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官辦高等教育課程體系的轉型與失范（1862-1911）

胡莉芳

（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北京 100872）

我國古典高等教育課程歷史悠久?！墩撜Z·述而》記載“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禮記·王制》說大學“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禮樂指高級宗教儀式所用，詩即樂的歌詞，書系教中的古典[1]。古典課程自成體系發(fā)展延續(xù)了幾千年。到19 世紀末在與西方工業(yè)文明、近代科學知識的激烈碰撞中，傳統(tǒng)的學術體系被肢解，課程體系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與西的互動中開始由古典人文教育向現(xiàn)代學科體系轉型。

一、古典高等教育課程體系：以人文教育為核心

傳統(tǒng)教育以儒家為本。自孔子定“六經(jīng)”以來，古典高等教育課程自成體系，在不斷自我完善的過程中延續(xù)了兩千多年。朱熹在《大學章句序》里面總結了大學階段的教育要求，十五歲之后進入大學，“教之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2]，主要是學修己、治人和內(nèi)圣外王之道。古典高等教育課程體系正是圍繞這個目標而演進。

公元前124年，漢武帝創(chuàng)設“博士弟子員”制度，變“一經(jīng)”為“五經(jīng)”，詩、書、禮、易、春秋成為官方正式認可的太學課程。南北朝、唐宋時期，課程里面逐漸增加了史學類、文學類、諸子類內(nèi)容。朱熹認為學校要設“德行”“諸經(jīng)、子、史、時務”等科目進行教學，時務就是“禮樂、制度、天文、地理、兵謀、刑法之屬”[3]。張居正在《請申舊章飭學政以下振興人才疏》中，堅持宋儒的經(jīng)典傳注和行文的典實純正，提出“《四書》《五經(jīng)》《性理大全》《資治通鑒綱目》《大學衍義》《歷代名臣奏議》《文章正宗》及當代誥律典制等書，課令生員，誦習講解，俾其通曉古今，適于世用。”[4]發(fā)展到元明清時期，古典高等教育課程體系已比較成熟。程端禮在《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中分四個階段進行了總結（見表1）。此分年日程是傳承朱熹教育思想之作，集聚了理學教育之精華，先四書后五經(jīng)再讀史，繼而學制度，最后練習作文應試，作為培養(yǎng)儒生、士大夫的課程標準和教學計劃被明清官學、私學所接受，對后世影響很大。

表1 《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課程體系[5]

在這個課程體系中，15 歲之后需要深入研讀經(jīng)書，繼續(xù)學習歷史典籍、制度時務、文學，并自由思考，如：鐘會“十五使入太學，問四方奇文異訓”；李鉉“二十三，便自潛居，討論是非”[6]?？梢?，大學階段的主要任務是精讀、體會、深入思考經(jīng)書和史書，并學習朝廷的禮儀制度和政治家、思想家的著作。古典高等教育課程是一個“重道德而輕功利”[7-8]、以人文經(jīng)典為主的博雅教育體系。這個體系所培養(yǎng)出來的儒生雖在漢宣帝時就被批為“不達事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9]，科舉影響下的生員也被顧炎武痛斥為“嚚訟逋頑，以病有司者，比比而是”[10]，但漢以后兩千多年這一直是中國文教政策的正統(tǒng)。從主流來看，其涵養(yǎng)了士大夫階層，適應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政治、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需要。只是到了19 世紀末20 世紀初，西風東漸，時代巨變，以人文內(nèi)容為主的古典課程體系遇到了工業(yè)文明的巨大挑戰(zhàn)，難以為繼。

二、清末官辦高等教育課程體系：引進近代學科課程

從同文館到京師大學堂及其分科大學堂，清末官辦高等學校引進近代學科課程，從“講求西學”到“觀其會通”，再到“推行無弊”，對“中體西用”的理解在不斷深入，并且從學校制度、課程設置、教學計劃、教師配置等方面推進了實踐。

