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議《諫逐客書》

摘 要：李斯的《諫逐客書》被認為是秦一代文學(xué)的代表作品，也是公認的古代公文的典范之作。李斯正是憑借此文使秦王收回逐客令，更是挽救了自己的仕途。關(guān)于秦王逐客的起因、客之何人等問題則是眾說紛紜。本文根據(jù)《史記》等文獻記載，推斷出秦王逐客的實際目的是為了針對呂不韋勢力，而李斯上書的直接目的則是表示對秦王的忠心，獲取秦王的信任。

關(guān)鍵詞：《諫逐客書》 李斯 呂不韋 客卿

正如魯迅在《漢文學(xué)史綱要》中所言：“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痹谖膶W(xué)史上，《諫逐客書》一文不僅代表了李斯個人的文學(xué)成就，也代表了整個秦王朝的文學(xué)成就。這篇千古傳誦的諫書文采斐然，具有強烈的文學(xué)色彩，其作為文書的功用屬性也不容被忽視。李斯正是憑借此文，不僅成功說服秦王收回逐客令，更是因此受到秦王賞識而得到重用，為后來秦建立大一統(tǒng)的封建王朝立下汗馬功勞。本文從李斯的《諫逐客書》出發(fā)，結(jié)合史籍史料，對秦王所逐之客為何人、逐客的起因以及李斯上書的目的等幾個具有爭議的問題進行探討。

一、秦王所逐之客為何人

《諫逐客書》中的“客”作何解釋，在當代不同注本里也有不同解釋，如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將其解釋為來自其他諸侯國的客卿，許嘯天主編的《古文觀止》將其解釋為各諸侯國來秦做官的人?？梢悦鞔_的是，“客”是來自其他諸侯國，但這些人卻未必都是“客卿”。胡三省在《資治通鑒·顯王三十六年》“儀得見秦王，秦王說之，以為客卿”句下注釋道：“秦有客卿之官，以待自諸侯來者，其位為卿而以客禮待之也。”a可見，客卿是秦國為其他諸侯國的人才專門設(shè)置的一個官爵，作為一種封號，只授予其他國家的人。很顯然，“客卿”不能等于“做官的人”。如《史記·李斯列傳》記載，李斯初到秦國，受到呂不韋賞識，“任以為郎”。李斯“因此得說”秦王，向秦王獻離間之計。秦王“聽其計”，“拜斯為長史”。后來，離間計實施得很成功，秦王才“拜斯為客卿”b。李斯在被封為“客卿”之前，還做過“郎”和“長史”。由此推斷，李斯在被封為客卿之時，其擔任的官職應(yīng)當還是長史。據(jù)徐復(fù)《秦會要訂補》考證，有史料可考的秦國客卿有張儀、范雎、胡傷、蔡澤、通、錯、李斯等九人。c九人之中既有張儀、李斯這樣的謀略文臣，也有胡傷、錯這樣的武將。可見，被授予“客卿”稱號的人不以其職能為限，文武皆可?？颓渥鳛楣倬簦皇谟枵卟o固定職權(quán)，具體職能根據(jù)統(tǒng)治者臨時所授。簡言之，各諸侯國來秦做官的人被稱為“客”，受到重用的“客”有機會成為“客卿”。

這種為其他諸侯國的人特別設(shè)置的升遷制度，有學(xué)者稱之為“客卿制”d?？颓渲茖崬橐环N特殊的人才選拔制度。如前文所提及的秦國九位客卿，有張儀、范雎、蔡澤、李斯等五人是先被拜為客卿后被任為相的，而客卿通、胡傷等四人只有帶兵出征的記載，其后擔任過何種官職并不見史料記載。可見，秦國“客卿制”并無嚴格執(zhí)行的等級升遷規(guī)定，而只是作為一種特殊稱號存在，客卿的仕途命運還是取決于統(tǒng)治者是否會委以重任。

