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子

亞庫甫·司馬義

在我們村子的盡頭，有一個叫作“桑園”的園子。園子里有七棵又壯又粗的桑樹，這七棵桑樹的樹干，足有好幾個人才能勉強環(huán)繞一圈。密密麻麻的枝葉，讓天空變成了一片蔥郁，樹枝錯綜纏繞，樹干表面布滿了一道道褶皺，乍看像位硬朗清雅的老翁。歷經(jīng)幾個世紀，這些歷久彌新的“老翁”成為了歷史的見證者，已然列入被保護的范疇。在視線之外的樹木，大概還有好幾畝地的桑樹都被納入其中，這片讓四周形成墨綠色林蔭的桑葚林到處都充斥著涼爽，令人嘆為觀止，給人以一種震撼的感受。我們自小習(xí)慣喚作“童話老人”的阿斯木大爺?shù)募冶阕湓谶@僻靜而又夢幻的園子中，老人和老伴兒在這座舒適的“世外桃源”中簡單、快樂地生活著。

隨著春天的到來，這對年過古稀的老人便會和啟明星賽跑著奔向田野。待到人們起床走進田野時，他們已然完成了一天的勞作，回到家中，不緊不慢地做罷早飯，或是小憩，或是修剪桑枝，或是翻新園子里倒塌的柵欄，或是在桑園里的空地種上花草和蔬菜。由于園子里的桑樹古老，又是難得的好品種，因此結(jié)出的果實分外香甜。如若這濃稠的汁液黏在了嘴唇或是手上，便會被黏住，這足以證明它的甜度。每年到了桑葚成熟的時節(jié)，前來品嘗桑葚的人便會絡(luò)繹不絕。

“喂，阿斯木老兄，你在嗎？”同齡的朋友從鎮(zhèn)上來桑園看望他們，和他開玩笑道，“怎么，你好像知道今天我們要來，所以才放出了你的狗？”

“多吃些桑葚，”另一位接著道，“今兒個，這地方除了桑葚也沒有其他吃食，鄉(xiāng)下人說桑葚成熟的時節(jié)就像是‘把飯鍋扣在了地上。”

“這都是啥年代的事兒哩，”阿斯木大爺樂呵呵地笑道，“別說就你們幾個人了，就是把老婆孩子都帶上住他幾個月，我也照樣會款待的?！?/p>

客人們一邊和阿斯木大爺逗趣兒，一邊伸手摘著垂下的樹枝上的桑葚，貪婪地品嘗著桑葚里飽滿的汁液。就在這時，阿斯木大爺?shù)溃骸跋鹊鹊龋瑒e把衣服弄臟了，我把它們打到大臺布上你們再吃?！彼f著將手伸向了掛在桑樹上的臺布。

“算了吧，老兄，打在臺布上的還能比親手摘的桑葚更好嗎？我們就是來與你享受（這個過程）的。”

“那好吧，按照你們的意愿來?！?/p>

客人們說笑著吃完了飯，過了一會兒，其中的一位問道：“吃了桑葚，是喝涼白開還是茶呢？”

“桑葚是甜的，飯菜又是熱的，當(dāng)然是涼白開了?！?/p>

“那吃杏兒呢？”

“可以邊吃杏兒邊喝茶么?！?/p>

“你正好顛倒了，原本應(yīng)該是‘吃桑葚喝茶，吃杏兒喝水。如果吃桑葚喝水的話便會跑趟子（拉?。??！?/p>

“那吃杏兒喝茶呢？”

“一樣的啊，怎么可能不跑趟子呢？”

“那就讓阿依汗沏茶吧?！?/p>

“茶已經(jīng)沏好了，是不是在我們剛剛提起臺布時，你們就被桑葚甜得膩住了？”

“臺布我們家里都有，但卻沒有這么甜的桑葚?！?/p>

客人們在阿斯木大爺?shù)膱@子里開著玩笑，嘰嘰喳喳地聊著家長里短。這個時候，大爺?shù)睦习閮喊⒁篮勾竽锟刹]有閑著，她正用馬齒莧、苜蓿等野菜制作美味的菜卷。來客們吃罷菜卷便道：“這就是阿依汗， 所謂‘窮人永遠（都能創(chuàng)造）方便，富人永遠都不方便，她就是這樣的巧婦，原本我們想讓阿斯木宰個羊來招待朋友，誰想他借馬齒莧、苜蓿這些野菜就這么逃脫了?？晌覀円呀?jīng)好久都沒吃過馬齒莧和苜蓿了，真香啊，就好像一下年輕了十歲。”