（一）京師同文館課程——為講求西學而設

鴉片戰(zhàn)爭之后興辦的新式學堂開啟了高等教育學科課程的先聲。1862 年8 月20 日，奕等奏請設立培養(yǎng)翻譯人才的同文館，屬于官辦高等專門學校，1902年并入京師大學堂。

同文館課程以學習外國語言和漢語為主，設英、法、俄、德四館，分館教學認、寫、解、譯以精熟四國語言，同時設置數(shù)學、天文、化學、地理、各國法律等現(xiàn)代課程，聘請了數(shù)學、國際公法、天文、化學、醫(yī)學與生理學、物理學教授[11]。學制總計13 年，每學年都有不同課程任務，包括前八年和后五年兩個階段，第一、第二學年，主要研修外國語言基礎，練習文法，翻譯詞句；第三學年，則學習各國歷史、地圖方面的知識以對各國有全面掌握，并進行一些選編的翻譯；從第四學年到第八學年則在掌握該國語言基礎上學習代數(shù)、幾何、微積分、化學、航海和天文測算、地理金石、富國策等其他實用學科知識。后五年，課程還是上述學科，內(nèi)容是數(shù)學、化學、天文、地理等各學科的高深知識[12]；也就是“俟洋文字有根基，再任意挑選一門科學，也只是化學、算學、天文幾種”，據(jù)同文館學生回憶，“其中最認真的，就是漢文、算學”[13]。綜觀1876 年課程表和相關研究，同文館雖以培養(yǎng)翻譯和外交人才為主，但課程設置還是較全面，實際上是一個綜合性現(xiàn)代高等學校課程體系的雛形。其主要特點包括：（1）“為講求西學而設”。同文館的設立是為培養(yǎng)專門人才，“諳其語言文字，方不受人欺蒙”，因此以語言文字、西學學習為主，并且沒有納入國子監(jiān)的管轄，而是設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之下。此時，奕等辦學者的目標就是設立一所專門學校，它不具有太學的地位，也沒有納入科舉體制，并不構成對中學體用的實質(zhì)沖擊。（2）課程體系較完備，是古典教育向現(xiàn)代新式教育轉型的起點。因同文館學生“年幼學淺”，短期內(nèi)學得精深的西學很困難，1867 年6 月清廷力排眾議同意增設天文算學館，招考具有貢生或舉人以上功名的士人入館研習[14]。于是，同文館從外語學校變成了多學科的綜合學校，它注重學習傳統(tǒng)內(nèi)容，也不阻攔學生參加科舉考試，自然科學知識也占有一定比重[7]。（3）課程學習分階段，在課程內(nèi)容上有深度、難度的階梯差異。

（二）京師大學堂課程

同文館主要還是學習西語西文，“于治國之道，富強之原，一切要書，多未肄及”；規(guī)模也較小，“即使在館學徒一人有一人之用，尚于治天下之才萬不足一”[15]，不能滿足維新派改革的需要。于是，清廷始設京師大學堂，開始探索制度變革，并從學習西語西文轉向?qū)ξ骷嘉魉嚨膶W習。以癸卯學制施行、分科大學堂設立為界，京師大學堂的課程體系大致可分為兩個階段。

1.中西并重，觀其會通（1898-1904）

1898 年7 月京師大學堂開辦，章程中指出功課為第一要務；強調(diào)中西貫通，課程設置的目標是“培植非常之才”；較之同文館，人才在各個方面都要有所見長以備啟用。因此，京師大學堂的課程（見表2）除語言課程之外，設有溥通學、專門學兩大類。溥通學相當于基礎課，專門學則類似專業(yè)課。

表2 京師大學堂課程設置[16]

