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記者 非凡的人生
——“開國大典”實況廣播親歷者楊兆麟的故事

孫群正

在中國共產(chǎn)黨百年奮斗史上，1949年10月1日的“開國大典”，無疑是個高光時刻。作為一個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一個黨的新聞工作者，最引以為自豪的，莫過于親歷“開國大典”這個偉大的歷史時刻，記錄并向全世界傳播這一重要歷史進程。

楊兆麟自己說：“我一輩子沒有什么轟轟烈烈的故事，只不過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記者?！钡@么一個早年從事黨的地下工作，1946年2月就在新華社重慶分社工作、1949年10月1日參加“開國大典”實況廣播、改革開放后擔任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臺長的記者，絕對是一個非凡的記者，注定在中國新聞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2006年9月楊兆麟同志來武漢參加中國新聞史學術(shù)會議，我有幸作為聯(lián)絡人，和他有過一周時間近距離接觸，他的言談舉止，待人接物，那種大家風范，給我留下了終身難忘的印象。

一、認準新聞救國之路

楊兆麟1923年出生在山東濟南，小學到北京香山慈幼院讀書。那個時候北京被日本人占領，八路軍游擊隊時不時到香山附近活動，有一次還燒毀了山下的警察所，在學校張貼落款“八政宣”的傳單。小小少年開始天天夢想遇到八路軍的隊伍，跟著他們一起打鬼子。19歲的時候，楊兆麟輾轉(zhuǎn)來到重慶讀書，有機會接觸各種進步書籍、報紙、雜志。有一次從《新華日報》營業(yè)部買到一本美國新聞記者斯諾撰寫的《西行漫記》。從《西行漫記》中，楊兆麟第一次了解到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的紅軍如何爬雪山、過草地，沖破國民黨軍隊的圍追堵截，最后勝利到達陜北。楊兆麟通讀動人的英雄史詩，渴望有一天能到延安,投身革命事業(yè)。

這個時候，楊兆麟還看到了美國記者約翰·里德的《震撼世界的十日》，從書中了解“十月革命”的過程，理解“十月革命”的偉大意義，看到了中國和人類的美好未來。從這兩個美國記者和范長江、蕭乾等人的作品，楊兆麟體會到：新聞能夠反映社會現(xiàn)實，傳播真理，喚醒民眾，是一項有益于社會和人民、高尚和光榮的事業(yè)。他懷著一種獻身的熱望，立志成為像斯諾、里德、鄒韜奮、范長江那樣的新聞記者，用自己手中的筆為災難中的國家吶喊。

但是那個時候，兵荒馬亂，上學讀書都不容易，楊兆麟算是幸運的，到重慶后很快就加入了黨的外圍組織。1946年2月6日，黨組織通知楊兆麟，到剛剛成立的新華社重慶分社工作。新華社重慶分社設在中共代表團內(nèi)，一共三個人。這三個人是新華社重慶分社社長宋平，編輯楊兆麟，擔負刻蠟板、油印工作的郭冶方。楊兆麟每天的工作是選稿、編稿、寫標題、排次序。宋平看過他編輯的稿件和標題以后，由他和郭冶方一同刻蠟板。然后，兩個人油印、裝訂成《新華社通訊稿》。一部分交給收發(fā)室，送給各報社、通訊社和民主黨派、知名人士等；一部分由楊兆麟送到中共代表團各位領導同志的辦公室和各個部門。在工作過程中，楊兆麟見到了景仰已久的周恩來、董必武、王若飛、鄧穎超等同志。

1946年5月，中共代表團隨國民政府還都南京，新華社南京分社成立，初期只有社長宋平、郭冶方和楊兆麟三個人。中共代表團的領導考慮到范長江在新聞界和讀者中的影響,把范長江從蘇北解放區(qū)調(diào)到南京，任新華社南京分社社長和中共代表團發(fā)言人。此后，他和范長江朝夕相處，直到1947年2月范長江撤回延安。

二、提倡“兩個嚴字”、“兩個一字”