客人們回去時，阿依汗還將桑葚裝滿了用藤條編制的小籃子，讓他們順道帶回去給孩子們吃。

當(dāng)年，村子里的孩子們小學(xué)畢業(yè)了，要去鎮(zhèn)上的中學(xué)繼續(xù)讀書。學(xué)校離村子遠，孩子們便三五成群地坐著驢車去上學(xué)。即便是農(nóng)忙時節(jié)，父母也要自己將孩子們送到學(xué)校，再把車拉回來干農(nóng)活兒。那時候，阿斯木大爺有一輛馬車。阿斯木大爺每天清晨都要把與我們同齡的兒子拜合提亞爾用馬車送到學(xué)校。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他常常會捎上步行去上學(xué)的孩子。所以，有些孩子還會將他喚作“雷鋒叔叔”。阿斯木大爺擅長講故事，他總會為車上的孩子們不厭其煩地講著故事。孩子們尤其喜歡聽他講名叫《桑葚子》的故事。有時候，我們?yōu)榱寺犨@個故事，會早早起床，給自家的車胎放氣。每當(dāng)這時，我們在路上聽著故事，我們的父親卻在為我們干下的壞事兒補窟窿。

在桑葚成熟的季節(jié)，阿依汗大娘早已起床，一邊將準(zhǔn)備好的幾籮筐桑葚放在馬車上，一邊對兒子拜合提亞爾說：“給你的同學(xué)們帶上?！逼饺绽?，有些從鎮(zhèn)子上來的同學(xué)會譏笑我們是“鄉(xiāng)巴佬”，然而每到桑葚成熟的季節(jié)，他們便會變得異常友善，他們將拜合提亞爾帶來的桑葚吃得一顆不剩，然后便跑去咕嘟咕嘟地喝涼水，接著便會肚子疼得“跑趟子”，提著褲子往廁所跑。每到這時，我們也會開玩笑道：“啊呀，真是‘吃桑葚喝茶，吃杏兒喝水的道理都不懂的城里人啊?！庇捎陔x家遠，平日里我們中午是不回家的，這時，鎮(zhèn)上的同學(xué)就會為拜合提亞爾帶去自己母親做的飯。帶的飯?zhí)嗔耍裎覀冞@種離家遠的孩子就會沾著拜合提亞爾的光，圍坐在一起吃。我家門前也種著一棵桑樹，但我們都不大喜歡吃它的果子，我們常會待到周末跑去拜合提亞爾家的園子吃，因為他家的桑葚著實甘甜。我們在桑園中湊在一起嬉戲，最重要的是可以聽到阿斯木大爺講的故事。每當(dāng)這時，阿斯木大爺總會放下手中的活計，給我們講故事。

“阿斯木叔叔，給我們講那個《桑葚子》的故事吧?！边@個故事我們一天聽幾遍都聽不厭。

“在很久很久以前，”阿斯木大爺開始講了起來，“在我們的家鄉(xiāng)生活著很多部落。如果一個部落遇到了困難，那么別的部落也會義不容辭地去幫助它，不解決困難大家決不罷休。一天，一位部落首領(lǐng)的公主得了失眠癥，神志不清。一聽說這件事情，所有部落首領(lǐng)都帶著當(dāng)?shù)氐拿t(yī)來為公主治病，即便如此，也未見療效。為此，這位部落首領(lǐng)愁得茶不思飯不想，瘦得皮包骨頭。見此景，鄰部落的首領(lǐng)急得坐立不安，立即召集自己部落的官員們商討。在商討中出現(xiàn)了一位白發(fā)老人，他提到在他年輕的時候讀過一本書，書上寫道：‘在一個離當(dāng)?shù)睾苓h的地方，大概需要走一年左右，那里生長著一種神奇的樹，它的果子是治療失眠癥的靈丹妙藥。他始終沒說出那個地方在哪里，聽了這話的首領(lǐng)心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大臣們對此感到很苦惱。就在那日，他們選了十名勇士，讓他們騎著駿馬出發(fā)，去尋找那神奇的果子。小伙子們帶著寄托和祝福，牽著馬踏上了尋找靈丹妙藥的旅程。他們遇峰越山，遇河涉水，穿越沙漠。遇見豐饒的草原便停下牧馬，遇見清澈的湖泊便一邊休憩一邊捕魚，將皮囊裝滿水。當(dāng)他們遇見沙漠時，便撿起柴火生起火烤魚肉，就著皮囊里的水充饑。他們就這樣走了整整一年，一路歷經(jīng)艱難險阻，終于來到了一座長滿了桑樹的園子，那些桑樹長得粗壯高大。小伙子們一看，樹上掛滿了閃閃發(fā)光的果子，樹的下面一堆孩童津津有味地品嘗著從樹枝上摘下的果子。于是，小伙子們也從馬上跳下來，一嘗那果子竟無比甘甜，便大把大把地吃了起來，不一會兒似乎睡意襲來，竟在樹蔭底下進入了夢鄉(xiāng)。過了一會兒，當(dāng)他們醒來之后，驚訝地發(fā)現(xiàn)，身邊有一群人在盯著他們瞧。小伙子們連忙爬起與鄉(xiāng)親們打了招呼并道出了此行的目的。鄉(xiāng)親們也熱情地回應(yīng)著小伙子們，將他們邀請至家中款待了幾日后，將那棵‘神樹上已經(jīng)成熟了的果子裝進袋子里送給他們。小伙子們向父老鄉(xiāng)親道過謝后，便牽著馬朝家鄉(xiāng)的方向走去。他們走了許久，終于回到了故鄉(xiāng)。他們將一部分果子給了患病的公主吃，將剩下的一部分種在了河邊。公主吃過果子后，沒過多久便痊愈了，可以正常入睡了。來年春天，就在那個種下‘神樹果實的地方長出了幼苗，很快便長高了，第三年便開始結(jié)果。自從鄉(xiāng)親們吃了它的果子，很多患有失眠癥、手腳僵硬、肝腎虛弱的人都痊愈了。鄉(xiāng)親們高興極了，白發(fā)老人為了再一次獎勵這些年輕人，便想讓他們來為這‘神樹的果子取一個名字，還未開口，年輕人們便一起祈求道：哎呀，大爺，正是因為您，我們才找到了這神奇的果子，才治好了鄉(xiāng)親們的疑難雜癥，這名字由您來取豈不更好？