溥通學是全體學生都必須修習的課程，一共十門，全部采用上海編譯局的教材，三年之內(nèi)必須全部修完，才可以拿到相應文憑。專門學九門，“溥通學卒業(yè)后”，每個學生各選一門或兩門專門學。除此之外，還有五種語言文字學，學生可任選一種，與溥通學一并學習。但12 月17 日開學時，科學課程還一門未開。這種狀況非朝廷所愿，孫家鼐奏報“泰西各國兵農(nóng)工商……皆士大夫所宜講求，而為近日切要之務”[17]，后兼有御史參奏，朝廷諭令“課程均按原定章程開設”，“堂中一切功課，尤須妥定章程，總以講求實學為主”，“科學教學應立即進行”[18]。于是，第二年秋季開始，所有學生午后均習科學，如格致、算學、化學等[19]。1902年1 月，張百熙受命后，增加了許多西學課程，縮減了經(jīng)學課的比重，如政科中經(jīng)學課程4課時，占周總課時的1/9，藝科中一周只有1 節(jié)經(jīng)學課[7]。與同文館時期相比，京師大學堂的課程設置更加注重中學與西學比重，強調(diào)西學知識的全面性，以及本國知識和外國知識的互補與銜接。其主要特點是：（1）“中西并重，觀其會通”。章程明確指出“近年各省設學堂，雖名為中西兼習，實則有西而無中，且有西文而無西學”，原因就是中西學沒有貫通，“故偶涉西學之人，輒鄙中學為無用”。“夫中學，體也；西學，用也。二者相需，缺一不可，體用不備，安能成才？”因此，學堂所設課程的原則是“中西兼習”，不能偏廢；“以西文為學堂之一門，不以西文為學堂之全體，以西文為西學發(fā)凡，不以西文為西學究竟”。（2）通過教材編訂貫徹課程理念。教材和教學之人是實現(xiàn)“中西并重，觀其會通”的關鍵，因而專門在上海設編譯局，吸納中西通才為大學堂編訂中西教材，中學教材要求“薈萃經(jīng)子史之精要，及與時務相關者編成之”，西學教材則“譯西人學堂所用之書，加以潤色”；教材成為定本以后，頒行各省學堂以開民智。（3）重視教師的選聘。同文館與北洋學堂等多以西方人為總教習，“于中學方面不免偏枯”。大學堂吸取經(jīng)驗教訓，強調(diào)必選中國通人、學貫中西者為總教習。張百熙任管學大臣時辭丁韙良，拜桐城派代表人物吳汝綸為總教習，后張鶴齡以副總教習主教務，聘請了嚴復、林紓主持譯書局，孫詒讓、蔡元培為經(jīng)史教習，范源濂、柏銳為日語、英語助教[20]，還有外籍西學教習，科學課程內(nèi)容和教材則主要由日本教習擬定。（4）表率作用。京師為首善之基，大學堂課程理念、課程設置、教材等一切章程功課都是各省學堂的表率[16]。

2.推行無弊，造就通才（1904-1911）

庚子之后，張百熙于豐臺購地備建七科大學，然彈劾者眾多，因陋就簡只于馬神廟公主府原址設師范、仕學兩館。后榮慶被增命為管學大臣，其專權，張不能行其志，分科大學之事一再拖延[21]。直至張之洞入京主持改訂學堂章程，清廷才于1904 年1 月施行“癸卯學制”，在京師大學堂設八個分科大學堂，教授各科理法。1910年3月，分科大學堂正式開學。

分科大學堂的八個學科統(tǒng)系（見表3）分別下設具體學門（科目）不等，除政法科和醫(yī)科是四學年，其他均為三學年制。并且，在每學年中，以每星期鐘點為單位（周學時），每學門都規(guī)定了主課、相應的教學大綱以及教學內(nèi)容和教材等。以經(jīng)學科大學下“周易”學門為例，總計11 門主課，包括周易學研究法、爾雅學、說文學、欽定四庫全書提要經(jīng)部易類、御批歷代通鑒輯覽、中國古今歷代法制考、中外教育史、外國科學史、中文地理學、世界史、外國語文等。這是一個以中學領銜中西結合的課程體系，其中，周易學研究法是主課中的基礎課程，周學時是6，和外國語文同為課時最多的課程。

