我童年玩耍的地方。奶奶生前請地仙人看過幾個地方,最后她決定選擇在這里。
那天晚上,奶奶的棺木橫放在樹下。在奶奶的故事里,有過靈魂離開肉體,只要拿著簸箕對著夜空喊三聲就會回來的情節(jié),人就會起死回生。母親試圖喊了三回,依然不見奶奶有半點動靜。不過第三回后,姑姑說看看奶奶的手指動了一下。
小時候我的膽子很大,奶奶說,我去的地方都是明亮的。夜晚與奶奶做伴時,整個長夜里,我都在不停地踢打被窩。奶奶的腿腳只要稍微一碰,就會疼痛得咬牙切齒。這時她就會坐起來,在黑夜里看著我。聽著我說著夢話,不時在我夢里插著話。
那棵樹在奶奶去世后我在湖北通山族譜上找到了有關(guān)記載。那棵樹是我的祖先麥克的曾孫徐茂華從我的祖居地通山南林橋移栽過來的。那是一棵銀杏樹,也是村子里的樹王,得六個人才能圍抱得過來。
國民黨時期,我的祖先是中共地下黨員。敵人提著亮光閃閃的刀背著沉重的黑夜?jié)撊氪謇飮段业淖嫦?,銀杏樹上的鳥驚得嘰嘰喳喳地叫著,誰也不知道往后是否會有白天,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敵人挨個屋子搜,就連豬圈和薯窖都不放過。說我祖先是奸細,抓到得殺頭。我祖先聞風朝著樹跑去,跑得極快,閃到樹上就像是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敵人找不著我祖先,就把銀杏樹砍了。一棵上百年的老樹,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瞬間坍塌下來。有人說,那是樹神在怒吼。敵人以為樹里埋著炸藥,嚇得四處逃竄。
后來村民發(fā)現(xiàn),樹兜里空空的,腳下有個深不見底的窟窿。銀杏樹砍倒的第二年,村子就解放了。我祖先隨著銀杏樹的坍塌,永遠消失在村子里。有人說他被敵人抓走了,也有人說他去了抗美援朝。有關(guān)他的記憶,很快被風寫進了歷史,我在族譜上,沒有尋找到這段記憶。祖先的故事越走越遠,再也回不到村子里。直到我的到來,在那個銀杏樹生長的地方,我又重新種上了一棵杏樹。
我時常會圍著那棵樹,看著它一天天長高。我希望能夠在那里嗅到或聽到另一個村莊的味道,或者還能見著那個出逃的祖先。一棵小樹很快就挺立在村子里,它的故事被風吹得搖搖晃晃的。
我給每片葉子寫上名字,整棵樹上全是村里的人。樹對村子了如指掌,沒有什么不知道的。有時候,我也會朝著天空喊,天空就會有回音,像是從北斗星上傳來的。
我離開村子后,樹一直在召喚著我,我感覺自己變成了另一個人。我看見一個四壁厚厚的村子里,被人鑿了個大洞,身體有種朝前刨土的興奮,天空越來越大。一個村莊的人都在挖,仿佛要把地上和地下聯(lián)在一起。
村莊的生活變得不知去向,以后的生活也是空空的,太陽白晃晃地照在那堆隆起的土堆上。從現(xiàn)在開始,我每天早早起來,拿著掃帚,在樹下掃著落葉,掃成一堆,等著冬天到來時,用來取暖。那時,奶奶坐在火爐旁,又和我講樹的故事。樹呢?它已經(jīng)長成了大樹,它開始和孩子們把地面的故事,朝著地下講,那時奶奶靜靜地聽著樹講的故事。
我的祖先從湖北通山南林橋遷至江西修水羅家窩村的生活到頭了。除了門前我栽種的那棵樹,其他東西都統(tǒng)統(tǒng)埋在了地下,包括我的爺爺奶奶。但他們的根卻一直還好好地活著,或者多少年后還能長出一棵茂盛的樹來。不過那時,村莊的主人不會是我們,那棵樹,也許早已長成未來生活的物什。我只希望它長在我的心里,不被人砍去,用更長的時間,在我家搬遷拆除的宅基地上,重新蓋個大房子。
天亮我醒來時,奶奶變成了樹的故事。風把樹纏著,聲音嗚嗚嗚地。我忽然發(fā)現(xiàn),只有樹會記住村莊。在我們不斷遺忘著過去的時候,樹正在銘刻著細微的生活。而我所記住的那些故事,還會繼續(xù)傳給村莊的后人。
徐春林,1981年生,江西修水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6屆高研班學員。曾在《人民文學》《詩刊》《當代》《中國作家》《散文》等刊物發(fā)表作品。著有作品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