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商：汪大淵下西洋

杜君立

江西南靠閩粵，北接江南，在現(xiàn)代鐵路出現(xiàn)之前，贛江一直是中國古代南北水路交通的重要通道，因此素有下海經(jīng)商的傳統(tǒng)，這就是赫赫有名的贛商，也叫“江右商人”。絲瓷茶貿(mào)易幾乎就是他們的專屬。宋以降，江西繁榮興盛，茶葉、采礦、冶金、陶瓷、紡織、造紙、商貿(mào)等無不興旺發(fā)達。

宋末元初的戰(zhàn)爭導致華夏板蕩，民生浩劫，唯獨江西損失較小。元初的江西人口達1400萬，占全國人口的將近四分之一。人多地少，工商業(yè)便成為主業(yè)，尤其是海外遠洋貿(mào)易。贛商沿著海上絲綢之路，將中國的瓷器、茶葉、絲綢、鐵器和宣紙等大量出口到印度洋和阿拉伯地區(qū)，同時將香料和貴金屬販運到中國。

汪大淵或許是贛商中最著名的歷史人物，他的貢獻并不是在商業(yè)上多么成功，而是他詳細地記錄了贛商作為海商，在海外貿(mào)易中的商品和地理信息，這些珍貴的資料不僅幫助我們了解中國古代國際貿(mào)易情況，更重要的是指引后來的中國航海者展開遠洋活動。汪大淵無疑是一位先行者，在他之后，鄭和沿著他的足跡七下西洋。

1405年7月11日，“鄭和下西洋”開始第一次遠航。600年后的這一天，被定為中國的“航海日”。2017年7月11日，是中國第13個航海日，位于南昌市中心的汪大淵廣場正式落成，廣場中央是一座9米高的汪大淵巨型銅像。

1330年，即在鄭和下西洋前75年，這個叫做汪大淵的青年揚帆遠航，沿著著名的海上絲綢之路，開始了一段傳奇般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旅行。

元武宗至大四年（1311），汪大淵出生于南昌市青云譜施堯村汪家壟。

一個孩子來到人世間，父母一定要給孩子起一個吉利的名字。對于大淵，他的父母寄予厚望，“淵”字有幽深之意，“大淵”其實就是大海的意思。汪大淵表字“煥章”，來自《論語》中“煥乎其有文章”。冥冥之中，一切果然如父母所愿，汪大淵長大后，縱橫大海，遨游四方，并寫作了一部影響世界的著作——《夷島志略》。

兩宋以來，江西人文薈萃，燦若群星，涌現(xiàn)出一大批文人大儒，如王安石、黃山谷、朱熹、文天祥等。當時江西書院數(shù)量之多，幾乎占到全國一半，進入元代以后，雖然科舉不興，但教育風氣不減。汪大淵天資聰穎，博覽群書。在學堂里，大淵與其他讀書的孩子明顯不同，他從小胸懷大志，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向往，決心像史家司馬遷一樣，游遍天下名山大川。用吳鑒先生后來的話說，“少負奇氣，為司馬子長之游”。

誰也沒有想到，一部《史記》改變了汪大淵的一生。大淵對《史記》愛不釋手，尤其是《貨殖列傳》，更是反復誦讀。司馬遷對中國南北不同的地理、自然、物產(chǎn)、商業(yè)等情況一一道來，大淵沉浸在這種紙上神游中。大淵也被司馬遷深入調(diào)査、精益求精、嚴謹著史的精神感動，“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不知不覺中，一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著書立言的雄心在大淵心里生根發(fā)芽。

事實上，汪大淵比司馬遷走得更遠，甚至說，他可能是古代中國走得最遠的人。這一切，都始于少年時一個漂洋過海、踏浪遠行的夢想。汪大淵收集了許多記載各地逸聞趣事和風土人情的地理著作，尤其是對周去非的《嶺外代答》和趙汝適的《諸蕃志》分外癡迷，這兩部宋人關(guān)于海外地理的游記，在少年汪大淵的心中埋下了一個藍色的種子。

至順元年（1330），二十歲的汪大淵從南昌來到泉州，開始了他的遠洋之旅?；蛟S他也像許多江西人一樣，想成為一名成功的商人，但在內(nèi)心深處，他仍懷有一個讀書人的夢想。