綜觀分科大學堂的課程設置，從八大學科對比來看，最大特色在于突出了經(jīng)學的地位，將其與文學科分離，且位列眾學科之首。經(jīng)學科大學囊括中華文化經(jīng)典，以儒學傳統(tǒng)為脈絡，設置了周易學、尚書學、毛詩學、春秋左傳學等11 個門類，強化了經(jīng)學引領各科學術的至尊地位。由此可見，對于主政者而言，經(jīng)學仍是立國之本，總學時是237。文學科大學含中外文史門類，中國史、中國文是9 個門類中的2 門。工科大學是另一個重點，不僅門類多，而且課時數(shù)量最多，有822 學時，其中涉及土木、機械、造船、造兵器、電氣、建筑、火藥、采礦、冶金等門類，皆為來自日本或西方的近代學科課程，反映了分科大學堂時期已開始注重理科、工科等科學知識，是“講求時務”“經(jīng)世致用”思想的體現(xiàn)。

《奏定學堂章程》是第一個真正實施的近代學制，也是我國近代學校課程體系的奠基石[23]。分科大學堂采取分科課程的形式，大量增加西方自然科學和社會法律方面的課程內(nèi)容，并明顯吸取了同文館和京師大學堂前期辦學的經(jīng)驗，在理念、課程設置、教學內(nèi)容、教學方法等方面進行了大量改進。有史學家認為此時已“有步驟地陸續(xù)建立起扎實的正規(guī)化科學教學”，實行專業(yè)分科，且“在每一科內(nèi)部，又實行基礎知識與應用技術的結合”[17]。分科課程的形式對我國近代大學課程體系的諸多方面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其主要特點是：（1）教學理念——推行無弊，造就通才。1903 年6 月27 日，上諭給張百熙等三人，指出厘定學堂章程“務期推行無弊，造就通才，俾朝廷收得人之效，是為至要”，“通才”之“通”，關鍵在于通明“中體西用”的指導思想，通曉四書五經(jīng)，以中學（經(jīng)學）治身心，以西學應世事[24]。為造就通才，對外國的課程門目要進行變通，“擇其宜者用之，其于中國不相宜者缺之，科目名稱之不可解者改之，其有過涉繁重者減之”；從培養(yǎng)富強治國通才、可推廣出發(fā)，課程設置兼顧傳統(tǒng)學問與近代科目、中學與西學、理論與應用。（2）課程設置——中西融合加深與“西學為用”。京師大學堂的課程雖始設就強調(diào)中西會通，但到1904 年的分科大學堂，課程才真正分科并更加體系化。其一，文史、政法類學門課程設置中西融合，如“周易”學門雖屬于傳統(tǒng)中國學問，但主課中還包括外國科學史、外國語言等5門補助課，選修課程則包含大量西方近代學科課程；其二，格致科、農(nóng)科、工科與商科大學等基本上是來自西方的近代學科體系，大學堂還擁有物理、化學、博物等多所實驗室，實驗室和圖書標本器具購置的開支年均達紋銀8000 兩[17]。（3）課程類型——區(qū)分主課與隨意科目、基礎課與補助課。分科大學堂中有較細致的教學計劃安排，區(qū)分了主課與隨意科目，這是民國時期大學必修課與選修課的雛形。其中，主課中含補助課，各學門的補助課和隨意科目是相同的。（4）教學內(nèi)容——中國傳統(tǒng)學問地位特殊?！耙灾倚楸荆灾袊?jīng)史之學為基，俾學生心術一歸于純正，而后以西學論其智識，練其藝能，務期他日成才，各適實用”。這是“中學為體”在教學計劃中的安排，教學內(nèi)容必須以中國傳統(tǒng)學問為根本。經(jīng)學科大學為分科大學之首，其學時長，以經(jīng)學和理學的學習為主，如“理學研究法”的教學內(nèi)容包括“理學源流”“以群經(jīng)、諸子證理學”“理學盛衰”“周程張朱五子各不相同之處”“理學與經(jīng)學之關系”“以外國學術證理學”等詳細內(nèi)容。（5）教學方法——“通用結合”。章程對中國傳統(tǒng)學問的學習要求是“通經(jīng)”與“實用”相結合，如經(jīng)學的研究法是“通經(jīng)所以致用，故經(jīng)學貴乎有用……求經(jīng)學之有用，貴乎通……研究經(jīng)學者，務宜將經(jīng)義推之于實用，此乃群經(jīng)總義。”[22，25]