“白發(fā)老人聽了這話，沉默了半晌道：大家都親眼看到，這果子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加之，在尋找這種水果的過程中，從各個部落挑選出的十個小伙子也吃了不少苦頭，所以說，他們才是各部落的精英。在尋找這果子的過程中，他們沒有爭吵，一路上相互尊重、相互扶持，最終把果子送到了我們面前。因此，我們就叫它‘桑葚子吧，這個名字既寓意著它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也希望人們能夠像各部落的精英一樣，團結(jié)和睦。

“人們都贊同老人的話，從此便將此樹喚作‘桑葚子。后來被簡稱為‘桑葚。”

阿斯木大爺?shù)墓适陆Y(jié)束了，我們皆陷入沉思。我們將自己想象成那群勇敢的小伙子，將阿斯木大爺想象成那位白發(fā)老人。除了《桑葚子》，阿斯木大爺還給我們講了《木馬》《艾甫齊蘭木》《棒子》等故事。我們生活在如此童話般的世界里，沉浸在甜蜜的幻想里，將美好的理想鐫刻在我們的心中，就這樣我們中學(xué)畢業(yè)了。阿斯木大爺?shù)膬鹤影莺咸醽啝栐诳荚囍腥〉昧藘?yōu)異的成績，成了市里的“狀元”，去了北京讀大學(xué)，畢業(yè)后便留校了，成了我們村子里唯一一個在首都工作的高才生。

后來，隨著家鄉(xiāng)的發(fā)展，我們村里也成立了中學(xué)，村里的小學(xué)畢業(yè)生們也不用專門去鎮(zhèn)上上學(xué)了，他們可以在自己村子里讀書了。大路兩旁的桑樹，為家鄉(xiāng)增添了不少色彩，桑葚也長得越來越繁茂。這個過程中，阿斯木大爺也日漸老去，河貍般烏黑的發(fā)絲變得蒼白，鷹隼般銳利的雙眼變得模糊，以前我們喚他“阿斯木叔叔”，如今卻喚他作“阿斯木大爺”。雖說大爺?shù)念^發(fā)白了，眼也花了，但身子骨還算硬朗，他帶著阿依汗大娘，親手操持著地里的農(nóng)活兒。大爺年紀越大，便越喜歡講關(guān)于“桑葚子”的故事，夜里也會看看電視，白天農(nóng)閑時也常會逛逛超市。他在電視新聞和農(nóng)業(yè)節(jié)目上得知兄弟省市的農(nóng)民們開辦了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加工廠，并將其推向市場、走向致富之路的消息，沒過多久，這些特產(chǎn)也出現(xiàn)在了大爺常去的超市貨架上。

“發(fā)展真是快呀！”每當(dāng)這時，大爺總會感慨道，“老話說‘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啊，如今隨著發(fā)展，‘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的事兒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所有的好事兒都在‘家門檻兒上轉(zhuǎn)哩?！?/p>

