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汪曾祺自稱是“通俗的抒情詩人”,立足于日常生活,為食俗立傳,以充滿知性和貼近人情的方式描述飲饌之食,其飲饌散文所散發(fā)出的文化趣味,即給情緒以活潑的感染,給精神以智性的滿足,具體特征是真摯的情感體驗、深刻的生活意味及豐富的知性趣味。汪曾祺飲饌散文通過對食材的品味,對飲食象征意義的發(fā)掘,完成生活趣味和文化趣味的雙重建構。
關鍵詞:汪曾祺 飲饌散文 文化趣味
著名學者陳平原曾指出:“在一個講究民以食為天的國度,飲食從來就不僅僅是營養(yǎng)或美味,而是包含了——味蕾的感受、知識的積累、歷史的氛圍以及文人的想象,附著在具體的食物上,大大擴展了飲食的文化內涵?!盿汪曾祺兼具美食家與美文家之名,在他筆下不論是童年的家鄉(xiāng)特產,記憶中的昆明美食還是日常生活中的清粥小菜,都呈現(xiàn)出一種閃光的質感,讀來令人向往。文人談吃,重點不在談怎么吃,而在于怎么談。飲食在他們筆下,更多呈現(xiàn)出味外之趣、題外之旨。以此角度考察汪曾祺的飲饌散文,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于飲食習俗的記述獨有一種雅致的文化趣味。事實上,飲食文學本身就是立足于個人生活感受,去體會日常生活的意義,從而獲得幸福感與愉悅感,所以飲食的滋味與人生的況味是相通的,汪曾祺飲饌散文通過對食材的品味,對飲食所象征的意義的發(fā)掘,建構生活的趣味和文化的趣味。
一、以食懷鄉(xiāng)
“懷鄉(xiāng)”從古至今,都是中國文學的重要母題之一,也是人世間真摯美好的情感體驗之一,生于斯長于斯,自然會對生長的環(huán)境產生依戀與認同。就像梁實秋在《故都鄉(xiāng)情》里說的那樣:“大概人都愛他的故鄉(xiāng),離鄉(xiāng)背井一向被認為是一件苦事,其實一個人遠離家鄉(xiāng),無論是由于什么緣故,日久必有一股鄉(xiāng)愁,一定能體會到庾子山的所謂‘舟楫路窮,星漢非乘槎可上,風飚道阻,蓬萊無可到之期?!眀一想起家鄉(xiāng),恐怕首先涌入人們心中的就是故鄉(xiāng)的味道,這是每個人都揮之不去的味覺記憶。鄉(xiāng)愁總是和故鄉(xiāng)的食物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古時“莼鱸之思”的典故講的就是西晉文學家張翰外放為官,一日見秋風起,想起家鄉(xiāng)的莼菜湯和鱸魚,于是棄官歸鄉(xiāng)的真實故事。后世的文人雖不像張翰那樣灑脫任性,但“味覺的鄉(xiāng)愁”往往縈繞一生。魯迅先生離開家鄉(xiāng)后吃過的毛豆和茭白再也不如小時候在故鄉(xiāng)吃得那么好吃,那么香。“故鄉(xiāng)的味道”會一直“哄騙”著離鄉(xiāng)的游子,使之時時反顧,對故鄉(xiāng)念念不忘。
汪曾祺在其飲饌散文中,常常流露出濃郁的鄉(xiāng)土情思和難以割舍的懷舊情緒。以食懷鄉(xiāng),是諸多文人墨客離鄉(xiāng)背井,漂泊異域,在戰(zhàn)亂紛爭、政治變革的社會歷史大背景下身不由己而選擇的一種“重返家園”的精神方式,以食物寄托興味,用回憶緩釋鄉(xiāng)愁。不少文人都將鄉(xiāng)愁寄托于食物,懷念兒時的故鄉(xiāng)記憶。