走上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臺長崗位以后，楊兆麟在全臺提倡“兩個嚴字”、“兩個一字”，就是“嚴肅的工作作風、嚴謹?shù)墓ぷ鲬B(tài)度，對工作一絲不茍、對稿件一字不茍”。楊兆麟多次說，這不是他的原創(chuàng)，是從周恩來、陸定一等領導同志的言傳身教中概括出來的。

楊兆麟工作中和周恩來有過很多接觸。1946年11月15日，國民黨當局不顧年初政協(xié)會議達成的五項協(xié)議，單方面宣布召開“國民大會”。11月16日上午，梅益通知楊兆麟，周恩來下午要舉行在南京的最后一次中外記者招待會，要他準備寫新聞。楊兆麟以前都是做編輯工作，從來沒有寫過新聞，第一次寫這么重要的政治性稿件心里沒有底。記者會上，楊兆麟快速地記錄，不敢稍有懈怠。會后，連晚飯都沒顧得上吃，趕快把新聞稿寫出來，送給周恩來審閱。楊兆麟坐在辦公室心里正在七上八下，周恩來秘書童小鵬來電話：“小楊，趕快來取稿子?！睏钫作肱艿街芏鱽磙k公室，周恩來把新聞稿交給楊兆麟，說“快拿去發(fā)?！睏钫作胄闹械囊粔K石頭落了地，也顧不上看一眼稿件，立刻交給報務組譯電發(fā)往延安新華總社。等發(fā)出去以后，楊兆麟取回稿件，發(fā)現(xiàn)周恩來審閱的稿件，從標題到文字，乃至每一個標點符號，都經(jīng)過仔細推敲。雖然改動不大，增刪不多，但從第一句到最后一句，都留下了周總理圈閱的筆跡。

在這之后，楊兆麟又多次報道周恩來同志的活動。1954年召開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周恩來總理在會上作《政府工作報告》。楊兆麟到會上采訪。事前，楊兆麟拿到了報告稿，內(nèi)容涉及政治、經(jīng)濟、國防、外交等各方面，他摘了要點。寫好新聞稿以后，因為要立即送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就請大會工作人員上主席臺送水的時候帶上去，請周恩來總理審閱。楊兆麟附上了一個小紙條，說明是一篇廣播稿，要及時送回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在下面署了名。只見周恩來總理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一支鋼筆，戴上老花鏡，認真審閱。然后，招手叫工作人員去拿。楊兆麟拿到稿子一看，和1946年11月16日那天一樣，周恩來總理修改了幾個字句，又是從頭到尾圈點了一遍。在稿子上方空白處，周總理寫了“楊同志收”四個字。

楊兆麟總記得有一次周恩來會見外國政府首腦，只有他和新華社的中文記者、英文記者參加報道。周恩來總理在審看英文新聞稿時，發(fā)現(xiàn)稿件用了“接見”二字，馬上改成“會見”，并且對在場的幾個記者說：過去，中國的皇帝和本國大臣、外國使節(jié)見面，都是說成“接見”，他高高在上，老子天下第一，別人的地位都比他低，這是一種封建意識。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總理和外賓見面，或者和國內(nèi)的人見面，都是處在平等的地位，所以要用“會見”，而不能用“接見”。

周總理的言傳身教，影響了楊兆麟的一生。他在工作中要求自己，學習周總理那種嚴肅、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和作風，絕不能染上粗枝大葉、馬虎大意的壞習慣。

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臺長崗位上，楊兆麟每天吃完晚飯，喜歡騎著自行車大街小巷到處轉(zhuǎn)悠。為的就是了解千家萬戶喜歡聽什么廣播節(jié)目。當時，廣播的普及率很高。那時候還沒有空調(diào)，家家戶戶夜里圖涼快都開著窗戶。他這么騎著自行車走，一路上能把哪家在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什么節(jié)目了解清楚。回到家里，他便認真統(tǒng)計，然后有針對性地制定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節(jié)目規(guī)劃，提高輿論引導水平。