雖然大爺為此感到高興，卻怎么也不能無憂無慮地開懷大笑。這些兄弟省市的科技力量已然成為帶動當(dāng)?shù)剞r(nóng)民致富的“搖錢樹”，而家鄉(xiāng)雖然有了支柱產(chǎn)業(yè)，但每當(dāng)桑葚、杏子、香梨等水果成熟之時，村民們除了自己吃一些，再給親朋好友們送一些外，剩下的基本都浪費了。就在晚上看電視時，他想出了點子，俗話說“看得見的山遠不了”，他面帶笑容懷抱著希望進入了夢鄉(xiāng)。白天，他來到村里的超市，站在擺滿各種飲料和果汁的貨架前，將它們拿在手中呆立了許久，小聲自言自語道：“桑葚汁……桑葚汁……”大爺這副樣子，讓旁人看了擔(dān)憂?！叭死狭斯还陋毜脜柡?，這人在說什么胡話呢？身邊也沒個能解悶兒的孩子，這可怎么行？無論孩子當(dāng)上多大的學(xué)者，不能常伴父母左右，也是無濟于事?！币恍┤肆闹素裕斑@不，阿斯木大叔親手把兒子送去讀書，一在北京工作，就對老兩口不聞不問?！?/p>

事實上，阿斯木大爺?shù)膬鹤影莺咸醽啝枌３虂斫舆^他們好幾次，讓他們?nèi)ケ本┳??？墒牵自捳f“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己的家”，大爺和大娘在村子里生活慣了，和村民們也熟絡(luò)，到了北京住過一段時間后，連夢里都是園子里的桑葚，終于不顧兒子和兒媳的阻攔，回來了。

“孩子們，你們的心意我領(lǐng)了?！贝鬆斦f，“我們從小就聽過《庫爾班·吐魯木大叔騎著毛驢上北京》的故事。北京是個咋樣的地方，我們這輩子會有機會看看北京嗎？一直以來，我們都是懷著這樣的美好憧憬而生活的。多虧了黨和政府的支持，你才能在毛主席生活過的城市里讀書、工作。即便我們沒能參加上你的婚禮，但老了老了也來到了這個城市，到天安門城樓上看了毛主席。一提到你們和一雙可愛的孫子，我們著實不想離開這里。想到在下半輩子能夠和我們的領(lǐng)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里，在首都的清新空氣中捕捉到他們的氣息，沿著他們走過的街道散步，這對于我們來說是一種難得的幸福?？墒?，我們在家鄉(xiāng)種了一輩子地，那里有我們千辛萬苦努力得來的結(jié)晶，有我們熱情友善的父老鄉(xiāng)親，有與我們互幫互助的伙伴。所以孩子們，別覺得對不住我們，別阻攔我們。就如同陽光會普照所有地方一樣，黨的好政策也會照亮每一處人民的心田。我們距離首都雖遠，但我們都會像向日葵始終跟隨著太陽一樣，面向著偉大的首都而生活。”就這樣他們回來了。

阿斯木大爺生活的村莊地理位置偏僻，一部分村民收入偏低，生活較為困難。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會有夢想，阿斯木大爺也有夢想，他的夢想是通過桑葚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走上致富之路，桑葚變成家鄉(xiāng)的“搖錢樹”。阿斯木大爺?shù)膲粝虢K于如愿以償了。

就在人們指指點點阿斯木大爺?shù)膬鹤佑卸嗝炊嗝础安恍ⅰ敝畷r，有一天，村干部們到了阿斯木大爺?shù)募襾砜赐?/p>

“大爺，”村委會的干部米和熱班道，“聽說您兒子在北京工作，如今只有您和大娘在這里孤單地生活著，所以，有什么困難就找我們幫忙，就跟我們說。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別藏著掖著，我們都會盡可能地幫助你們?！?/p>

聽到村干部這一席溫暖的話語，大爺?shù)臏I水浸濕了眼睛，“謝謝了，我的孩子們?！闭f著他用上衣袖子擦拭著眼里的淚水，“雖然我們老了，但我們還是堅持勞作，兒子也經(jīng)常寄錢來，再加上我們也有退休金，經(jīng)濟上沒啥困難。你說我孤單，這話讓我有點難受。要想讓我不孤單，休息日的時候就帶著媳婦孩子常來家里做客吧。就算我不會宰駱駝，也會宰個羊娃子塞你的牙縫哩?！?/p>

聽了大爺?shù)脑?，村干部有些困惑，“大爺，您說您有退休金，您年輕時在哪兒工作？”

“工作？”

“您在哪里工作？”

老人詼諧地說：“我們呀，孩子，我和你大娘在農(nóng)業(yè)局的田間地頭工作了好久哩，到了六十歲了，黨給我們發(fā)著養(yǎng)老金。這世界上有誰會給農(nóng)民發(fā)工資呀，我的孩子，只有我們英明的政府才會……”

