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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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房子是一個慢活兒，

父親大聲地批評哥哥們，

經(jīng)過我身邊他卻一句話也沒說，

而是用瓦刀把鍬邊兒的水泥

向內(nèi)歸攏了一下。我知道

這種無聲的批評更有殺傷力，

就像上學的早上，你瞪著

一只烏鴉，它就會

驚恐地從楊樹梢上飛起來。

你的敵意是有魔法的，它燙到了

烏鴉的翅膀和眼珠。

我也怕房子建起來會塌，

父親用墨線校正著準確度，

一瓦刀一瓦刀地敲著不和諧的部分。

我沒對蓋房子做任何

意義的引申，我只想就事論事

或者單純地沉浸在一種工作之中。

單純，天真，正是一個

詩人的素質(zhì)，其實也是建筑工人的

標準素質(zhì)。而我蓋不了

大樓，也就是參與參與柴屋或者

牛棚的建造。與此

相關(guān)的記憶也涌現(xiàn)出來——

我看見兩個年輕的來自城鎮(zhèn)的

女中學生，看見她們眼中自己的襤褸

與羞澀，還有渾身的

泥點兒。我洗著臉，

把另一座剛剛蓋好的房子緊緊

鎖在心里，千萬別讓煙囪的

白煙從嘴巴里

噴出來。

[林忠成賞評]?海德格爾在《詩·語言·思》中認為：“本真建筑的產(chǎn)生只在這樣一種范圍：即這里有詩人?！边@個說法吻合正在蓋房子的詩人，海德格爾反復(fù)強調(diào)的詩意棲居是一種形而上學理想，不是物理學上的蓋房或居住，但是，形而上學理想必須高高托舉在物質(zhì)化住宅的屋頂上，海德格爾清醒地認識到：“我們的居住因勞作而受折磨……在今天的棲居之中，哪里還有為詩意留下的空間和積攢的時間？”

在《建筑·居住·思想》一文中，海德格爾指出：“我們似乎只有借助建筑，才能達到居住?！边@里的居住，不僅是擁有一個遮風避雨的屋檐，更是能讓主人寄托心靈、觀花匪禁、吞吐大荒的精神家園，賦予他“具備萬物、橫絕太空”（司空圖）的自由，而不是囚禁心靈的精神監(jiān)牢。如果住房成為壓迫人性的大山，淪為捆綁人生的麻繩、限制人自由飛翔的手銬和腳鐐，需要人耗盡三五十年財富去積攢它，說明它徹底異化，變成了兇器。所謂茅草屋下住著自由人，黃金屋里住著奴隸。

詩意棲居必須與人性高度洋溢相結(jié)合，實現(xiàn)精神解放，“卡車司機在公路上就是在家里，可那里并沒有他的床鋪。女工在紡織廠里也是在家里，雖那里沒有她居住的地方?？偣こ處熢陔娬揪褪窃诩依?，雖他并不居住在那兒?！保ā督ㄖぞ幼　に枷搿罚┻@個觀點強調(diào)一種汪洋恣肆的精神滿足和認同感。只有人類的居住才能激活建筑物的生機，喚醒沉睡在墻壁里、水管內(nèi)、大理石里面的詩意，否則建筑物只是一座僵硬冰冷的石頭水泥木頭，淪為純粹的物，所以海德格爾說“居住在任何情形下都是統(tǒng)轄所有建筑的目的”。

里爾克在1925年給朋友的一封信里認為：“對我們的祖父母而言，一所房子，一口井，一座熟悉的塔，甚至他們自己的衣服，都具有無窮意味，無限的親切——幾乎每一件事物，都是他們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人性的東西與加進人性東西的容器?！币驗樽≌蔀槿诵缘娜萜鳎栽娭姓f“蓋房子是一個慢活兒”，必須精雕細琢，“父親用墨線校正著準確度”“一瓦刀一瓦刀地敲著不和諧的部分”，以便于住宅渾然一體地融入大地的蒼茫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