厘清了“客”與“客卿”的關(guān)系，再來看秦王所逐之客到底是指哪些人?！妒酚洝だ钏沽袀鳌酚小扒刈谑掖蟪冀匝郧赝踉唬骸T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于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之句，《史記·秦始皇本紀》有“大索，逐客，李斯上書說，乃止逐客令”e之句。有學(xué)者據(jù)此推測，既然是“大索”，又是“一切逐客”，那么秦王逐客的對象不只是客卿，還有在秦國任職的其他諸侯國的人以及在秦國但尚未任職的人；并且認為如果逐客只是驅(qū)逐擔任客卿和做了官的外國人，那就談不上“一切逐客”了；同時也指出李斯《諫逐客書》里“非秦者去，為客者逐”一句也指明了“逐客”的對象，“非秦者”就是“為客者”，就是“諸侯人來事秦者”f。但筆者認為秦王所逐之客并不是所有“在秦為客”者，而是特別針對呂不韋門下的門客群體，理由詳見下文所述。

二、秦王因何逐客

前一節(jié)說到，筆者認為秦王所逐之客并非所有“在秦為客”者，而是有目的地驅(qū)逐以呂不韋門客為代表的門客群體。為印證此猜想，首先需要搞清楚秦王為何逐客。

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xué)史》等著作都將秦王逐客的起因歸結(jié)為鄭國間秦事件，竊認為是不準確的。得出這一結(jié)論，大概是受《史記》的影響?！妒酚洝だ钏沽袀鳌酚涊d：“會韓人鄭國來間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覺。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于秦耳，請一切逐客?！庇纱藢⑶赝踔鹂偷钠鹨驓w結(jié)為鄭國間秦事件是否可靠呢？且看《史記·河渠書》有關(guān)鄭國渠的記載：

而韓聞秦之好興事，欲罷之，毋令東伐，乃使水工鄭國間說秦，令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為渠，并北山東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覺，秦欲殺鄭國。鄭國曰：“始臣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秦以為然，卒使就渠。渠就，用注填閼之水，溉澤鹵之地四萬余頃，收皆畝一鐘。于是關(guān)中為沃野，無兇年，秦以富疆，卒并諸侯，因命曰鄭國渠。g

鄭國間秦的陰謀暴露之后，鄭國以“渠成亦秦之利”為由，說服了秦王。秦王不但沒有懲罰鄭國，反而讓他繼續(xù)主持修渠，直到完工，建成被命名為“鄭國渠”?？梢姡崌g秦事件暴露之后，得到了秦王的原諒。作為間諜的鄭國尚且沒有受到懲罰，又怎么會以此為由去驅(qū)逐更多對秦有功的“客”呢？而且在戰(zhàn)國時期，間諜事件是比較普遍的。如果說因為發(fā)現(xiàn)一個間諜，就要驅(qū)逐全國的“客”，那么逐客事件應(yīng)該會有很多次了。所以把鄭國間秦作為秦王逐客的理由，顯然是不合理的。

李斯在《諫逐客書》里列舉了由余、百里奚、商鞅、范雎等人在秦國強大過程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他們都是為秦國出謀劃策的賢士，是“使秦成帝業(yè)”的功臣。如此重要的“戰(zhàn)略資源”，秦王怎么會舍之而去？但存在一種可能，就是“客”威脅到了秦王的統(tǒng)治。在當時的秦國，最可能威脅到秦王統(tǒng)治的“客”就是國相呂不韋及其門客了。

《史記·呂不韋列傳》記載：“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呂不韋以秦之強，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県呂不韋為了提高自己的政治影響力，也效仿四君子招攬門客，以致達到門客三千的規(guī)模。后來，呂不韋為掩蓋與太后私通的事實，招來嫪毐作為自己的舍人獻給太后，以遮人耳目。但嫪毐憑借太后對其的信任，甚至搞起專權(quán)，以至于“家僮數(shù)千人，諸客求宦為嫪毐舍人千余人”。后來東窗事發(fā)，嫪毐發(fā)動叛亂。嫪毐之亂很快被平息，其門下的食客也受到處罰：“及其舍人，輕者為鬼薪。及奪爵遷蜀四千余家，家房陵。”這一事件對秦國政治影響很大，秦王甚至準備殺掉國相呂不韋。但因他侍奉先王有功，加上“賓客辯士為游說者眾”，這才作罷。但秦王還是沒有放過呂不韋，在第二年免去其相位，迫使他離開咸陽，回到他的封地。