表3 大學堂學科統(tǒng)系表[22]

三、課程體系的轉型期失范

從同文館到京師大學堂，清末官辦高等教育課程體系背負千年傳統(tǒng)賦予的價值與包袱，為擺脫危局、求取新式人才在制度上邁出了脫離古典人文教育的步伐，在高等教育現(xiàn)代化過程中具有重要的歷史意義。此時，新學被大力引進，但未經(jīng)改造的舊學逐漸失去吸引力，出現(xiàn)轉型期失范。

（一）轉型期：理念-制度-應用的西學引進過程

19 世紀末至20 世紀20 年代是近代思想的轉型時代[26]。有史學家認為這次轉型是繼秦漢從封建制轉到郡縣制后中國第二次政治社會制度大轉型[27]，從器物、制度到新舊思想的比較與反思，其變化之速、變化之大、意義之深遠、方式之獨特是此前歷史紀錄所不可比擬的[28]。李鴻章稱之為“數(shù)千年未有之變局”。新式學校、新教育制度是新舊思想、新舊知識匯集之地，是中學、西學交流融合之所，更是主政者尋求振國運人才之途徑。在這樣的變局中，從馮桂芬、李端棻到吳汝綸，從奕、孫家鼐、許景澄到張百熙、榮慶、張之洞，他們在議論學堂章程、辦學目標、立學宗旨，爭論課程設置、分科大學設置、總教習聘請等過程中，無不涉及對中西學“體用”“本末”或“道器”關系的探討，且經(jīng)歷了一個從被動到主動促進中西融合的過程。同文館雖下設于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專為學西語西文而設，但不受國子監(jiān)管轄，在傳統(tǒng)太學書院系統(tǒng)之外，更是與科舉體制無緣，基本上是一種“體制外”的受輕視的專門課程設置；京師大學堂地位則大為不同，其是“中國學界第一大學”，“為學術人才之根本，關系重要”，且基本理順了與國子監(jiān)、科舉的關系，聘請學貫中西者為總教習，課程被明令必須中西兼習、不能偏廢，對西學從西語西文轉向西技西藝；到分科大學堂設立之后，“中體西用”更是從理念層面推進到立學宗旨、課程教學計劃層面，為培養(yǎng)古今、中西之通才，課程設置體系化，從西語西文、西技西藝到工農(nóng)醫(yī)商等應用學科，融合細化到科目門類和教學內(nèi)容?？梢姡晒诺淙宋慕逃颥F(xiàn)代學科體系的轉型從理念到制度和應用，在不斷深化、具體化、操作化。

