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志磊
汪曾祺先生是中國當代著名小說家、散文家、戲劇家,1939年就讀于西南聯(lián)合大學(xué),為沈從文先生的及門弟子。1940年開始發(fā)表散文及小說。從抗日戰(zhàn)爭時在炮火連天中讀書,到1997年去世,汪先生一生所經(jīng)歷的大事,遭受的磨難頗多,但他卻始終曠達平和。
生于江蘇高郵的汪曾祺,祖父是有功名的,還是位會治眼病的大夫,父親是畫家,也會刻圖章。家里有2000多畝地,兩個藥鋪,還有一間什么鋪子,我記不得了。汪先生早年的散文《花園》里寫過他們家廢棄的花園,“帶點回憶性質(zhì),也有點描寫景色氣氛”,從這些文字來看,汪先生家至少是現(xiàn)在說的小康之家。
1940年到1997年,在近半個世紀的創(chuàng)作里,能看出汪先生骨子里是不求顯貴,不想刻薄人,只想平靜溫柔的享受生活的人。他不喜歡規(guī)矩,《受戒》里,小和尚也有了愛情,但他沒去指責他們,因為他們自然純凈。他的文章也不著急,文人氣里混雜著煙火氣,煙火氣里透著熨帖人心的暖意,像是跟人在聊天。這就是他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
汪曾祺先生的文字,實在是值得一讀再讀。
看《無問西東》時,對這樣一個情節(jié)記憶深刻:日本的飛機來襲,西南聯(lián)大拉響警報。當別的同學(xué)都開始“跑警報”的時候,沈光耀卻拿著白搪瓷茶缸,走到鍋爐房,不緊不慢煮著母親帶給他的冰糖蓮子。很多人可能覺得不可思議。其實,這是有歷史原型的,就記在汪先生的文字里。
一位廣東同學(xué),姓鄭。他愛吃蓮子。一有警報,他就用一個大漱口缸到鍋爐火口上去煮蓮子。警報解除了,他的蓮子也爛了。有一次日本飛機炸了聯(lián)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彈,這位鄭老兄聽著炸彈乒乒乓乓在不遠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圖書館旁的鍋爐上神色不動地攪和他的冰糖蓮子。
——《跑警報》
汪曾祺對這種不在乎的態(tài)度是極為欣賞的?!拔覀冞@個民族,長期以來,生于憂患,已經(jīng)很‘皮實了,對于任何猝然而來的災(zāi)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征不服的。”汪先生說。
但是汪曾祺也不是從一開始,就這么沉靜自如的。
他早年的作品,也華麗,也沖突,也現(xiàn)代。比如《廟與僧》,比如《雞鴨名家》,那是因為他正處在恃才傲物、飛筆凌云的年紀。
而我們看到的大多數(shù)文章,都是他60歲之后所寫。年紀到了,修養(yǎng)到了,境界自然也就到了。
比如《異稟》,他描寫一個熏烤攤主和一個藥店伙計各自命運的故事,雖然此作一如汪先生其他小說一樣有著和諧溫存的情致,但確是對苦澀人生的悲憫與憂傷。這種故事,他早年寫過,晚年再修改時,基本上看不見有什么激烈沖突的東西了。他晚年的作品,尤其是小說,圓通融和了。
他的小說,也有一些是半戲弄式的敘事表達。比如《八千歲》,文章從頭到尾沒說八千歲的真名,卻有些嘲弄地敘寫了“八千歲”一生為錢勞碌又破了財?shù)慕Y(jié)局。比如《歲寒三友》,雖然以植物的別號來命名小說,可壓根兒沒寫這三種植物,他寫的是王瘦吾、陶虎臣、靳彝甫這仨人,通過敘述他們的命運,讓我們看盡人生的大起落,是惻隱里帶著溫情。
他也寫在北京生活所見的東西,比如《聽遛鳥人談戲》,比如《國子監(jiān)》,比如《古都殘夢——胡同》。也寫馬連良、譚富英、張君秋、裘盛戎、趙燕俠北京京劇團當時的五大頭牌。
他寫馬連良時,“他的一雙腳,照京劇演員的說法,‘長得很順溜”,寫他“在出臺以前從來不在后臺“吊”一段,他要喊兩嗓子。他喊嗓子不像別人都是‘啊——咿,而是:‘走唻!我頭一次聽到直納悶:走?走到哪兒去?”