秦王初即位的時候，尚年輕，朝政被相國呂不韋、太后所把持。而嫪毐之亂實際給秦王提供了一個回收大權(quán)的機會。但呂不韋把持秦國國政多年，號稱“仲父”，其黨羽勢力已經(jīng)滲透到朝廷上下。如李斯就是經(jīng)呂不韋引薦，才得以向秦王獻計的。不難猜測，像李斯這樣依靠呂不韋舉薦得以進入朝廷的官員不在少數(shù)。因而當秦王想要殺掉呂不韋的時候，自然受阻。即便在呂不韋被免相之后，還是出現(xiàn)“諸侯賓客使者相望于道，請文信侯”的現(xiàn)象。但叛亂謀反這樣的事情，是不會被國君所容忍的?！妒酚洝尾豁f列傳》記載“秦王恐其為變”，于是逼迫呂不韋自殺。鄭國事件恰在此時發(fā)生，正好成為秦王清理呂不韋勢力而打出的“幌子”?！扒刈谑掖蟪肌背脵C進言，請秦王下令逐客。但可以知道，同樣為客的鄭國沒有被驅(qū)逐。再者，平定嫪毐之亂的主要將領(lǐng)昌平君，也是來自楚國，但他卻被委以平叛內(nèi)亂的重任，此后數(shù)年里他也沒有受到排擠，可見他是受秦王信任的“客”。i可以得出結(jié)論，秦王這次逐客的目標直指呂不韋勢力，特別是那些不聽命于自己的“客”。

對于戰(zhàn)國時期養(yǎng)士風(fēng)氣的利弊，司馬光在《資治通鑒》里引用揚雄的話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曰：‘或問信陵、平原、孟嘗、春申益乎？曰：‘上失其政，奸臣竊國命，何其益乎！”j四君子是戰(zhàn)國時期養(yǎng)客風(fēng)氣的引領(lǐng)者，呂不韋招攬門客也是效仿他們。盡管呂不韋在主觀目的上可能沒有結(jié)黨營私的想法，但他實際上控制了秦國對外取仕的重要渠道，這樣的權(quán)力足夠讓秦王忌憚。秦王為此而采取的一系列打壓措施也在情理之中。

事實上，司馬遷也暗示了這一說法。《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

十二年，文信侯不韋死，竊葬。其舍人臨者，晉人也逐出之；秦人六百石以上奪爵，遷；五百石以下不臨，遷，勿奪爵。自今以來，操國事不道如嫪毐、不韋者籍其門，視此。

呂不韋死后，門客將其偷偷安葬。參加呂氏葬禮的三晉之人，也要被驅(qū)逐出秦；如果是俸祿在六百石以上的秦國人，則是剝奪官爵，貶到房陵；俸祿在五百石以下沒有參加葬禮的呂不韋門客，也被貶到房陵，但不剝奪官爵。不僅如此，秦王為了防止再有呂不韋、嫪毐這樣的勢力出現(xiàn)，明確規(guī)定“操國事不道”像呂不韋、嫪毐這樣的人將被“籍其門”。這是秦王總結(jié)經(jīng)驗、吸取教訓(xùn)的表現(xiàn)，也印證了筆者對秦王逐客是針對呂不韋勢力的推測。

依然與呂不韋糾纏不清的官員受到了懲罰，而與呂不韋劃清界限的李斯卻因為得到秦王的信任而飛黃騰達了。李斯在《諫逐客書》中列舉了幾位輔佐先王的“客”，這些人不僅是治事能臣，更是忠臣。私認為，李斯此舉不只是要表現(xiàn)“客”對強秦的貢獻，更是為了劃清與呂不韋的界限，表明自己對秦王的忠心?！独钏沽袀鳌酚涊d：“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復(fù)李斯官，卒用其計謀?！薄顿Y治通鑒》記載：“王乃召李斯，復(fù)其官，除逐客之令。李斯至驪邑而還?！眐李斯不僅官復(fù)原職，更是受到重用?！顿Y治通鑒》記載，李斯在收到召回的命令的時候，已經(jīng)距離都城很遠了，且秦王是派專人追李斯，其他被逐之客想必是沒有此等待遇的。這也表明李斯借《諫逐客書》向秦王表示忠心、獲取信任的目的達成了。因而，筆者認為李斯的上書雖讓秦王收回了逐客令，但實際受益的只有李斯一人。

