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期
欄目特約主持:付昌義
南京工業(yè)大學副教授,全球華語科幻星云獎組委會成員,江蘇省科普作家協(xié)會理事兼科幻專委會主任,中國科普作家協(xié)會科學文藝專委會委員,多年從事科幻教學和研究。
上期回顧:我是地球上最后一個人類,和智能機器人大K生活在地下1千米的避難所里。我一直在思考著這樣的問題:是誰給我留下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地球,又為什么只剩我一人?
我們早早出發(fā),漫步在一片混沌中,斷壁殘垣漸漸出現(xiàn),有的掩埋在塵土里,有的保留得還算完好。我鉆進一棟不算高的建筑,它的外墻被腐蝕得面目全非,內(nèi)部卻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房屋中間是一些排列整齊的桌椅,桌子是一臺豎立的電腦,旁邊有許多按鈕,前方的墻面是一塊碎掉的大屏幕。
“這里是……”我按動桌面的按鈕。
“也許是學校。”大K站在門口。
“學校?在這里能學到歷史嗎?”
他沒回答。
我費力地將電腦外殼拆下,里面是復雜的機械和線路,問:“這個能通電嗎?”
他搖頭。
我取下面罩,說:“那我自己來。”我準備把防護服也一并脫下,大K攔下我的不安全舉動,只好代替我去探索那些精密的機械。我得逞地揚起嘴角,接著四處探看。這樣的教室不止一間,整棟樓有一半都塌陷進地下,它和從前的人都停留在本來進行著的成長與老化之中。我羨慕那些人,不光是歷史,他們還能學到更多,地球、星空甚至全宇宙的知識。
大K把電線插入胸口,將身體里的電流導出。我轉(zhuǎn)身見此,一種害怕失去他的恐懼襲來,我知道,這樣的依賴感一直循循蘊生著。轉(zhuǎn)而,電腦屏幕上閃動著光帶,發(fā)出幾聲雜音,我把臉貼上去,愁緒潰散在興奮中。
屏幕快速閃動,雜音漸漸變成人聲。畫面上出現(xiàn)一個女孩,她留著俏皮的短發(fā),面容清秀,眼睛大而有神,看上去比我大幾歲。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同類的樣子,且第一眼就被她迷住了。我屏住呼吸,不舍錯過她說的任何一個字。她面帶微笑地說:“同學們……我……我們很快會結(jié)束在這兒的學習,感……感謝徘徊者……我……”
我手心冒汗,臉頰也泛起熱潮。她的聲音輕柔又甜美,給我心口注入了一股強大能量。
“大K,她是誰?”
“她好像沒有自我介紹?!?/p>
她的話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循環(huán):“同……同學們……我……我們……很快……”接著,這唯一光亮和電流聲一起歸于黑寂?!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呢!”我看向大K,問:“徘徊者是誰?”他搖頭。
回家路上,我回想著關(guān)于她短暫的一切,模仿她的語氣和表情,一遍一遍重復那句話。就像原始人類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火,無法克制興奮和狂喜,仿佛這么多荒涼的日子都是為了這一刻。
快到住處,我遠遠看見了夕陽,那顆熾烈的恒星像是要把天的盡頭全都點燃一般。總是這樣,它總是在快要消失于地平線的時刻才發(fā)出最強的光,從一望無際的昨日溢出。我忍不住往前跑,追著那束紅色光影,仿若追趕一顆轉(zhuǎn)瞬即逝的流星。大K的叮囑被拋茌身后,我扔掉了面罩,痛快地呼吸。那抹炙熱的紅光在緩緩下沉,我張開雙手向下?lián)]舞,朝著地平線大喊:“落!落!落!”太陽落下去了,我的眼淚也一樣。
從那以后,她和那些問題一起住進我的心底。
我想看著她的眼睛,跟她說話,說一千句、一萬句,想告訴她我的生活,讓她知道我的一切。在能源站、在荒漠、在廢墟、在地下小屋,我能在任何地方想起她,還有那句話里的秘密。
大K肯定猜不透我在想什么,他只顧著工作,他說能源站很快便能抽到足夠城市運轉(zhuǎn)一周的能源。他并不理解,地下能源站潮濕悶熱的空氣讓我提前進入了青春期,有些蜜桃般的幻想在知覺里流竄,身體像是接受著某種調(diào)頻,為她充盈著、鼓蕩著。她說的那些詞,即使無法組成完整的語意,也將我包覆在這張意義之網(wǎng)中。