2006年9月，楊兆麟開會入住武漢圣淘沙酒店，專門問起酒店的老板是不是新加坡人，還說圣淘沙是新加坡一個著名的旅游景點。從這里我才知道，楊兆麟非常反感港臺味、洋腔洋調(diào)，非常反對甚至厭惡那些黨八股和套話、空話、大話、廢話，甚至欺騙領導、蒙蔽群眾的假話，以及太長的句子、文言文、書面語言等。他專門召開編輯部門的人員開會，列舉各種事例，說明廣播語言的重要性，還在中央臺發(fā)動了“口語化運動月”。名為“口語化運動月”，實際上是反對語言、文字方面的各種弊病，特別是那些官話、套話。他希望通過努力，改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節(jié)目用語規(guī)范。

三、要當新聞記者，不要當新聞官

楊兆麟在每一個工作崗位上，從來沒有脫離業(yè)務實踐。他始終銘記老新聞工作者鄧拓說過的一句話：“從事新聞工作，要當新聞記者，不要當新聞官?！痹谝淮稳_大會上，他說：“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有臺長、副臺長、部主任、組長等職務，這是機關(guān)工作的需要，要不然單位就無法運轉(zhuǎn)。但是，一走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大門，大家都是普通勞動者，和別的編輯、記者沒有任何區(qū)別?！?/p>

楊兆麟認為，領導崗位上的人，如果長期脫離社會實踐和業(yè)務實踐，脫離了群眾，終有一天會喪失“領導權(quán)”。他起草了一份《共同守則》，經(jīng)過集體討論通過，規(guī)定臺領導成員每人每年至少有一個月的時間到基層去，幾個臺領導外出的地點和時間都要錯開。到基層去一是深入群眾，深入實際，調(diào)查研究，采訪、寫稿。二是了解和協(xié)助各地記者站的工作，幫助解決一些實際問題。到了基層，要防止“形”到“神”不到，還是在那里擺“官”架子，盡量動手寫稿，而不要光說不練，做“甩手掌柜”。他把這些“守則”和觀點公之于眾，讓臺領導的工作置于全臺同志的監(jiān)督之下。

楊兆麟再三要求中層干部要帶動基層干部，經(jīng)常深入實際，密切聯(lián)系群眾，做一個普通的勞動者。到各地去采訪、組稿，切不可擺出“中央”的架子，要形成一種良好的“臺風”。上個世紀80年代，他到湖北地市州采訪，就是一個人坐火車來，一個人坐長途汽車下去，謝絕任何接待和陪同。

楊兆麟的觀念和做法，不光影響了中央電臺，還影響到8、90年代的中國新聞人。那個時候的新聞界，不管職務有多高，相互之間只會稱呼小李老楊，沒有叫這長和那總的。很多時候直呼其名，也很親切自然，沒有誰覺得不夠恭敬。

楊兆麟在職40多年，無論是在什么崗位上，始終把自己當做一個普通的記者，經(jīng)常深入一線調(diào)查研究、采訪報道。20世紀80年代，楊兆麟主持和參與的兩次批評報道，都轟動一時，產(chǎn)生深遠影響。

1983年2月初，黑龍江雙城縣（當?shù)厝朔Q為雙城堡）青年商店的同志來北京上訪，向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部反映，雙城堡火車站野蠻裝卸，他們從北京購買的一批洗衣機都被摔壞，遭受很大損失。當時很多中央的地方新聞單位收到了舉報信，但都怕得罪“鐵老大”，不敢報道。楊兆麟說，新聞工作者頭皮要硬，不能患“軟骨癥”。該堅持的事情要堅持，該表揚的要敢于表揚，該批評的要敢于批評。必要的時候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言，才無愧于記者的光榮稱號。

從1983年2月到1984年1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對雙城堡火車站野蠻裝卸問題進行了將近一年的連續(xù)報道，在社會上造成廣泛影響，甚至引起國家領導人的高度重視。經(jīng)過鐵路部門和雙城堡火車站全體員工的共同努力，雙城堡火車站迅速改變落后面貌，到年底還成為全國鐵路系統(tǒng)先進單位。