就連曾表明自己對故鄉(xiāng)并無特殊深厚感情的周作人,在《故鄉(xiāng)與土產》一文中,也說:“中國人都各自有一個它的故鄉(xiāng),無論是原籍或是寄居的地方,在土地上扎下一個根……對于故鄉(xiāng)的物,大抵沒有人不感到懷念?!眂梁實秋曾在《雅舍小品談吃·自序》中談及寫作緣由:“偶因懷鄉(xiāng),談美味乃寄興。”1949年,梁實秋移居臺灣,但他仍自認:“我是北平人,我生長在北平,祖宗墳墓在北平,然而一去三十余年,‘春秋迭年,必有去故之悲?!眃這樣說來,梁實秋的《雅舍談吃》表面看來只是老饕談美食,實際上寄托了他對于故鄉(xiāng)的懷戀之情和那一代離鄉(xiāng)久居異地的人們所共通的懷舊情感。汪曾祺雖與周作人、梁實秋等人所處的時代和生活經歷大不相同,但在文章中所流露出的戀鄉(xiāng)懷舊情愫如出一轍,同樣借由具體的吃食而得以抒發(fā)。
在汪曾祺的筆下,無論是田野的薺菜,初春的枸杞頭和蔞蒿,還是雪天喝的咸菜茨菇湯,從小時候吃的炒米和焦屑到紅燒野鴨和五香鹵鵪鶉,都帶著濃濃的鄉(xiāng)土情趣,能體現(xiàn)出他對于家鄉(xiāng)深厚的情感。這些日常的普通的食物因為裹挾著作家的感情色彩而變得有光澤有溫度,成為獨一無二的存在。他在《故鄉(xiāng)的食物》一文中寫高郵的鴨蛋,處處透著身為高郵人的驕傲,對一枚小小的鴨蛋,從外到內,從蛋白到蛋黃,從吃法到做法進行了有聲有色的描寫:
高郵咸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fā)干、發(fā)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著吃??曜宇^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咸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e
吃過家鄉(xiāng)高郵的鴨蛋,對其他地方的鴨蛋就再也瞧不上,曾經滄海難為水,高郵鴨蛋在汪曾祺心中首屈一指多半也是借了故鄉(xiāng)的魅力。汪曾祺常用簡潔明快的語言,平常的筆觸寫平常的食物,卻能給人異常生動的感受,大概正是有作者的這一番情懷。在《咸菜茨菇湯》的結尾,他淡淡兩句“我很想喝一碗咸菜茨菇湯。我想念家鄉(xiāng)的雪”,食物承載著鄉(xiāng)愁,將人心底對于故鄉(xiāng)的感情就這樣輕柔地喚起。
汪曾祺一生閱歷豐富,除了家鄉(xiāng)高郵,昆明對他來說也有著特殊的意義,在《覓我游蹤五十年》一文中,汪曾祺說:“我在昆明待了七年,除了高郵、北京,在這里的時間最長,按居留次序說,昆明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碑斖粼骰貞浿亦l(xiāng)的食物時,他那顆離鄉(xiāng)已久的游子之心得到了撫慰,這是一種精神的回歸。懷舊也是在精神層面“重返家園”的過程,這個“家園”可以是故鄉(xiāng),也可依托于過往的生活經歷,記憶中的人、事、物。汪曾祺對昆明時期生活的懷念呈現(xiàn)在對昆明美味小吃的描寫中。汪曾祺借昆明美味來抒發(fā)自己的懷舊情結,食物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情感中介的作用,連接汪曾祺與昆明,這珍貴的過往構筑了現(xiàn)在的汪曾祺,成為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研究者論:“個體能夠察覺到的生命意義是他們自己所建構的過去時光,通過懷舊把這種持久的意義賦予到生命中去?!