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蘇軾與陶淵明是超越時空的心靈摯友,他們都超然物外,站在人生終極處看人生。陶淵明清高超逸的人格與高風絕塵的詩境成為一座難以企及的高峰。東坡崇其人其詩,所以學陶、和陶,對陶詩進行模仿和創(chuàng)新。此文欲從詩法角度,借皎然“三偷說”來闡明蘇軾對陶淵明的深層接受意蘊。
關(guān)鍵詞:“三偷說” 蘇軾 陶淵明
在中國文學史上,陶淵明與蘇軾是兩位偉大的詩人。他們生活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擁有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但是因為精神的高度契合,故能超越時間的局限,成為超越現(xiàn)實的心靈摯友。毫無疑問,蘇軾是陶淵明的知己。他讀陶詩、學陶詩、遙和陶詩,蘇軾用自己的真心感悟了陶淵明的人生觀,接受了陶淵明詩歌平淡雋永的美學風格。正是在他的推崇下,沉寂了多年的陶詩大放異彩。蘇軾鐘愛陶詩,對其進行深入研習與接受,其實并不是偶然。魏晉與宋朝的文化審美與文學思想都是向內(nèi)追求,探索深邃的精神世界并試圖找到一條回歸自我、通向內(nèi)心的道路。而陶詩重在寫心,寫物我交融的澄澈心境,他不為詩而詩,淡泊一切,只為抒寫心中的真情,又因其人格清高超逸,所以哪怕是平淡自然的詩句,也能具有撼動人心的力量與美感。因此,外枯而中膏、似癯而實腴的陶詩無疑備受宋人的喜愛,甚至被蘇軾視作楷模。
而蘇軾真正醉心于陶詩,試圖用陶詩來消解心靈的苦痛,還是在“烏臺詩案”發(fā)生以后。“烏臺詩案”是蘇軾對陶淵明詩歌由淺入深接受的一個關(guān)鍵轉(zhuǎn)折點,經(jīng)歷了人生風雨后的蘇軾,終于感悟了陶淵明“委運乘化,一任自然”的內(nèi)在思想。在蘇詩中,或化用陶詩之句,或承襲陶詩之意,或?qū)μ赵娭尺M行開拓與創(chuàng)新。因此,不妨試用唐代詩僧皎然的“三偷之法”來分析蘇軾對陶詩的學習和接受。皎然在《詩式》中提出了“三偷”之說,即“偷語”“偷意”“偷勢”。此詩學主張對后來的詩學理論領(lǐng)域產(chǎn)生了相當深遠的影響。皎然“三偷”說雖是詩學批評,但是實質(zhì)是詩學方法。皎然寫“三偷”說的目的是強調(diào)推陳出新,反對死板的模擬。所以“偷語”與“偷意”可視為較為容易的創(chuàng)新,而“偷勢”是較難達到的創(chuàng)新。在中國文學史上,也只有像蘇軾這樣天賦異稟的人才能學到陶詩的精髓,才敢盡和陶詩,畢竟陶詩這種平淡自然的風格,一“和”便離自然遠矣。但是蘇軾“和陶詩”卻能得陶之氣息,神似陶公。更為可貴的是,蘇軾的大多數(shù)“和陶詩”仍能保持“東坡本色”,不全似陶詩,而這不似陶公的一面,恰恰正是屬于蘇軾自己,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創(chuàng)新。本文欲以“烏臺詩案”為界,以蘇軾的“和陶詩”為例,以皎然“三偷說”為視角來探求蘇軾對陶淵明詩歌接受的深層意蘊。
一、點化與巧用:“襲故而彌新,研之而后精”
宋人將蘇軾和李白劃入“天縱之才”這類,認為蘇軾的才學是與生俱來的,旁人是根本不能學到的。一直以來,我們都受此觀點的影響。但我們應注意一點:“宋人所謂才學一詞時有二義,一為偏義復詞,特指‘學,即學問、學力;一為并列副詞,指‘才與‘學,即天才與學歷、稟賦與修養(yǎng)?!彼裕K軾能成為大家,七分才氣之外,還須三分學力。在“烏臺詩案”之前,蘇軾崇陶之人品慕其詩格,故師法淵明,自云:“淵明吾所師,夫子仍其后?!彼裕K軾的詩中總是可以見到“偷”陶之詩句,即點化成新的痕跡。
試看蘇詩《瀏陽早發(fā)》“我行念西國,已分田園蕪”句,清代學者馮應榴注以陶潛《歸去來兮辭》:“田園將蕪,胡不歸”;又如《綠筠亭》中“只應陶靖節(jié),會聽北窗涼”與《泛舟城南,會者五人,分韻賦詩,得人皆苦炎字四首》其四“南郭清游繼顏謝,北窗歸臥等羲炎”,此二詩均化用了陶詩《與子儼等疏》其一中的“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句;又如《送小本禪師赴法》中“寓形天宇間,出處會有役”句,與“出岫本無心,既雨歸亦得”句分別化用陶詩《歸去來辭》中“寓形宇內(nèi)復幾時”句與陶詩《歸去來辭》中的“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句。