村干部對大爺?shù)倪@一席話感到佩服，讓老兩口保重身體，就此回去了。

正當(dāng)阿斯木大爺每天在超市里琢磨果汁時，村里來了“訪惠聚”駐村工作隊的干部們，這讓他心里亮堂了起來。

一天清晨，阿斯木大爺像往常一樣早早地就起了床，給羊喂了飼料，逛了一遍桑樹園子，喝了一碗大娘煮的玉米面糊糊，吃了一盤桑葚干后，便斜靠在鋪著褥子的炕上沉思。大娘在洗刷著鍋碗瓢盆。這時，門突然開了，屋里來了三個陌生人。大爺一看到他們便敏捷地起了身。

“大爺，大娘，你們好著哩？”

夏季里這里熱鬧非凡，但伴隨著寒冷冬季的到來，除了能偶爾聽到孩童們的喧鬧聲外，便幾乎無人光顧這里了，更見不到人們談天說地的景象了。大爺連忙迎上來，緊緊地握住了他們的手，“謝謝啦，我的孩子們，我們啥時候都這樣（硬朗）。我怎么都沒見過幾位??？”

“哦，我們是市上技術(shù)推廣站駐村工作隊的干部，我叫吐爾洪，這位穿著大衣的是我的同事巴合提亞爾，這位穿著立領(lǐng)外套的是我的同事小劉。今天來看看你們，聊聊家常?！?/p>

“好，好，孩子們，請上座。”

“不麻煩了，大爺，”他們連忙說道，“我們坐在凳子上聊一會兒就行。”

“俗話說‘別人敬你一尺，你要敬別人一丈。”說著大爺便收拾起了剛剛躺過的褥子，拿出了專門為客人們準(zhǔn)備的、帶有刺繡圖案的新褥子。阿依汗大娘也幫忙拾掇著，“你們也是有妻兒老小的人，你們離開他們來看望我們，一定要上座?！?/p>

聽到大娘的話，大爺滿意地點著頭。見此情景的干部們，為了不辜負這對可敬可愛的老人，互相推讓后，解開鞋帶坐在了褥子上面。大娘在他們面前鋪上了餐布，在上面擺上了玉米面馕、葡萄干、桑葚干、核桃、巴旦木、蘋果、香梨等。

“來吧，孩子們，家里熱，把外衣脫了舒舒服服地坐，雖然簡單，但也請你們多少嘗一些?！闭f著大爺在漂亮的茶壺里放上冰糖泡好茶后，不顧干部們的勸阻，執(zhí)意掰開了馕，“俗話說‘窮人的馕是治牙疼的藥，快吃馕、吃果子?！?/p>

屋子里收拾得干凈整潔，爐火溫暖如春，令人怡然自得。

“大爺，”吐爾洪一邊抿著茶，一邊聊著，“家里除了您二老，怎么沒見到其他人呢，您沒和兒女們住一起??？”

“我的孩子在北京哩，孩子！”

“在北京？”巴合提亞爾感興趣地問道。

“是呀，這輩子我們只有這一個兒子，他要念書，就讓他念了，畢業(yè)之后他便留校了，留在了北京?！?/p>

干部們羨慕地望著大爺。

“您兒子在北京，那您去過北京嗎？”

“去過，去過，孩子們。我們年輕時就渴望去一次天安門城樓，你大娘也跟著一起去了?！?/p>

聽了大爺?shù)脑?，客人們哈哈笑道：“那您給我們說說，北京是個啥樣的城市?！?/p>

“特別大，是我們祖國的首都，是個舒適漂亮的城市。”大爺?shù)?，“城市美麗，市民也文雅、有素質(zhì)。”

“您去的時候應(yīng)該給孩子們帶了些葡萄干吧？”

“不，我上次是帶上桑葚干去的?！?/p>

“您說的桑葚干是這個嗎？”巴合提亞爾將一枚桑葚干塞進嘴里，“我們以前也去過不少地方，但是，沒見過這種水果，聽說很好吃?！?/p>

“是的，這就是從我們自家園子里采摘并且被我?guī)У奖本┤サ纳］亓??！贝鬆斪院赖卣f，“我們村子里到處都是桑樹，每到桑葚成熟的季節(jié)，人們會吃到 ‘撐破肚皮才肯罷休，剩余的（果子）就被浪費了，熟透（掉下來）了的桑葚都被羊踩了。所以，在別人家的餐布上，是見不到桑葚干的?！?/p>

“這么說來，你為啥不帶上葡萄干，卻帶著桑葚干去北京呢？葡萄干不是我們家鄉(xiāng)的頭號特產(chǎn)嗎？”

