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文化對自然的認識有所不同:我國先民認為自然是天、是道,人是自然的一部分,當與自然和諧而共生,因此確立了“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西方先哲則認為神、自然、人三者分離,人被神賦予理性和意志,是與自然對立存在的,這是一種“天人相分”的哲學思想。兩種觀念下,人類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呈現(xiàn)出不同的方法和規(guī)則,中國傳統(tǒng)造物師法自然、順應自然,遵循自然生成的規(guī)律,而西方傳統(tǒng)造物傾向于挑戰(zhàn)自然、超越自然,追求創(chuàng)造自然的法則。
傳統(tǒng)造物思想的差異體現(xiàn)在中西方書籍裝訂形式變化的現(xiàn)象中。書籍裝訂包含裝幀和訂制兩部分內容,“裝”指書籍的裝幀裝飾,“訂”是將書頁組裝訂制成本。中西方書籍有著殊途同歸的歷程,都經歷了從卷軸向冊頁形制的改變。其間,中國出現(xiàn)了簡策、卷軸裝、經折裝、旋風裝、蝴蝶裝、包背裝、線裝等多種傳統(tǒng)樣式,西方也產生了卷軸、版牘、蠟版、皮紙札記簿、冊頁、平裝本、精裝本等若干樣式。當代裝幀藝術家楊永德說:“裝訂形式的不斷變化是一個文化現(xiàn)象。”他認為只有“從‘天人合一’的觀念去分析裝訂形式的演變,才有助于理解中國傳統(tǒng)書籍裝幀的真正內涵”。因此,從文化思想的角度去比較中西方傳統(tǒng)書籍裝訂的現(xiàn)象,將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東西文化交流的本質。
書籍的設計制作直接面臨紙張和材料的選擇。通常認為裝訂形式首先受到材料的限制,其次才是社會經濟、文化傳統(tǒng)及制作方法等因素的影響。雖然中西方傳統(tǒng)書籍都經歷了從卷軸到冊頁的變化,選擇的載體材料卻完全不同,那么,這些形式的變化是否與材料有直接的關系呢?
中國傳統(tǒng)造書一般是對自然材料直接汲取、揀選或改良,這些自然材料并沒有嚴格的地域限制,很容易就能找到。如開采自然生長的竹子或木材制成 “竹簡”或“木簡”,養(yǎng)殖蠶桑織絲制成帛書,提煉植物纖維造紙做成卷子與冊頁。由于“縑貴而簡重”,紙最終成為最適合的制書材料。據(jù)說紙是古代勞動婦女漂洗棉絮時不經意發(fā)明的,幾經改良,到了蔡倫時代,以樹皮和麻頭等植物纖維為原料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制作。紙的制造主要依賴于手工技藝,大致有四道工序,一是原料分離,用漚浸或蒸煮的方式使原料分散成纖維狀;二是打漿,用切割或捶搗的方法切碎纖維,使其化為紙漿;三是抄造,把紙漿滲水制成漿液,倒在篾席上去水,形成薄薄的濕紙;四是干燥,即把濕紙曬干揭下就成為紙張。傳統(tǒng)造紙工場一般選在依山傍水之地,依山易得材料、薪炭,傍水則易漚煮、洗蕩。雖因原料、時間、地點有所不同,但傳統(tǒng)紙張的生產方式千百年來都依賴于自然。