1984年6月，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駐吉林記者站記者周玉和《吉林日報》記者高英杰合作，發(fā)來了批評吉林鐵路北站擴建工程扯皮10年始終沒有動工的報道。《吉林日報》已經(jīng)公開報道這件事，但有關(guān)的幾個單位都歸中央各部門領導，地方政府也管不了他們，他們依然我行我素。楊兆麟了解情況以后，覺得這種互相扯皮、不負責任的思想和作風，具有普遍性和典型性，是一種嚴重的社會頑癥，和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建設要求的高效率水火不相容，人民群眾早已深惡痛絕，決定組織連續(xù)報道。

從6月29日開始，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出批評報道，中央有關(guān)部門受到很大震動，立即派人去當?shù)卣{(diào)查研究。有關(guān)單位7月3日召開會議，只用了1小時20分鐘，就把互相扯皮達10年之久的問題，干凈利落地解決了，吉林鐵路北站擴建工程得以立即上馬。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這兩次報道都不是以批評為目的，而是與人為善，通過批評轉(zhuǎn)化矛盾，使問題得到圓滿解決?！度嗣袢請蟆窞榇税l(fā)表社論，認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報道，不是給黨和政府的臉上“抹黑”，而是“擦黑”（意思是把“黑”給“擦”掉），產(chǎn)生了良好的效果，為新聞界樹立了一個榜樣。

楊兆麟的職業(yè)生涯也不是一帆風順。1986年初，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連續(xù)報道了楊兆麟和駐河南記者站王獻林、席保安合作采寫的關(guān)于河南省汲縣張武店村實行改革，初步實現(xiàn)共同富裕的消息。張武店村多種經(jīng)營方式并存，1985年農(nóng)、工、副等各業(yè)總產(chǎn)值464萬元，每人平均純收入582元。這個致富典型，在楊兆麟他們實地采訪以前，已經(jīng)得到地方各級黨委的認可。

過了一段時間，一封“告狀信”開始滿天飛，說張武店村干部慌報成績，欺騙上級，村里存在這樣或那樣的“不正之風”。告狀信同時寄給了中央、省、地各級領導機關(guān)，信的結(jié)尾，有102人的簽名，并且聲稱是102“戶”。張武店全村390多戶，“告狀”的超過了四分之一，這件事非同小可。新聞界有的同志認為這是近年來新聞報道失實的一個“大典型”，要加以公布和批評。

楊兆麟?yún)s不為所動。他認為真實是新聞的生命，這篇稿件自始至終進行了認真細致的調(diào)查，手里有事實，胸中有真理，任憑風吹浪打，都能經(jīng)受洶涌的“波瀾”巍然屹立。

中共汲縣縣委收到“告狀信”以后，兩次派調(diào)查組去張武店，訪問了所有簽名的人。發(fā)現(xiàn)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有“告狀”這回事，更不知道什么人給他們簽的名。經(jīng)過逐項調(diào)查，證明信中批評的事實統(tǒng)統(tǒng)是歪曲和捏造的。起草這封信的只有三個人，為首的是“文革”中的 “造反派”，另一個是小偷，還有一個因為和村干部無理取鬧，未能得逞，因而心懷不滿。

在領導崗位上，經(jīng)常身處一線，辦理離休手續(xù)以后，楊兆麟認為，職務上的離休，并不等于記者工作的“到站”。領導職務取消了終身制，但是，記者業(yè)務卻可以是終身的。8、90歲的時候，他還登上青藏高原，跑到歐美國家，采訪寫作，筆耕不輟。

今天學習黨史，學習楊兆麟這樣的老一輩新聞工作者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又讓我想起陳毅同志1947年11月路過太行山區(qū)的時候，對新華社全體工作人員講過的一段話：“我們當兵打仗，是在戰(zhàn)場上慷慨激昂地犧牲；你們在后方做新聞工作，是一點一滴地獻出自己的心血和生命?！边@段話語重心長、寓意深刻，仿佛在提醒新時代的新聞工作者，一刻都不要忘記我們的使命和責任，有了使命和責任，我們才有前進的方向，才有前行的動力。最后，讓我們牢記新聞工作者的初心和使命，順應時代要求，攜手并肩，奮力追求更加美好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