我想起小時候,大K講過一種成群的候烏,冬天會離開棲息地,等天氣回暖又飛回來,它們身體里似乎也有種調(diào)頻感應(yīng),能察覺到萬物的變化。如果能重建城市,那些離開的人也會像候鳥一樣回來吧?那時,我能再見到她,能跟人類生活在一起,那些問題都能得到解答。
在這樣的寄望中,我繼續(xù)熬著。不知哪天,我等來一個沒有風沙的夜晚。
不是每個平靜的夜里都能看見星空,上次被這絕美之景震撼還是在7歲時。趁大K充電,我偷跑出去,沒穿防護服??諝庵杏蟹N墜向?qū)庫o的不真實感,我抬眼望去,群星在觸手可及的夜空閃耀,星羅棋布,交織成深邃靜謐的銀河,那光亮仿佛要溢出一般,即將落入宇宙更深處。我安然度過此刻,這是生命中極稀有的時光,我索性躺下來,頭枕雙手,在腦海里為那些光點連線,竟勾勒出一張溫柔臉龐,有兩顆星最為耀眼,仿若一雙悲憫的眼睛注視著我。
越往星淵深處看,越覺得整個世界好似空無所有,正是7歲那年,我給自己取名叫“小空”。黎明即臨,我仿佛成了天與地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星星陸續(xù)隱匿,我思索著那些錯過的遼闊,想象著地面曾有過的風雨雷電,直到無常將從前的生動造景一一擊散。
我曾問過大K:“太陽、月亮或星星上住著人嗎?”他回答:“宇宙很大,人的寄身之處卻很少,但是人死后,靈魂卻可以在銀河里徜徉?!?/p>
我接著問:“我會死嗎?”
“會?!?/p>
“那你呢?你會死嗎?你有靈魂嗎?”
他說:“我也會死,至于靈魂,我的靈魂就是三原則?!?/p>
對于他似是而非的回答,我只能把更多問題收回。
此后沒多久,我們再次看見了“大眼睛”。
那天,我和大K從能源站出來,灰色天空中出現(xiàn)了一個橢圓形天體的輪廓,它看上去像一只眼睛,在太陽對面立著,這說明它離地球并不遙遠,只是暫且無法判斷其大小。“大眼睛”外部有一圈環(huán)狀框架,中間是一個類似核心軸承的東西支撐著整個環(huán)形天體,神秘而又壯觀。
從來沒有任何造物能和太陽、月亮一樣出現(xiàn)在地球的天空,不管是什么,都足以令人心生敬畏?!笆撬?,它又未了!”我追逐著它的方向。
它每隔幾年會出現(xiàn)一次,卻無規(guī)律可循,也許它和地球一樣圍繞太陽轉(zhuǎn)動,因為在不同軌道,運行速度也不同,所以兩者交會的頻率并不高,這都是我從學到的少許天文知識中推斷而來。除此之外,它是人造的,是比地熱能源站還要超越天工的物體。
大K看到它時,總是沉默。不管怎樣,我不愿錯過任何一個探索的機會,我拉著他往前走,問道:“我們有辦法給它發(fā)信號嗎?”
“這是不必要的……”大K仰起頭看著它。
顧不上他的遲鈍,我搜索腦中一切有用的信息。“對了,電子脈沖信號!能源站里有內(nèi)部通信系統(tǒng),如果把發(fā)出信號的傳輸軌道重新設(shè)置,再將發(fā)射器里的接收終端改成‘大眼睛所在的位置,那會有很大概率讓它收到吧?”
“小空,太復雜了,這是不必要的……”
“不,這很有必要!”我轉(zhuǎn)身朝能源站跑去。
我只知道“大眼睛”是人類歷史的一部分,就像那些崩陷的城市。我邊跑邊回頭望,大K沒有像以前那樣追上來,而是站在原地靜靜地注視著天空,一動不動,這畫面竟然有一種奇妙的儀式感。不一會兒,一個小黑球飛來,是大K的附腦。
我飛快跑去地下,各種設(shè)備正陸續(xù)恢復運行,中心熱源泵區(qū)旁邊的操作臺就是能源站的通信系統(tǒng)。我按下啟動按鈕,屏幕上跳出復雜的數(shù)據(jù)圖標,我手指顫抖著在對話框里輸入:“這里是地球,我是最后的人類,請問你們是誰,你們的位置在哪兒?”接著點擊發(fā)送。
系統(tǒng)傳來電子音:“授權(quán)無效。”
大K依然沒出現(xiàn),我沖著附腦大喊:“你到底要不要幫我???”反饋無效,我的堅強和眼淚一并瀉下。許久,通道里響起大K的腳步聲,他來到我的身邊,安撫我像安撫一只貓,說:“小空,別哭了……他們要來了?!?/p>
“嗯……誰?”
“徘徊者?!?/p>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白玉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