西方傳統(tǒng)制書材料同樣取于自然,只不過是選擇了一種很特殊植物——紙莎草,又叫紙草(papyrus),它們僅在尼羅河谷地生長,受到地域、產量問題的制約。當埃及被東羅馬帝國管轄后,紙草價格暴漲,歐洲開始使用羊皮或小牛皮制書,稱為皮紙(parchment)。皮紙生產需要復雜的工藝:“處理皮紙的關鍵,是在脫毛過程中,同時完成拉伸和晾干,此過程的關鍵是產生特殊的改變,與制造皮革完全不同?!边@些改變有“通過拉伸而造成表皮纖維網(wǎng)的重組”“將生皮中的液體成分脫水,使之變成一種堅硬、膠狀的粘稠物,從而將此種新的、高度拉伸的纖維網(wǎng)形式永久固定?!迸c此同時,“清洗和磨平皮里的任何工藝,或者處理最終生產出的皮紙厚度的工藝,可以著手進行,用半月形的尖刀處理皮革的皮里。”經過這套繁瑣工藝制成的皮紙,能夠保持千年而完好無損,還可以打磨后反復使用。進入中世紀,皮紙的需求量和供應量持續(xù)增加,西方各國不斷擴大皮紙生產規(guī)模,到4世紀時最終取代紙草,成為最基本的制書材料。皮紙不拘何地都可制造,超越了對自然地域的直接依賴,不過,與中國發(fā)明的纖薄輕巧的植物性紙張相比,皮紙仍然太厚重,折疊起來不服帖有折痕,工藝也過于復雜了。
從竹木到絲綢,再到紙張,中國造書材料一直是遵循自然發(fā)展的規(guī)律,選取當?shù)刈畋阋说淖匀划a物,也不會刻意改變自然物生長的規(guī)律。西方的紙草本身是非常特殊的植物,必然受到產量和地域的限制,而皮紙的生產已經極大改變了獸皮的自然屬性,是一種技術與科學結合的創(chuàng)造性產品,兩者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超越自然的。因此,英國紙學家羅伯茨認為的“書籍的形制(卷子本或冊子本)與書寫材料(紙草還是獸皮),并無絕對的關聯(lián)”。既然西方的書籍形式并沒有被材料所限制,他們很快接受了中國紙張這種順應自然的產物,并以極大的科學熱情投入各種創(chuàng)造性的科技改良中,使東西方書籍在制作材料上達到了統(tǒng)一。
圖1 埃及最古老的紙莎草文獻(局部),距今約4500年
書籍閱讀是一個翻開來、合起來的動態(tài)行為。書籍的制作過程就像是在構建一個由開到合的立體空間。合,是“天人合一”思想的核心,這是東方世界一種普遍的傳統(tǒng)思想,印度以及受中國文化影響的日本、韓國都是這種思想。印度的“梵我一如”和“天人合一”有相同的含義。從書籍裝訂的歷史來看,源于古印度貝葉經的梵莢裝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裝訂形式之一,它的基本制作方法是用繩子把單頁紙中間穿孔后串起來,當書合上時,多余的麻繩一道道纏繞住前后書板,用以保護書頁,這正體現(xiàn)了一種“合”的造物觀念。梵莢裝同時影響了東西方傳統(tǒng)裝訂形式,公元前1世紀印度佛教僧侶通過阿富汗把這個裝訂方法帶到了中國,同時期,類似的技術也被傳到了古埃及。
中國傳統(tǒng)造書中“合”的思想貫穿始終,書籍是對頁面編連成冊的行為,“編”是簡策的裝訂方法,卷、折、粘、縫的方法延續(xù)了“編”的方法,都是為了構建一種和諧、統(tǒng)一、連續(xù)合起來的閱讀空間。楊永德認為“編”體現(xiàn)出“天人合一”中“以人為本”“萬物皆備于我”的思想,同樣,用“卷”的行為展開頁面,再合攏頁面,用繩纏繞固定為一體,這一過程也是合的思想的體現(xiàn)?!罢邸笔菑木淼娇p的中間環(huán)節(jié),是對卷的形態(tài)的突破,推動了書籍向冊頁發(fā)展。楊永德認為“折”是中國書籍裝訂的一個創(chuàng)舉,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中由孔子奠基的文化心理結構的模式所形成的實用理論。