（二）轉型期失范：以經(jīng)學為代表的中學之“根基”地位動搖

涂爾干認為失范是一個社會或群體相對缺乏規(guī)范的狀態(tài)，后擴展到包括個體；默頓進一步提出文化結構與社會結構結合不當、規(guī)范沖突是失范的原因[29]；失范理論逐漸從對社會偏差行為的解釋擴展到從社會變遷和社會發(fā)展過程去描述失范。清末是中國高等教育課程體系從古典人文教育向現(xiàn)代學科知識體系轉型的開始，舊的文化結構被打破，而原有的社會結構、社會條件還殘存或跟不上新式教育制度的發(fā)展，群體成員能力與新教育相差甚遠，使得新課程體系的推行與改革期望脫節(jié)。這種轉型期的失范現(xiàn)象突出表現(xiàn)為中學（經(jīng)學）“根基”地位的動搖。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為當時的辦學初衷。同文館為講求西學而設，由于其角色特殊，中學在課程設置中的輔助地位被容忍；但1867 年，當奕等人打算在同文館增設天文、算學館，大學士倭仁等人斥之為“用夷變夏”，因此極力反對添設，并反對招收正途科甲人員入館學習。甲午之后，儒家價值觀地位動搖，知識分子和主政者或主動或被動、或激烈或不得不正視西學的意義與價值，守舊士大夫的非議已無法影響大局。于是，京師大學堂被設立在“體制內(nèi)”，為打好根基也為矯正單學西學或中學之流弊，明確“中學體也，西學用也”，且由于地位重要，其“立法之意，欲以中學統(tǒng)西學”；到張之洞主持制訂“癸卯學制”設八個分科大學堂，以經(jīng)學科大學為首，凸顯“中學為體”的辦學宗旨。

但是，“中學（經(jīng)學）為體”卻遭遇難以堅持的實踐窘境。從同文館到京師大學堂再到分科大學堂，課程設置越來越完備，內(nèi)容越來越詳細，涉及學科領域廣，包含了文理工商醫(yī)等不同門類，基本做到了“西學為用”；然而新式學堂在辦學過程中受到種種非議，經(jīng)費困難，人事復雜，經(jīng)學科學生難以招收，“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辦學初衷由于重重困難在實踐中面臨“中學（經(jīng)學）難以為體”的尷尬，并在課程體系上全面地反映出來。同文館時期，學習西方知識變成了現(xiàn)實，雖要求半天時間用來學習漢文經(jīng)學，但以西人為總教習，“治西學者絕口不言中學”，“中學方面不免偏枯”。京師大學堂設立時，所面對的問題則是“名為中西兼習，實則有西而無中，且有西文而無西學”，其“以新學自幟，尤為舊人所恨，蜚語浸盛”，“羨妒者眾多”，張百熙苦心支撐，力排群謗，朝廷也信其謹厚，大學堂才得以保存；后吳汝綸被拜為總教習，他認為“人無兼材，中、西勢難并進，學堂自以西學為主；西學入門，自以語言文字為主，此不刊之寶法。他處名為西學，仍欲以中學為重，又欲以宋賢義理為宗，皆謬見也?！盵30]明確指出大學堂為新式學堂卻以中學為宗，這種“中體西用”的教育理念是荒謬的，主張大學堂當以西學教育為主，在西方教育制度框架下維系中學教育，將中學知識納入西學分科體系[31]，實質(zhì)主張一種以西學包羅中學的教學安排。1904 年分科大學堂時期，張之洞雖把經(jīng)學科大學置于首位，以維護“中學為體”的地位，但經(jīng)學科大學的課程設置被批評；王國維認為其根本之誤在于缺哲學，西洋哲學之于中國哲學類似于諸子哲學之于儒家哲學，“異日發(fā)明光大我國之學術者，必在兼通世界學術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32]。世風學風已變，未經(jīng)改造的舊學難以維持，以“舊學”為根基的課程設置帶來了“中學（經(jīng)學）難以為體”的尷尬局面。