唐宋時期，中國就已經(jīng)成為一個海上帝國，巨大的中國商船游弋在蔚藍的印度洋上。蒙古人以武力建立的元朝，實際上是一個空前規(guī)模的世界大帝國，從太平洋到地中海，從北冰洋到印度洋，都在蒙古人的統(tǒng)治之下。這無形中方便了東西方交往和貿(mào)易往來，商販游走于世界，有如在本國不同的州郡旅行一樣。正如汪大淵后來所說：“皇元混一聲教，無遠弗屆。區(qū)宇之廣，曠古所未聞。海外島夷無慮數(shù)千圓，莫不執(zhí)玉貢璨，以修民職；梯山航海，以通互市。中國之往復商販于殊庭異域之中者，如東西州焉?！?/p>

宋代就能夠制造遠洋大船，1987年打撈出來的“南海一號”宋代商船，長30.4米、寬9.8米，船身（不算桅桿）高約4米，排水量600噸，載重近800噸。宋代最大的船為“神舟”，書中記載，其“帆若垂天之云，長數(shù)丈。一舟數(shù)百人，中積一年糧”，船員還可在船上養(yǎng)豬和釀酒。

進入元代以后，中國海船不僅更大，數(shù)量也更多?！对贰ば谭ㄖ尽芬?guī)定，“每大船一，帶柴水船、八櫓船各一”。商業(yè)船隊中，除了大型主船，還有裝載一些貨物或者淡水及食品的中小帆船多艘。出海遠洋不能只有孤零零的一艘船，必須是一個船隊。船多有很多好處，不僅有什么問題可以互相商量和互助，即使遇到海盜或臺風，也有更好的安全保障。

今天人們在贊揚鄭和下西洋時，無不驚嘆于古代中國的航海技術(shù)，其實鄭和的遠航是元代航海的繼續(xù)。

航海的興起，使海上通道取代草原成為主要的絲綢之路。海船販運的商品包羅萬象，除了絲綢，尤其以瓷器為大宗商品。在某種程度上，瓷器因其重量和易碎，也是陸路無法長途運輸?shù)纳唐?。而在海上，瓷器可以作為理想的壓艙物。盛產(chǎn)青瓷和青花瓷的江西毗鄰泉州，而泉州本地也以德化白瓷而聞名于世。

汪大淵所搭乘的海船，隸屬于一個頗具規(guī)模的海商船隊。船上裝滿了各種商品和貨物，其中就以絲綢和瓷器為主。瓷器分別來自不同產(chǎn)地，種類繁多。除了景德鎮(zhèn)產(chǎn)的青花瓷、青白瓷和青瓷，還有吉安烏瓷和處州瓷，此外還有大量吉州窯和贛州窯的廉價瓷器。

當年的“南海一號”就滿載著瓷器出海，如今從這艘沉船上打撈出來的瓷器仍多達13000余件套。按照宋人朱彧《萍洲可談》的記載，我們大致可以想象汪大淵所在的這支商業(yè)船隊：“海舶大者數(shù)百人，小者百余人……船舶深闊各數(shù)十丈，商人分占貯貨，人得數(shù)尺許，下以貯貨，夜臥其上。貨多陶器，大小相套，無少隙地?！?/p>

元朝時，海外貿(mào)易以廣州和泉州為主要物流港口，尤其是泉州，因為靠近江南這個中國文化經(jīng)濟中心，地理位置得天獨厚，發(fā)展更加迅速，大多數(shù)來華的商船都要停靠泉州港。

1291年，在中國生活了17年的馬可·波羅從泉州起航，返回意大利。1346年，摩洛哥的旅行家伊本·白圖泰從泉州上岸，來到中國。元文宗至順元年（1330），二十歲的汪大淵搭遠洋商船，從泉州港出發(fā)，開始了一場世界之旅。

從古希臘到古羅馬，西方古典文明是在地中海孕育的。地中海曲折的海岸線和星羅棋布的島嶼，為腓尼基人、希臘人和羅馬人提供了方便安全的航海路線。在某種程度上，西太平洋就是東方的地中海，這片熱帶地區(qū)島嶼眾多，物產(chǎn)豐富，它們不僅幫助航海者辨別方向，提供補給，同時也是非常理想的貿(mào)易伙伴。

中國南海被汪大淵稱為“萬里石塘”，他在《島夷志略》的這段記載提出了一個具有現(xiàn)代海洋法權(quán)的“大陸架”概念，只不過他用的是“地脈”這個傳統(tǒng)漢語——“海外之地，與中原地脈相連”。該海域風浪較多，暗礁叢生，行船比較危險。中國商船一般都避開南海直航，采用沿岸航線，或者走東線，經(jīng)臺灣島、菲律賓到印尼、馬來西亞、帝汶，或者走西線，經(jīng)海南島、越南、柬埔寨、泰國到達新加坡。