折的行為,使書籍從平面走向立體,折疊產生的經折裝,至今仍是書籍設計偏愛的樣式,它用折疊的方式分開長卷為若干段頁面,前后兩端與封面粘連,合起來精致狹小,展開卻連綿不絕。隨后,旋風裝改革了經折裝,分割開頁面,而一端仍粘合于長卷之上,不使單頁松散。接下來,蝴蝶裝、包背裝,用折、粘的方式把單頁按順序粘連在一起,使空白頁、書衣、內文等和諧有序,這時中國的冊頁書開始形成。線裝是冊頁書最先進的裝訂方法,也是中國古代書籍最進步的裝訂形式,線裝中和了頁面諸多元素,改革頁面的連綴方式,把所有頁面疊在一起整體打孔穿線,一氣呵成,表現(xiàn)了造物活動的連貫性和整體性,達到和諧物我的境界。
圖2 德國皮紙制造工,1568年
西方傳統(tǒng)書籍也經歷了從編到卷、折、縫的編連成冊過程,折的方法并沒有得到完善實施,沒有發(fā)揮連接“卷”和“縫”的過渡功能,書籍直接從卷軸走向了冊頁,這也許是“天人相分”的思想在裝訂上的又一種表現(xiàn)。自梵莢裝傳入西方,古埃及人用這種裝訂方式匯編祭司文書,古希臘和古羅馬人則模仿這個樣式,去掉內頁用紙,把兩塊以上的扁平木板,或用夾子夾住,或用契繩穿過鉆孔來固定,制成了版牘(writing tablets)。這個時期較長的文本以卷軸的形式書寫在紙草或皮紙上,西方古代標準的書籍形式“卷子”(scroll)出現(xiàn)了。“卷”的形式在西方古代書籍中占有很大的比例,單卷和雙卷軸兩種形式并存,雙軸形式在中國并不常見,閱讀起來更為方便,算是對合的一種突破。值得注意的是,或許是因為紙草脆而不好折,皮紙折疊起來也不美觀,西方人放棄了對折的多重實驗,找到了更適合的縫線方式。公元1世紀,古羅馬人將卷軸直接改制成冊頁,他們把數(shù)葉紙草或皮紙疊在一起,中間對折,在折縫之處固定、裝訂,再加上封皮,稱作“冊子本”(codex)。隨后,封面與頁面的制作也分別進行。5世紀開始,西方書籍裝訂開制作硬的封面,硬殼是木板做內襯,再用皮革覆蓋。書頁由皮紙折疊而成,用結實的繩子縫在一起,連接到木板上,成為早期的精裝本。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經歷了編、卷、折、粘的裝訂行為,東西方傳統(tǒng)書籍裝訂最終統(tǒng)一為線裝的形式,不過中式線裝和西式線裝方式是有明顯區(qū)別的,中國線裝書把所有頁面疊在一起裝訂,統(tǒng)一打眼、統(tǒng)一穿針,針一般從第二眼走起,一氣呵成,走線絕不重疊和反復,打結處回歸第一處針眼,藏起線頭,使裝訂行為達到周而復始的“合”效果。西式線裝則是把單個頁面折疊成若干組,再重疊在一起,從背部的書脊上預先打眼,再從每一頁或每一幀穿針走線,去鏈接下一組頁面,鏈接時繞線打結固定,再回歸原點,完成了“從分到合”的變化過程。
圖3 大般涅槃經疏,卷軸裝,民國葉恭綽重裝本
書籍裝訂既有實用功能,又體現(xiàn)裝飾特征。中西方書籍在經歷了從卷軸到冊頁的演變后,對裝訂提出了美學要求,裝訂最終成為一門藝術。中式傳統(tǒng)裝訂質樸素雅,重視保護功能而不重視裝飾。西方傳統(tǒng)裝訂精致華麗,既重視保護功能又強調美化裝飾。
圖4 蜀石經毛詩殘本,經折裝,清黃丕烈重裝本