當時，很多人已經(jīng)清醒地認識到了此問題。梁啟超早年作為改良派的理論骨干，也曾制作一份過渡時期的課程表（1892 年），把所讀之書區(qū)分為經(jīng)學、史學、子學、理學和西學五類，并制定了“讀書次第表”，如此“西學所舉數(shù)種，為書不過二十本，亦未多也。遵此行之，不出三年，即當卒業(yè)，已可卓然成為通儒學者?！盵33]然五年之后，“風氣漸開，議論漸變，非西學不興之為患，而中學將亡之為患”[34]。1900 年時任京師大學堂中文總教習的許景澄被迫上書“請將大學堂暫行裁撤”，因為大學堂原為“講求實學，中西并重；西學現(xiàn)非所急，而經(jīng)史諸門本有書院、官學與諸生講貫，無庸另立學堂造就”[35]。西學非所急、中學無須另立學堂使得庚子前后京師大學堂出現(xiàn)辦學危機。而經(jīng)學科大學則難以招到合格學生，遲遲無法開學，學部指出“經(jīng)科大學所以研究中國本有之學問。自近年學堂改章以來，后生初學大率皆喜新厭故，相習成風，骎骎乎有荒經(jīng)蔑古之患。若明習科學而又研究經(jīng)學者，甚難其選，誠恐大學經(jīng)科一項，幾無合格升等之人，實與世教學風大有關系”[36]。張之洞更是擔憂“因中學義理精深，文詞雅奧，新設學堂學生所造太淺”，倘若“所有國文之經(jīng)史詞章，無人能解，無人能教”不免“道熄綱淪法斁”[37]。

為什么清末官方辦學實踐中會出現(xiàn)如此窘境？當時，傳統(tǒng)教育之“大學模式”無以為繼，三綱領八條目不能解決“振國運”的問題，舊的失去吸引力，但中西如何融合還沒有定數(shù)，新知識在課程體系中還沒有成熟，思想不清晰，路徑不明確。于是，在主政者心中，課程設置要“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以體現(xiàn)“中體西用”和中西學的本末關系。實踐中，西學“論其智識，練其藝能”，在教育制度、教學內(nèi)容等層面上被接受，而以經(jīng)學為代表未經(jīng)改造的中學之“根基”“精神”的地位卻出現(xiàn)了偏差，使“學生心術一歸于純正”的作用沒有發(fā)揮出來。也就是說，在大量引進西方近代學科的同時，清末官辦高等教育通過強調(diào)諸經(jīng)、諸子學說和史學典籍，力圖堅持課程體系中傳統(tǒng)學問的主體地位，但面對強大的西方工業(yè)文明，沿著“西學為用”的方向卻走向了“中學（經(jīng)學）不能為體”的道路[38]。這種轉型時代的失范現(xiàn)象，究其根本是世風已變，求學者“喜新厭故，相習成風”，未經(jīng)改造的舊學逐漸失去吸引力，但主政者和部分辦學者沒有及時體察，或為守舊派所擾，或為條件所限，使得新式高等學堂的課程體系難以滿足實際需求，實踐中必然偏離改革初衷。民國北洋政府時期蔡元培主持教育改造繼續(xù)導向西方大學制度，主要內(nèi)容就是“廢經(jīng)學科”和“文理并重”。1913 年前后《大學令》和《大學規(guī)程》相繼頒布，再經(jīng)由1917-1919年對北京大學的整頓和改革，基本完成了對古典人文教育的改造，使中國高等教育課程進入現(xiàn)代學科體系行列。

一言以蔽之，百余年來，古與今、中學與西學是中國高等教育課程體系發(fā)展無法回避的話題，晚清以傳統(tǒng)文化為主導觀念對外來文化某些因素進行初步選擇，其嘗試還是建立在“用夏變夷”“禮失而求諸野”的基礎上[28]。官辦新式學堂課程設置正是如此，堅持以未經(jīng)改造的經(jīng)學為體，沒有及時適應時代需求難以堅持而“失范”。歷史經(jīng)驗說明，課程發(fā)展不可以古非今，也不可以西學取代中學，而應該與時俱進地開展高水平交流，博采眾長發(fā)展中學，進入中西融匯的新時代。

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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