“烏臺詩案”之前,蘇軾對陶淵明的接受還尚淺,只是停留在對其人格的仰慕,并未產(chǎn)生極其深切的共鳴。
二、承襲與轉(zhuǎn)易:“窺入其意而形容之,意新而語工”
皎然“偷意”說與黃庭堅“奪胎”說不謀而合,因“胎”就是詩中的意,故“偷意”與“奪胎”都是“窺其意而形容之”;即“透徹領(lǐng)會前人的構(gòu)思而用自己的語言去演繹發(fā)揮,追求意境的深化與思想的開掘”。蘇軾的大部分和陶詩都是對陶詩原意的承襲和轉(zhuǎn)易,借鑒陶淵明的構(gòu)思而出之以自己的藝術(shù)技巧。如《和陶飲酒二十首》其四:“蠢蠕食葉蟲,仰空慕高飛。一朝傳兩翅,乃得黏網(wǎng)悲。啁啾同巢雀,沮澤疑可依。赴水生兩殼,遭閉何時歸。二蟲竟誰是,一笑百念衰。幸此未化間,有酒君莫違?!?/p>
蘇詩與陶詩的構(gòu)思幾乎相同,且都采用托物言志的手法。只不過陶詩采用“失群鳥”“孤生松”來自喻自己,表達自己孤獨清高,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潔志趣。而蘇軾則是用“桔之蠹蟲”“同巢燕雀”比喻自己,表達超然豁達的人生態(tài)度,清代紀昀評蘇軾此詩為:“托興深妙,而氣息亦甚古。結(jié)二句,形神皆似。”此可真謂借淵明之酒杯,澆自我之塊壘。又如《和陶移居二首》其二:“洄潭轉(zhuǎn)碕岸,我作江郊詩。今為一廛氓,此邦乃得之。葺為無邪齋,思我無所思。古觀廢已久,白鶴歸何時。我豈丁令威,千歲復還茲。江山朝福地,古人不我欺?!碧K詩借陶詩移居之意,而且都表達了對新居住地的喜愛之情。淵明之新居“南村”,村民熱情淳樸,都是志同道合之人;東坡之新居“白鶴觀”是福氣聚集之地,非常宜居。二人經(jīng)歷了相同的事情,所以東坡與淵明在心靈上產(chǎn)生了強烈的共鳴。再如蘇軾《和陶乞食》:“莊周昔貸粟,猶欲舂脫之。魯公亦乞米,炊煮尚不辭。淵明端乞食,亦不避嗟來。嗚呼天下士,死生寄一杯。斗水何所直,遠汲苦姜詩。幸有余薪米,養(yǎng)此老不才。至味久不壞,可為子孫貽?!保ㄌK軾:《和陶乞食》)
陶詩寫得極其真切動人,若無親身經(jīng)歷絕對寫不出。蘇軾被貶儋州之后,由于食物匱乏,又不喜食海魚,所以他亦能真切體會到饑餓帶來的痛苦,體會到食物有多么重要,所以最平常的“水”和“米”在他筆下被賦予了極高的價值,即“至味不壞”。
三、參悟與活法:“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蘇軾認為陶詩是詩中之極致,故云“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他當然也知道這種藝術(shù)高境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且他本人又不喜一味刻板仿效,他更推崇“活法”?;罘ㄒ箅S心所欲如“彈丸走盤”,在法度之內(nèi)追求平淡自然,而“活法”的實質(zhì)就是強調(diào)靈活多變。這與皎然“偷勢”說所推崇的“變”與“新”是一致的。如若“偷勢”,便不該再守“死法”,應講求創(chuàng)造性,如果還在字面上求創(chuàng)作,那還依舊是“似”,并不是“創(chuàng)”。細讀蘇詩,我們會發(fā)現(xiàn)蘇詩之平淡滲透著極具個性的自我風格,他的和陶詩有似陶之作,也有不似之作。可見,他在接受陶詩之余,更保留了自己的那份可貴的“真”,即本色,充分發(fā)揮了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平淡自然之旨恰恰就是“真”,即專注于生命之真。陶淵明和蘇軾的人生經(jīng)歷并不相同,所以蘇軾與陶之人生觀必定有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如若每一首詩都是神似陶公,反而顯得失真。