“哎呀，孩子，葡萄干確實是吐魯番的頭號特產(chǎn)，所以，這東西啥地方都能找得到，包裝精致的葡萄干在北京的各大超市里都有。再說了，我兒子從小就喜歡吃桑葚干。上次在電話里他還說‘爸爸，我太想念家鄉(xiāng)了，太想見到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了，所以，您來時帶些充滿了鄉(xiāng)情的桑葚吧。白桑葚除了有改善睡眠的作用，還有促進血液新生，安神補腦，清除血管垃圾，疏通血管等功效。眾多桑葚之精華集聚它一身。平日里，睡不著的夜里往碗里扔上一把，倒上開水，稍微泡一泡，然后喝一碗，幾天都會睡得很舒坦?！?/p>

“關(guān)于這桑葚，您能再多說些嗎？大爺?！?/p>

“桑葚在我的家鄉(xiāng)到處都是，大多生長在野外，它的功效也是在民間口口相傳的。自古人們便說‘吃桑葚有益‘桑葚是孤兒的口糧。桑葚是一種早熟的水果，在貧窮的年代里，尤其是在青黃不接的春末夏初，人們都拿桑葚充饑，直到麥子成熟。那個年代，人們常說桑葚熟了， ‘就相當(dāng)于把飯鍋扣在了地上‘要把看家狗拴在桑樹上。”

“哎呀，大爺，您能講講我們沒聽說過的故事嗎？”干部說笑著。

“通常，我們說善良的人 ‘好養(yǎng)活，桑葚也和這種人一樣，種下去就能活。在它還是棵幼苗時，只要不被牲畜糟蹋，即便是沒人管，它也會自己長大 ，人和牲畜都能盡情享用它的果實。桑樹的壽命很長，就拿我們園子里這些桑樹來說吧，從我記事兒的時候它們就在這里生長、結(jié)果，至今仍然在不停結(jié)果。拿我父親的話來說，在他小的時候，這些桑樹就在哩，這些桑樹是他爺爺?shù)臓敔斣苑N下的。”

“這樹真的能活這么久嗎？”

“是的，我們兒時稱它為‘長壽樹。那個年代哪像現(xiàn)在，在蛋糕上插滿蠟燭慶祝生日??？肚子都吃不飽哩。所以，在桑葚成熟的季節(jié)，如果遇上令人敬仰的人慶生，我們會帶著一籃桑葚去祝福。如果桑葚還沒成熟，我們便會帶著桑葚干去。它的根和果實一樣可以入藥，桑木可以用來制作都塔爾、彈布爾、熱瓦普等樂器，還可用來制作木盆、搟面杖、木勺等生活用品。樹葉可以用來養(yǎng)蠶?，F(xiàn)在條件好了，政府在渠道上建了磚混結(jié)構(gòu)的橋梁，以便疏散交通（壓力）。我們小時候連建橋的水泥都找不到，所以那個時候我們還會將桑木拉來修橋，因為，桑木堅固而又有韌性。”

大爺頓了一會兒，接著道：“我們年輕的時候，日子苦，吃不到小麥面粉，吃的都是黑面。正因如此，媽媽們會待到桑葚成熟之時，把它們從枝上摘下來熬成桑葚醬。那些日子里，我們會將家里做的窩窩蘸著碗里的桑葚醬吃?！?/p>

“現(xiàn)如今還有人做桑葚醬嗎？”

“過去家家戶戶都做，現(xiàn)在這里就我們做?！?/p>

干部們將大爺講的內(nèi)容一一做了筆記后說：“大爺，聽了您的一席話，讓我們了解到很多。雖然，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地區(qū)，但直到今天，我們才品嘗到桑葚干，從今以后就把我們當(dāng)成是自己人，你們有什么困難就盡管說，我們會盡自己所能幫助你們的?！?/p>

“我們沒什么困難，但是，有一部分人的生活仍然過得很拮據(jù)。如今，在黨和政府帶領(lǐng)全體人民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大好機遇下，我們應(yīng)該想辦法讓這部分貧困人口富起來。尤其是，我們村子的桑葚太可惜了，就好像捧著金飯碗仍然要過窮日子，明明是可以通過桑葚賺錢的！”

即便大爺講了很多關(guān)于桑葚的事情，但還是想再講講那個名為《桑葚子》的故事，可是，想到大家是第一次見面，怕話說多了被厭煩，便停了下來。

“那行，大爺，大娘，”說著客人們起了身，“聊得真愉快，你們提的建議很好，放心吧，我們會向上級反映，我們自己也會研究。我們還得去別家走訪，有機會再來拜訪你們。你們都是這個村子的長輩，保重好身體。在今后的工作中，還有很多地方要依靠你們這樣的前輩呢?！?/p>