三、李斯上書的時間問題

如果上述猜想成立，那么李斯上書時間應(yīng)當在呂不韋被免相之后。據(jù)《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相國呂不韋坐嫪毐免……大索，逐客，李斯上書說，乃止逐客令”。按照這一記載，逐客應(yīng)是發(fā)生在呂不韋被免之后，隨后李斯上書。但在李斯被召回之后，《史記》又寫道：“二十余年，竟并天下。”有學(xué)者據(jù)此推測，秦統(tǒng)一六國的時間為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距離秦王政十年（公元前237年）只有十余年的時間，與“二十余年”的說法不能吻合，從而推斷李斯上書時間當為秦王政三年，即公元前244年。l筆者不贊同這一說法。根據(jù)《史記·李斯列傳》記載，李斯在學(xué)成帝王之術(shù)后，告別老師，西說秦王。“至秦，會莊襄王卒，李斯乃求為秦相文信呂不韋舍人。不韋賢之，任以為郎。李斯因此得說，說秦王曰……”從這段話里，可以得出李斯入秦的具體時間為公元前247年，即莊襄王卒年。又《史記·秦本紀》記載，“五月丙午，莊襄王卒”m。由此可知李斯入秦的時間最早為公元前247年五月。李斯在受到呂不韋賞識之后，被任為郎，并“因此得說”秦王，向秦王獻上了離間之計。司馬遷所說的“二十余年”應(yīng)當是從李斯第一次向秦王獻計算起。李斯第一次向秦王獻計的具體時間雖不可考，但可以推測接近李斯入秦的時間。這樣算起，從李斯入秦到秦完成統(tǒng)一，“二十余年”的說法是完全合理的。

四、結(jié)語

綜合看來，秦王逐客的目的是為了清掃呂不韋勢力，所逐之客既不是在秦做官的外國人，也不是客卿，而是那些不被秦王信任的客。李斯上書的目的則是為了與呂不韋劃清界限，向秦王表示自己的忠心。而經(jīng)常被視為秦王逐客起因的鄭國間秦事件，只是秦王為實現(xiàn)政治清掃而打出的幌子罷了。

ajk 〔宋〕司馬光：《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68頁，第216頁，第217頁。

beghm 〔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541頁，第230頁，第1408頁，第2510頁，第220頁。（本文所引《史記》內(nèi)容皆出此書此版，不再另注）

c 〔清〕孫楷著，徐復(fù)訂補：《秦會要訂補（卷十四）》，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08頁。

d 孟繁峰：《論客卿》，《史學(xué)集刊》1987第3期，第30頁。

f 汪少華：《說〈諫逐客書〉的“客”》，《古漢語研究》1997年第4期，第76頁。

i 據(jù)《史記》記載，秦王政二十二年（公元前225年），昌平君反秦于郢陳。詳見李開元：《末代楚王史跡鉤沉——補〈史記〉昌平君列傳》，《史學(xué)集刊》2010年第1期，第120—127頁。

l 王建成：《李斯上〈諫逐客書〉時間蠡測》，《南京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9第3期，第143—144頁。

參考文獻：

[1] 魯迅.魯迅全集：第9卷[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

[2] 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

[3] 許嘯天.古文觀止[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1.

[4] 李福泉.秦國客卿議[J].湖南師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0（1）.

[5] 黃留珠.秦客卿制度簡論[J].史學(xué)集刊，1984（3）.

[6] 李厚培.秦王逐客緣由辨[J].貴陽師專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1（3）.

[7] 高明.《諫逐客書》雜考[J].西藏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9（2）.

作 者： 常偉濤，中國海洋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編 輯： 趙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