眆多年之后,汪曾祺憶起昆明的米線和餌塊,在文章開篇記述道:“未到昆明之前,我沒有吃過米線和餌塊。離開昆明之后,也幾乎在沒有吃過米線和餌塊?!泵拙€和餌塊固然普通,借由它們,汪曾祺寄予了對于昆明特殊的懷戀之情。在《米線和餌塊》一文中,汪曾祺詳盡地回憶了他聯(lián)大求學時期在昆明所食米線種類和店家的位置與特色。他不僅記得每一家米線店的做法與特色,甚至也忘不了四十余年前在昆明街頭所食的燒餌塊,忘不了賣餌塊的人那一聲凄涼而悠遠的吆喚。米線和餌塊雖為簡易飯食,回憶起來也蘊涵著汪曾祺青年時期在昆明滋味豐富的求學生活,并由此懷想起常以兩碗米線為一餐的老師沈從文,和那個年代諸多學者一樣,生活清苦卻能自得其樂。汪曾祺于1986年重回昆明,過橋米線味道大不如從前,他無不傷感地發(fā)問:“這些變化是怎么發(fā)生的?為什么會發(fā)生?”時光荏苒,流逝的歲月給作家記憶中的昆明蒙上一層光彩,叫人不由得懷念。薺菜、炒米、焦屑、高郵咸鴨蛋、過橋米線、燒餌塊、汽鍋雞,這些普通的食物承載了汪曾祺的鄉(xiāng)愁和懷舊情愫,就不僅僅是功能性的食品,也是被賦予了文化內涵的審美意象。汪曾祺著筆于此,體現(xiàn)出了他對家鄉(xiāng)對昆明強烈的歸屬感和認同感,也呈現(xiàn)出飲食這一日常習俗維系著我們的過去與現(xiàn)在,維系著我們身處的地域和群體中的“我們感”。“文化懷鄉(xiāng)的基礎固在所食之味,更在味中的情感以至觀念積累?!眊也許正是基于這種情緒,作家們才會不約而同地用記錄食物來記錄心中那一份真誠溫暖的文化認同感。唐魯孫的文章《吃在北平》發(fā)表之后,引得梁實秋、林海音等人的回響,掀起以食懷鄉(xiāng)的熱潮,“透過他們的文字,舊京的風華仿佛又熠熠生輝起來”,“他們心中的北平印象非但不曾褪色,反而益發(fā)鮮明活潑起來”。h懷舊,除了給人精神上的慰藉以外,其中還包含著對于過往生活經驗的反顧與回味,以及對自己所堅持的文化情感的再分享。如同細細把玩過去珍賞的小物件,不斷擦拭與翻新,使之重現(xiàn)新的光澤。博伊姆在《懷舊的未來》一書中描述和概括了不同形式的懷舊表現(xiàn),汪曾祺、周作人、梁實秋、唐魯孫、鄧云鄉(xiāng)等人的懷舊,是一種特定群體的懷舊,是對共同生活的歷史記憶的懷念,并因此而觸發(fā)特殊的懷舊情感。上述諸位作家們不是經歷過歷史風云的變幻就是離鄉(xiāng)去國,遠離故土,難免對過去,對故鄉(xiāng)有著難舍的懷念情愫?!皻v史巨變和流亡期間最讓人懷念的并非過去和故鄉(xiāng)本身,而是我們和友人、同胞分享的文化經驗的這一潛在的空間,其基礎既不是國家也不是宗教,而是選擇性的各種親切感受?!眎這種“選擇性的各種親切感受”在汪曾祺的筆下通過對飲饌食物的書寫得以表達,同時,也在作家回憶和分享的過程中,深化了在文化經驗與情感價值方面的認同感,既是內心情感的分享,也是文化趣味的建構。
二、食中真味
胡河清曾說過:“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最會寫吃的作家恐怕要屬金庸和汪曾祺了?!眏汪曾祺談飲食的散文簡約而豐厚,讀起來既平淡有味又雅致清新。汪曾祺既愛吃,會吃,又長于烹飪,善于談吃。汪曾祺在《知味集征稿小啟》中說過:“中國是一個很講究吃的國家,文人很多都愛吃,會吃,吃得很精,不但會吃,而且善于談吃?!彼拿朗成⑽募扔谐接钩,嵥榈难湃?,也有飽腹自怡的俗趣,雅俗兼具,細細品來,別有一番真義。