“人一老呀，智商好像就退化了。你們別光顧著說，我們把玉米面馕拿過來坐著說，怎么樣？再坐一會兒，讓大娘給你們做‘農(nóng)民湯飯?！?/p>

“謝謝，謝謝?！边@時，在席間一直沒怎么開口的小劉，站起來用一口純正的維吾爾語道，“我父親也是個健談之人，看到您，就像看到了我自己的父親一樣。如果我們倆結(jié)為‘親戚，我就可以給兩位父親當(dāng)兒子，您也可以有兩個兒子啦?！?/p>

“謝謝你，我的孩子，謝謝?！贝鬆攲⑿砣霊阎校瑢Υ竽锏?，“別磨嘰了，還不快來抱抱兒子?！?/p>

大娘靦腆地走近他們身旁，將小劉慈愛地擁入懷中親吻著他的額頭。從此，小劉便正式成為這個家的一員。

不久，便是天寒地凍，春寒料峭。這期間，大爺?shù)膬鹤影莺咸醽啝栆呀?jīng)通過電話與小劉相識。

“兒子，現(xiàn)如今我們家成為名副其實的幸?！］刂?。”大爺在微信視頻里跟兒子說。拜合提亞爾也和弟弟小劉通過視頻見上了面，還說對父母很放心，邀請他們來北京玩。小劉也答應(yīng)他待到春耕結(jié)束后，便帶著大爺和大娘去。小劉問大爺《桑葚子》講的都是些啥，于是，大爺也給他講了那個名叫《桑葚子》的故事。

“很有深意，”小劉聽完故事道，“我感動得都快要流淚了?！?/p>

“這也是我這輩子一直堅持下來的原因?！贝鬆?shù)溃八笳髦椭C、善良、無私、奉獻。因此，要想辦法讓桑樹成為大家的心頭肉，成為家鄉(xiāng)人民脫貧致富的‘搖錢樹吶，孩子?！?/p>

大爺還給小劉講了自己在電視上看到一些城市充分利用桃、梨主產(chǎn)區(qū)的區(qū)位優(yōu)勢，不僅使新鮮水果上市，同時還生產(chǎn)了各式各樣的水果罐頭，提高經(jīng)濟效益的消息，并讓他也考慮一下，桑葚是否也能通過這種方式走向市場。

“這是好事兒啊。”小劉贊道，“我們根據(jù)政府鼓勵開發(fā)旅游業(yè)，通過旅游業(yè)帶領(lǐng)農(nóng)民致富的精神，申請‘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上級非常關(guān)注這件事。申請一經(jīng)批準(zhǔn)，我就辦好政府扶持資金的相關(guān)事宜，把我們村打造成一個吸引游客的美麗鄉(xiāng)村。如果這個計劃能夠?qū)崿F(xiàn)的話，您說的這事兒也會水到渠成的?！?/p>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自治區(qū)的專家團就來了。他們開展了村莊規(guī)劃、設(shè)計等一系列重建工作。整個村莊房屋和街道的規(guī)劃設(shè)計以過去的建筑特色為基礎(chǔ)，將現(xiàn)代風(fēng)格與傳統(tǒng)特色緊密結(jié)合。在為期一年艱辛的重建過程中，村容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村里很多人也參與了重建工作，切實得到實惠。因為，施工方案完成后，就有相關(guān)部門的技術(shù)人員來進行技術(shù)指導(dǎo)，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這個村子上，哪怕是點點滴滴的小事。泥瓦師傅們既施展了自己的手藝，也得到了相應(yīng)的報酬。

又是一年春來到，暖意襲來，這個村子又開始變得生機盎然。此時的村落已然變成了一道美麗的風(fēng)景線，成了人們旅游的向往之地。初夏最早的果實——桑葚，開始成熟，街道兩旁栽種著的整齊的玫瑰花，展現(xiàn)著自己的無限風(fēng)采，為新規(guī)劃的村莊錦上添花。新建的農(nóng)家書屋、文化藝術(shù)活動室等各類配套設(shè)施也已經(jīng)投入使用。生產(chǎn)之余，體育愛好者們在廣場上打籃球，還有一些人聚集在農(nóng)家書屋閱讀科技書籍，學(xué)習(xí)科學(xué)種田的知識。本地的草根藝人聚集在文化藝術(shù)活動室，彈奏著都塔爾、彈布爾等樂器，歌頌著幸福的新時代。這些日子里，阿斯木大爺變得格外活躍。他一手端著盛滿茶水的茶壺，一手拿著精美的茶碗，為參加各種活動的人們端茶送水。