中國書籍裝訂對名貴材料的使用比較內斂,追求低調的奢華,不喜金銀外露。如卷軸裝覆背用錦,經折裝、冊頁裝多用織錦面板或高級木板,函套一般用布或錦。清代藏書家孫從添在《藏書紀要》中指出當時裝訂的原則:一是反對浮夸的包裝,裝訂款式要符合文人“雅”的審美標準。二是書面題簽對紙質、紙色要慎重選擇,認為“自制古色紙更佳”。三是函套需要真宋錦,其次是舊錦、舊刻絲,不得已才用細花雅色的上好宮錦。即使傳統(tǒng)中式裝訂的高端規(guī)格從“護帙”轉為“飾觀”時也不敢大肆奢華,僅僅是“用楠木做書箱,重裝本,織錦面板,紅木鑲邊,手題書簽,名人題記,題跋,保持天然木紋質地”而已。其實,中國書籍也有鑲嵌珠玉的案例,但是多出自內府,主要裝飾材料仍然是天然木材和珠玉,而且這類奢華裝訂數(shù)量很少,民間偶然一見,只是一些特例。
西方傳統(tǒng)裝訂工藝在材料使用上大膽外露,在裝飾上彰顯個性,在工藝上精益求精。特別是基督教的興起,書籍的影響和重要性日漸顯現(xiàn),被視為神圣寶貴的物品。此時產生了豪華的裝訂本,這些西式書籍上有立體的浮雕、鑲嵌的貝殼與瑪瑙。在技藝上也是五花八門,最主要的工藝是壓印和燙金,制作時用帶有圖案的金屬工具在皮革上壓印出花紋,有些僅僅是素壓花,有些繼續(xù)在花紋上進行燙金。而且,人們不單純注意書籍外表的裝飾,也重視堅固的縫紉和高質量的手工,把材料、紋飾和工藝結合在一起,使書籍成為一種全新的藝術形式。許多大師級的工匠制作出美輪美奐的精品,被富人們競相珍藏。
中西方傳統(tǒng)書籍裝訂形式的不同,歸根結底是文化思想的差異,是設計思維的相對。中國的思維是定向的、縱向思維,不提倡變化。而西方的思維是逆向的、橫向的思維,強調個性和變化。因此,中國古代書籍更傾向古樸雅致的工藝,西方古典書籍更喜愛繁復奢華的設計。
圖5 進瓜記·江流記,線裝,內府裝池本
人類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呈現(xiàn)出不同的方法和規(guī)則,中國傳統(tǒng)造物師法自然、順應自然,遵循自然生成的規(guī)律,而西方傳統(tǒng)造物傾向于挑戰(zhàn)自然、超越自然,追求創(chuàng)造自然的法則。就像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很難說哪種思想更優(yōu)越。當西方征服自然的信念體現(xiàn)在對科學技術的癡迷上,豐富的科技成果就造福了人類。無數(shù)新型材料被研發(fā)出來用作書的載體,最新的裝訂工藝被廣泛應用,當代的書籍形式已經越來越趨于相同,東西文化的融合最終將消除書籍制造的界限。
圖6 18 世紀裝幀工坊插圖,制書前期工序:縫書、裝裱、壓印、加工潤飾
圖7 18世紀裝幀工坊插圖,制書后期工序:潤飾、燙金
圖8 帶有燙金徽標和紋章的書,德國,1710-1730年
圖9 13-16世紀流行的時間之書,封面鍍銀,部分鍍金和鑲嵌搪瓷,帶有插圖的豪華裝,法國,16世紀
但西方征服自然的步伐又走得太快,人們越來越意識到違背自然的處事方式將產生更多的弊端。今天,中國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日益得到世界的認同,與自然的和諧成為人類共同的目標。還是從一個裝訂的小事說起,中西方裝訂書籍從結“繩”開始,通過卷、折、粘、縫等不同階段,又回到用“繩”(線)編連的初始,繩和線的區(qū)別在于粗細,可以是自然的提取物,如麻、絲、皮,也可以是類似的合成織物。就連這個小小的書籍編連物也完成了一個從自然到自然的輪回,那么,東西方文化也將在這里再一次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