身處當下瞬息萬變的社會,現(xiàn)代人生活的節(jié)奏變得匆忙,奔波忙碌的狀態(tài)使多數人的生活視野越來越狹隘平庸,人們無暇去靜靜品味和思考生活的意義。這給我們的生活狀態(tài)帶來一些隱憂,一方面是意義的喪失,另一方面是自由的喪失。如果不想生活持續(xù)變得沉重無力,我們就要從生活最本質的地方,從一飲一食、一粥一飯中去重新找回生活的意義。“把進餐看作是一種享受,是在經歷了繁重勞動和艱辛奮斗之后肌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放松。人們在這個短暫的放松中才能仔細品味生活的美好,在這短暫的寧靜中感受美、體驗美。”k正如周作人用飲茶來概括生活:“茶道的意思,用平凡的話來說,可以稱作‘忙里偷閑,苦中作樂,在不完全的現(xiàn)世享樂一點美與和諧,在剎那間體會永久?!眑以描述飲饌之食,表達對日常生活的肯定,發(fā)掘出我們的生活細節(jié)在精神層面上有意義的部分,由此來看,品味生活與品嘗食物情理相通?!俺浴薄皣L”“品味”是我們了解食物滋味的方式,更是我們認識世界、感知生活的方式。汪曾祺談吃,談的是文化,在他的筆下,不同的文化群體會有不同的飲食選擇,既有講究雅致、食不厭精的飲食口味,也有市井小民熱氣騰騰、粗茶淡飯的飲食習慣,兼具大雅大俗。汪曾祺從中品出的不單是飲食的滋味,更多是食物的象征意義。
(一)“講究”:食不厭精的文化素養(yǎng)
汪曾祺講求的“吃”,并非是指追求食材的稀有,也不是追求烹飪技巧的高超,而是吃得精細雅致,即使最簡單不過的小菜也凝聚著心思和創(chuàng)意。在“吃”的活動中,日常飲食具有了藝術化的美感,反映出汪曾祺的生活態(tài)度和審美情趣。汪曾祺做的都是家常小菜,可是他做得精細,把普通飯食做出了情致。就如家常小菜拌菠菜:
菠菜洗凈、去根,在開水鍋中焯至八成熟,撈出,過涼水,加一點鹽,剁成菜泥,擠去菜汁,以手在盤中摶成寶塔狀。先切碎香干,如米粒大,泡好蝦米,切姜末、青蒜末、香干末、蝦米,手捏緊,分層堆在菠菜泥上,如寶塔頂。好醬油、香醋、小磨香油及少許味精在小碗中調好。菠菜上桌,將調料輕輕自塔頂淋下。吃時將寶塔推倒,諸料拌勻。
簡單的食材,巧妙的心思,雅致的情趣,汪曾祺把“吃”發(fā)展成為一種與生活交融一體的藝術創(chuàng)造,一道家常小菜被汪曾祺做成了一首詩,一幅畫,令人賞心悅目。在日常飲食中體現(xiàn)出文人情調,這與汪曾祺的文化修養(yǎng)是分不開的,與他對生活由衷的熱愛是分不開的。汪曾祺追求藝術化的人生,從俗世中發(fā)現(xiàn)雅趣,甚至能將俗變雅,給人以美的享受。
“吃”的樂趣對于汪曾祺而言,從來都不止于飽口腹,重要的是,品賞食物的興味。蘊含在食物中的真趣決不僅僅在“吃”本身,“味”在“吃”之外,賞“味”之為“美”的能力,出自于作家自身的修養(yǎng)與文化熏陶。吃無定法,在汪曾祺的筆下,這是一門充滿人間煙火的學問,也是一種自得其樂、閑適從容的生活境界?!翱纯瓷u活鴨,鮮魚蔬菜,碧綠的黃瓜、彤紅的辣椒,熱熱鬧鬧、挨挨擠擠,讓人感到一種生之樂趣?!辟I菜、做菜、談吃,是汪曾祺將日常生活藝術化的體現(xiàn),他憑借自身的學養(yǎng),剔除了庖廚中的瑣碎,超越了粗鄙的口腹之欲,以一種文人的優(yōu)雅情調在日常飲食中發(fā)現(xiàn)美與詩意?!吧碓谄渲械闹挥猩睿瑥呐孕蕾p的不免憑了學養(yǎng)。”m汪曾祺身處生活之中,目光所及又能注視生活之外,對生活的鑒賞態(tài)度決定了汪曾祺與他者的分別。要讓人們“感覺到活著是美的,有詩意的,生活是可欣賞的”,作者本身就需要有一種欣賞和熱愛生活的態(tài)度,才能引起共鳴與同感。汪曾祺具備“很美的生活態(tài)度”,愿做一個“生活現(xiàn)象的美食家”,用詩化的眼光看取生活,展現(xiàn)出濃厚的文人雅趣。