近日，伴隨著五一勞動節(jié)的到來，村子里變得更加熱鬧了。節(jié)假日的緣故，來村子里游玩的客人便更多了。在這里，他們一邊在網(wǎng)紅街道拍照留念，一邊伴著民間藝人熱情洋溢的歌聲歌唱、舞蹈。他們一邊驚喜地瞧著成熟的白桑葚，一邊把手伸進枝葉叢中，將摘到的如同藏在樹葉間害羞的少女一般的桑葚送進嘴中，享受著難以言表的樂趣。

“這是我們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桑葚子。”村子里的姑娘們都受過專業(yè)的培訓(xùn)，她們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為游客講解著，“它不但是一種靈丹妙藥，而且是一種兼收并蓄、博采眾長的神奇之樹。它的根、皮也可作藥材。桑皮可用來造紙，桑木可制作各種樂器和生活用品。桑葉可用來養(yǎng)蠶?！?/p>

導(dǎo)游還帶著游客們?nèi)チ税⑺鼓敬鬆數(shù)膱@子。這些時日，大爺和大娘就如同神仙眷侶一般喜不自勝，在這幸福時代的懷抱中越活越年輕。他們時而為游客們講著《桑葚子》的故事，時而用又長又大的臺布和長柄鉤從樹上打下桑葚，邀請游客們品嘗。很多游客在這之前沒見過這么多桑葚，即便是見過，吃進嘴里的桑葚也是現(xiàn)成兒的，如今吃上了現(xiàn)場打下的桑葚，別有一番滋味兒，因為這里的桑葚清甜可口，故事感人肺腑。

大爺和大娘在這段時日里忙得不可開交，一天，他們在村子里又迎來了一批旅行團。這次的這些游客們是由小劉親自帶來的，他向阿斯木大爺特別介紹了一位游客，“干爹，這位是來自山東果品加工集團的總裁李先生，他此次來我們村子里旅游，目的是想看看有什么新的投資項目。所以，我們?yōu)槔钕壬蛐┨鸬纳］匕伞！?/p>

“啊哈，我的孩子，我們園子里所有的桑葚都甜著哩！”

這個時節(jié)，正是桑葚熟透了的季節(jié)，所以，李先生很喜歡這里的桑葚。

“真的很甜，很甜吶！”他不停地點頭稱贊。

“干爹講的故事比桑葚還甜哩?！毙⑿Φ?。小劉的話令李先生不解，他疑惑地看向大爺。

“干爹，我們到了曾經(jīng)講過《桑葚子》的地方了，您也給李先生講講，我來翻譯?！?/p>

大爺領(lǐng)會到了小劉的用意，便開始全神貫注地講起了故事。隨著故事接近尾聲，李先生的眼睛變得潮濕。

“行，我就把資金投在這個項目上吧?！彼聪虼鬆?，“別擔(dān)心，大爺，我會把您應(yīng)得的那份利潤單列出來的?！?/p>

“我不需要利潤！只要能提升這桑葚的價值，讓它成為創(chuàng)收的水果，我就高興！工廠要能快點建起來，盡可能讓村子里的年輕人多就業(yè)，看到他們手里有錢，生活好起來，我便心滿意足了！”

聽了大爺?shù)脑挘钕壬僖淮尉o握住大爺?shù)氖值溃骸疤兄x了，大爺，我現(xiàn)在就回山東，把手續(xù)辦好，選定廠址，辦好取名、商標(biāo)等事宜?！?/p>

“廠址就沒必要選了，”大爺?shù)?，“這不，園子里還有大片的空地，廠子就建在這里吧，我不收一分錢的費用，還能免費給廠子看大門哩。我們的先輩們都叫它‘桑葚子。所以，商標(biāo)注冊就用這個名字，不就行了嗎？”

李先生對大爺?shù)目犊痛髿獗硎举澷p，并承諾會盡快回山東辦好相關(guān)手續(xù)。就在這時，大爺阻止了他，“你這人怎么這樣？”大爺故意說道：“常言道‘客人來不來自己說了算，走不走得主人說了算，所以，我們向來都有請客人喝杯茶的習(xí)俗。無論你有多著急，不喝杯茶就走是不行的！”

李先生接受了大爺?shù)难?。大爺隨即便從屋子后頭的羊圈里牽出一頭黑色的大公羊，將分完的肉煮進鍋里，并邀請了小劉、“訪惠聚”駐村工作隊的干部們和村里的老人們一起享用。村子里的年輕人們也忙著打掃園子，鋪起地毯，在濃密的樹蔭底下搭起了舞臺。待到羊肉煮熟之時，所有人歡聚在桑樹之下，大爺端起了一碗茶，不禁欣然。這茶水因美好的未來而沏，它的美味令人回味無窮。

[欄目編輯：付新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