他寫譚富英時,“聽譚富英一個‘痛快。譚富英年輕時嗓音‘沒擋,當時戲曲報刊都說他是‘天賦佳喉。而且,底氣充足。一出《定軍山》,‘敵營打罷得勝的鼓哇呃,一口氣,高亮脆爽,游刃有余,不但劇場里面‘炸了窩,連劇場外拉洋車的也一齊叫好——他的聲音一直傳到場外。”
他寫張君秋時,“君秋在武漢收徒時曾說:‘唱我這派,得能吃。這不是開玩笑的話。君秋食量甚佳,胃口極好。唱戲的都是‘飽吹餓唱,君秋是吃飽了唱。演《玉堂春》,已經(jīng)化好了妝,還來四十個餃子?!?/p>
他寫裘盛戎時,“盛戎睡得很晚,晚上他一個人盤腿坐在床上抽煙,一邊好像想著什么事,有點出神,有點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為什么,我以后總覺得盛戎的許多唱腔、唱法、身段,就是在這么盤腿坐著的時候想出來的?!?/p>
他寫趙燕俠時,“我們的‘棚在一座小樓上,只能放下一張長桌,幾把凳子,我們只能緊挨著圍桌而坐。坐在里面的人要出去,外面的就得站起來讓路。我坐在趙燕俠里面,要出去,說了聲‘勞駕,請她讓一讓,這位趙老板沒有站起來,騰的一下把一條腿抬過了頭頂:‘請!”
他寫這些,駕輕就熟,無需多表。
但真正見功力的,也是汪曾祺先生明顯投入心力的,是他那些談不上有情節(jié)的,敘述回憶生活的小說。比如《茶干》,寫的是連萬順醬園的故事,這部小說雖不長,但卻被認為是汪先生打破小說和散文的界限,即小說呈現(xiàn)出散文化特點的重要代表小說。還有,比如《如意樓與得意樓》,簡直是把兩個樓菜單講完就結(jié)束了,但小說里卻透著如意樓胡老板的自信自強與得意樓吳老板的萎靡不振,這也是導(dǎo)致他們命運不同的原因。
還有,不朽的《受戒》,汪先生將散文筆調(diào)和詩歌的意境營造手法引入小說創(chuàng)作,以純樸淡雅的語言、自然灑脫的筆調(diào),充滿感情地抒寫南方水鄉(xiāng)的自然風(fēng)光,寫人的美,寫日常生活中的詩意,寫明子和小英子富有情誼的共同勞動,薅草、車水、打場、看場,掰荸薺和他們萌發(fā)的愛情,從而構(gòu)成了一幅原始渾樸的詩意化圖景。
1985年,汪先生說:我也愿意寫寫新的生活,新的人物。但我以為小說是回憶。必須把熱騰騰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樣,生活和作者的感情都經(jīng)過反復(fù)沉淀,除凈火氣,特別是除凈感傷主義,這樣才能形成小說。但是我現(xiàn)在還不能。對于現(xiàn)實生活,我的感情是相當浮躁的。
這三篇也是短小說。《詹大胖子》和《茶干》有人物無故事,《幽冥鐘》則幾乎連人物也沒有,只有一點感情。這樣的小說打破了小說和散文的界限,簡直近似隨筆。結(jié)構(gòu)尤其隨便,想到什么寫什么,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我這樣做是有意的(也是經(jīng)過苦心經(jīng)營的)。我要對“小說”這個概念進行一次沖決:小說是談生活,不是編故事;小說要真誠,不能耍花招。小說當然要講技巧,但是:修辭立其誠。
所以,他的小說越到后來,越是清新自然。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跌宕起伏故事,沒有傳統(tǒng)意義上的結(jié)構(gòu)框架,只呈現(xiàn)景象。這樣寫看似容易,其實極難。因為作者要保證情節(jié)本身的自然,又要保證文筆的動人,節(jié)奏的連貫。
如果看得足夠多,你就能夠感受到汪曾祺先生的變化。從早年的鋒芒畢露,到《雞鴨名家》的溫厚平淡,但這時候的平淡里還有起承轉(zhuǎn)合的跡象。再之后是《茶干》和《受戒》,斧鑿痕跡沒有了,但這并不代表他就是信手寫出來的,只能說,他的功力到了,到了你一點都看不出來斧鑿的痕跡了。
晚年的汪曾祺先生絕對是將生活過得最有滋味的老頭:品品茶,喝喝酒,聽聽曲,寫寫字,做做菜……汪先生曾說,一個人的口味要寬一點、雜一點,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都去嘗嘗。對食物如此,對文化也應(yīng)該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