(二)“將就”:市井粗食的生命熱力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固然是品賞美食的一種趣味,但對于普羅大眾來說,普普通通的市井粗食才直接與我們的生活相關,滿含著樸素溫熱的生命力。老饕梁實秋筆下往往是系出名門的珍饈佳肴,如鮑魚、海參、西施舌、獅子頭、水晶蝦餅、滿漢細點等,津津樂道的是諸如東興樓、厚德福、致美齋等一般人家不會輕易嘗試的著名餐館。與梁實秋不同,汪曾祺對普通百姓單調的粗茶淡飯也投以關注與欣賞的目光。比如,在《五味》中寫到小販沿街叫賣的臭豆腐乳,汪曾祺直言:“臭豆腐就貼餅子,熬一鍋蝦米皮白菜湯,好飯!”佐粥的小醬蘿卜,臭薺菜桿都被汪曾祺視為無上妙品。到老舍先生家聚餐,雖有精美的盒子菜,新鮮的芝麻醬燉黃花魚,讓汪曾祺回味無窮的還是老舍先生家自制的芥末墩和熬白菜。
市井百姓的粗茶淡飯不講究格調情致,甚至不甚精細,制作方便,口味單一,與講求食材與做法的珍饌佳味相比,顯得粗糙將就。然而正是每一個普通家庭并不講究的一餐餐飯食延續(xù)了生命中的熱與力,構成了人間煙火的質樸本色。老百姓的“將就”既有“窮事就得窮對付”的機智,也包含了安分守己,知足常樂的達觀。在老舍的自傳體小說《正紅旗下》敘述了“我”的洗三滿月筵席,有事先兌好了水的酒,有腌疙瘩纓兒炒大蠶豆與肉皮炸辣醬這兩道菜,然后是羊肉酸菜熱湯兒面,有味兒沒味兒,吃個熱乎勁兒。酒席看起來簡單湊合,既經濟,禮數又周全,賓客心滿意足。老北京人能將就,會將就,既追求經濟實惠又顧全禮數的智慧可見一斑。汪曾祺的筆下也描寫了一群世代生活在胡同里的老北京人,他們安時守分,易于滿足,從窩頭到腌蘿卜、醬蘿卜再到臭豆腐、蝦皮熬白菜,這些簡單的食物,就可以讓北京人對日常的吃喝感到滿足。汪曾祺目光投射于簡單甚至粗糙的飯食之上,折射出的實際上是對于“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的人生境界的思考。
汪曾祺在《鬧市閑民》一文中描寫了一位胡同里老北京人的生活狀態(tài),他住在西四,屋里陳設非常簡單,“一張小方桌,一個房杌凳,三個馬扎兒,一張床,一目了然”。他的生活簡單平常,一天三頓飯,兩頓都吃面,吃的面都一個味道。他做的面叫抻條或是撥魚兒,汪曾祺被他做面手藝折服,嘆為一絕,為看他撥魚兒寧肯誤一趟車。
小鍋里坐上水,用一根削細了的筷子把稀面順著碗口“趕”進鍋里。他撥的魚兒不斷,一碗撥魚兒是一根,而且粗細如一。……我跟他說:“你這撥魚兒真是個手藝!”他說:“沒什么,早一點把面和上,多攪攪。”我學著他的法子回家撥魚兒,結果成了一鍋面糊糊疙瘩湯。他吃的面總是一個味兒!澆炸醬。黃醬,很少一點肉末。黃瓜絲、小蘿卜, 一概不要。白菜下來時,切幾絲白菜,這就是“菜碼兒”。他飯量不小,一頓半斤面。吃完面,喝一碗面湯(他不大喝水),涮涮碗,坐在門前的馬扎兒上,抱著膝蓋看街。
