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火車

席永君

大佛目送我們離開凌云寺

晨起，鳥聲拉開江邊的薄霧

記憶中，客車緩緩啟動

駛向盛產(chǎn)宣紙的夾江

一段未遂的青春留給了樂山

火車站，候車的旅客

比枇杷的核還少

經(jīng)不起西昌來的石榴推敲

“好的寫作就是將客車

直接停放在軌道上?！?/p>

隔著近視鏡片，你望著我

維特根斯坦讓我有些心不在焉

我們站在月臺上，等待

一列火車從昆明方向開來

停放在眼前的軌道上

并將我們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剌d回成都

綠皮車來了，像一節(jié)褪色的

春天，毫不抒情

時間挽著我們跨上車廂

窗外，風(fēng)景節(jié)節(jié)敗退

八十年代，初戀的宣紙

墨汁尚未點化出山水

你從偏頭痛中醒來

火車駛進了成都北站

[林忠成賞評]?這種寫乘火車出門的詩，稍不注意就會寫成分行敘事，或淪為兼抒情、議論的散文。劉熙載在《藝概》中認為“文有七戒，曰：旨戒雜，氣戒破，局戒亂，語戒習(xí)，字戒僻，詳略戒失宜，是非戒失實”，這首詩從旨、氣、局、語、字諸方面，都避免了劉熙載的提醒。旨單一，即淡淡的懷舊;氣圓潤，完滿得像一個氣球;局整飭，井井有條;字熟稔，毫無生澀執(zhí)拗拗口之感;語疏朗，通篇言達辭暢。

以敘事為基座的詩，必須處理好虛實、婉直、疏滯、縟約之間的關(guān)系，敘事太多則流于實，太少則使讀者看不出你在乘火車。要做好兩者之間的平衡，“修能使之約，遠能使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煩能不亂，肆能不流”（《藝概》），這首詩每個章節(jié)都有一兩句幫助讀者進入其內(nèi)宇宙，“大佛目送我們離開凌云寺”“火車站，候車的旅客”“一列火車從昆明方向開來”“火車駛進了成都北站”，達到了蘇東坡評太史公文“疏蕩”之效果。縟約有度、婉直結(jié)合的寫法，讓整首詩顯得文贍而義明，篤雅有節(jié)，意出于塵內(nèi)外。

“好的寫作就是將客車/直接停放在軌道上?！边@句往整首詩打進了一枚現(xiàn)代主義的楔子，把它牢牢釘在現(xiàn)代主義墻壁上，挽救了這首詩下墜為老干部體的風(fēng)險，那種山水游記詩詞。另一句“維特根斯坦讓我有些心不在焉”，相當于往這首詩里加撒一把現(xiàn)代性之鹽，使讀者的舌苔綻放著迷離、放逐等現(xiàn)代性味道。

古典至近代以來的文學(xué)，敘事模式一統(tǒng)天下，是最強大的文學(xué)意識形態(tài)，積累了汪洋恣肆的經(jīng)驗。劉熙載認為：“左氏敘事，紛者整之，孤者輔之，板者活之，直者婉之，俗者雅之，枯者腴之?！边@樣才能達到“剪裁運化之方”，實現(xiàn)辭約事詳、文省事增的效果。

上世紀90年代中后期，敘事一度成為中國詩歌的流行技藝，絕大部分為失敗之作，廣大詩人未洞悉“曲而有直體，直而有曲致”（《藝概》）的寫法，把詩寫成分行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