蘇軾的和陶詩,大都帶有自己獨特的人生感悟。陶淵明62歲時,作《形影神》組詩三首,形、影、神分別代表形體、身影、精神?!靶巍蹦教斓刂换锤腥松鸁o常,所以提倡及時行樂;“影”主張立善求名,所以追求不朽;“神”則無生死、無有無,主張平淡自然、委運乘化的人生態(tài)度。所以,陶淵明最終將人生歸于“虛無”,既然人活到最后是無形、無影、無神,那么在活著的時候就及時行樂,順其自然。然而蘇軾的《和陶形影神》組詩三首,雖然與陶淵明的順其自然的思想同源,但是走向了另一個方向,并不是“無生死”“無有無”,而是“齊生死”“齊有無”,這就是《和陶影答形》中“醉醒皆夢耳,未用議優(yōu)劣”,也是《和陶神釋》中所云“醉醒要有盡,未易逃諸數(shù)。平生逐兒戲,處處余作具。所至人聚觀,指目生毀譽。如今一弄火,好惡都焚去”。生與死、有與無就如同醒與醉、夢境與真實,都是一樣的,就像莊周夢蝶、蝶夢莊周。所以,蘇軾最終將人生歸于“平齊”,既然都是一樣的,那么“仕”也就是“隱”,“毀”也就是“譽”,一切都無須在意,索性讓心靈超越世俗,索性用心感受生命中的好與壞,因為好壞皆修行。既然這樣,那就隨遇而安,隨緣自適,順其自然,專注生命之真吧,因為“豈惟老變衰,念念不如故”,每一剎那都今不如昔。可見,蘇軾在和陶詩中加入了自己的深層思考,始終堅持“真”。而這種“真”,恰恰就是蘇軾和陶詩之獨創(chuàng)且有新意處。
因為“平齊”之觀念,所以就算仕途總是不順,他也不會斷然歸隱,他不是否定“仕”,也并非肯定“隱”,而是超越了“仕”與“隱”。所以,總是經(jīng)歷政治打擊的蘇軾,仍舊不改當年剛直率真的本性,因此其嬉笑怒罵的詩風在和陶詩中時時顯現(xiàn)。比如《和陶雜詩》其五開篇就云:“孟德黠老狐,奸言嗾鴻豫?!敝毖圆懿俳器锶绾S秩纭逗吞赵伻肌罚骸拔邑M犬馬哉,從君求蓋帷。”借用典故來批評三良的盲目殉死。又如《和陶詠荊軻》:“沙丘一狼狼,笑落冠輿嬰?!贝嗽娬嘎吨鴺O其強烈的個人思想感情,痛恨秦王暴政,冷笑秦朝之禍是咎由自取。又如《和陶勸農(nóng)》其一:“咨爾漢黎,均是一民。鄙夷不訓,夫豈其真。怨憤劫質(zhì),尋戈相因。欺謾莫訴,曲自我人?!本渚渫嘎吨环N不平之氣,憂其民怨其政。故蘇轍曾評價蘇軾說:“其于人,見善稱之,如恐不及;見不善斥之,如恐不盡;見義勇于敢為,而不顧其害。用此數(shù)困于世,然終不以為恨?!边@正是蘇軾不同于陶淵明的性格特點,也是其本色顯露的原因,也是其“真”的根源。所以東坡和陶詩亦時時顯露自己之豪放,如《和陶飲酒二十首》其二十:“三杯洗戰(zhàn)國,一斗消強秦?!焙罊M恣肆之氣盡顯,毫不似陶。除了這首詩之外,《和陶飲酒二十首》中還有頗多,其二曰“二豪詆醉客,氣涌胸中山;其六“我坐華堂上,不必麋鹿姿”;其十七“誰言大道遠,正賴三杯通”。因此,紀昀評之實在是“本色居多”。
四、結(jié)語
陶詩的自然詩境,是后人難以企及的高度,正所謂“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也只有蘇軾這樣的“天縱之才”能得陶公之神韻。蘇軾學陶接受其“無意為詩”的精神,最終達到了一種新的超然脫俗之境?!巴嫡Z”“偷意”“偷勢”三種詩法的表現(xiàn)恰好見證了蘇軾對陶淵明接受由淺入深的三個階段,見證了蘇軾對陶詩由模仿到創(chuàng)造的接受歷程。蘇軾對陶淵明其人其詩的接受使得他重新審視生活,重新獲得精神上的自由,使他得以追求更加超脫、更有意義的人生;而且蘇軾將陶淵明的詩歌推到頂峰,引發(fā)了后人學陶、和陶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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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姜玲,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詩歌史研究。
編 輯: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