汪曾祺在文中提到,無論世事如何變幻,都沒有在這位老大爺身上留下多少痕跡,他仍是每天吃炸醬面,平平靜靜,沒有大喜大憂,沒有煩惱,無欲望亦無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著抻條面、撥魚兒,抱膝閑看,帶著笑意,用孩子一樣天真的眼睛。汪曾褀感慨“這是一位活莊子”。物欲低,知足常樂,未嘗并不是一種閑適與達觀。借由一碗簡單的炸醬面,汪曾褀暗含欽佩地記錄了這樣住在胡同里的“活莊子”的生活,并且將自己對于“吃”的思考與老北京市井百姓的文化性格速寫相結合。質樸的飲食中包含著老北京人安時守分、知足常樂的文化性格,以及悠閑散淡的生活方式。汪曾祺懷著平民般樸實的情感去貼近關注普通百姓的日常飲食,顯現(xiàn)出平民化的飲食觀。以人為本,是貫穿汪曾祺談飲食文章的基調。
汪曾祺飲饌散文從最具日常意味的飲食習俗切入,呈現(xiàn)出飲食的文化內涵。以食懷鄉(xiāng),深化了身處地域和群體中的人們在文化經驗與情感價值上的認同感;關注飲食的味外之趣,發(fā)掘出我們的生活細節(jié)在精神層面上有意義的部分,表達對于世俗生活的肯定;以食物映射人生姿態(tài),完成對生活趣味與文化趣味的雙重構建。汪曾祺是一位“生活現(xiàn)象的美食家”,讓人們“感覺到活著是美的,有詩意的,生活是可欣賞的”,用文學滋潤了人心。
a 陳平原:《長向文人供炒栗——作為文學、文化以及政治的“飲食”》,《學術研究》2008年第1期。
b 梁實秋:《梁實秋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頁。
c 鐘叔河:《周作人散文全集》(11),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67頁。
d 梁實秋:《梁實秋文集》(第六卷),鷺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52頁。
e 汪曾祺:《汪曾祺全集》,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0頁。(下文有關該作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f 薛婧、黃希庭:《懷舊心理研究述評》,《心理科學進展》2004年第4期。
g 趙園:《北京:城與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26頁。
h 王德威:《北京夢華錄:北京人到臺灣》,《讀書》2004年1月。
i 斯維特蘭娜·博伊姆:《懷舊的未來》,楊德友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60頁。
j 胡河清:《靈地的緬想》,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第5頁。
k 王學泰:《中國飲食文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2頁。
l 周作人:《雨天的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57頁。
m 趙園:《北京:城與人》,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96頁。
作 者: 王萌,首都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北京市回民學校高中語文教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