從泉州搭乘商船那一刻，汪大淵把命運托付給了一條船。他要去看看不一樣的遠方，這一走就是五年。

傳統(tǒng)時代的外貿(mào)商船，沒有發(fā)動機，人力也無法駕馭碩大的船體，憑借的唯一動力就是季風和洋流。季風有周期性，洋流也有一定的規(guī)律，經(jīng)過長期積累，人們便可以憑借經(jīng)驗航行。從泉州南下，順風順水兩晝夜就可達到澎湖列島，下一站就是臺灣島。

在《夷島志略》中，汪大淵對臺灣和澎湖有詳細的記載，這恰好是鄭和下西洋的一個空白點。這也是17世紀之前中國人對臺灣島最詳細的歷史記載。根據(jù)汪大淵記載，澎湖隸屬泉州晉江縣管轄，臺灣島以原住民“獵頭生番”為主，當時尚未納入元朝行政管理。

從臺灣島南下，便是呂宋，也就是今天的菲律賓。菲律賓與中國古代交通頻繁?，F(xiàn)代以來，菲律賓出土的中國古代瓷器多達4萬件。這些出土瓷器中，尤其以元代瓷器出土數(shù)量最多，主要是景德鎮(zhèn)產(chǎn)品，有青白、青花、釉里紅等品種。汪大淵記載了在馬尼拉的貿(mào)易情況，其中主要便是瓷器。

汪大淵發(fā)現(xiàn)，在呂宋內(nèi)地及加里曼丹等處，把所藏的中國古壇古甕視為傳家之寶。這種龍甕主要產(chǎn)自晉江磁灶鎮(zhèn)。蘇祿群島出產(chǎn)有降真、黃臘、玳瑁、珍珠。其中最珍貴是蘇祿珠，“色青白而圓，其價甚昂，中國人首飾用之，其色不退，號為絕品”。在呂宋群島的加麻廷、巴姥酉和吉巴弄等地的“男子嘗附舶至泉州經(jīng)記，罄其資囊，以文其身。既歸其國，則國人以導長之禮待之，延之上坐雖父老亦不得與爭焉”。究其原因，原來是“習俗以其至唐，故貴之也”。這里的人無不把到過中國視為無上光榮。

新加坡位于馬六甲海峽咽喉部位，其本身便是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產(chǎn)物，自古就是華人海外聚居地，這被記錄在《島夷志略》中。這或許也是關(guān)于新加坡最早的歷史記載?！秿u夷志略》中還專門記載了已經(jīng)消失的“龍牙門”，1880年前后英國海軍嫌龍牙門影響軍艦航行，將其炸毀。如今，新加坡旅游局根據(jù)歷史記載又復制了一個“龍牙門”。

在汪大淵時代，西太平洋被稱為東洋，而印度洋海域被稱為西洋，一般以印度為界。汪大淵兩次遠航，走的仍是這兩條傳統(tǒng)航線，即東洋航線和西洋航線。這兩條航線大都依大陸和島嶼而行。指南針出現(xiàn)之后，人們可以放棄沿岸航線，出馬六甲后橫穿孟加拉灣，直航斯里蘭卡，也可以從印度橫穿阿拉伯海，直達非洲。

商業(yè)航行首先要考慮技術(shù)和風險，這些遠洋航行實際是近海短程航行的累加，東洋航線連接起東南亞，西洋航線連接起更遠的地中海。

中國古代一般稱斯里蘭卡為“錫蘭”。因為佛教原因，斯里蘭卡從漢晉時期便與中國保持密切的海上交通。宋元以來，這里也成為中國商船的必經(jīng)之地。明代時甚至有錫蘭王子來到中國，并葬于泉州。汪大淵多次經(jīng)過斯里蘭卡，在此修整流連。

1335年前后，汪大淵到達古里，也就是印度西南港口城市卡利卡特。古里是古代東西方海上交通的重要樞紐，從世界史來說，這里也是西方大航海運動的直接動因，“東印度”成為西方近代史的一個開端。

胡椒，這個令東西方世界為之著迷的奢侈品，就屬于古里的特產(chǎn)。這里也是胡椒最重要的集散地，胡椒和古里，在古代世界貿(mào)易史上有過傳奇般的歷史。按照馬可波羅的敘述，中國進口的香料數(shù)量之多，超過歐洲十倍。由此也可見中國與東南亞貿(mào)易之頻繁。

按歷史學者沈福偉先生的說法，汪大淵筆下的“下里”就是古里。“地產(chǎn)胡椒，冠于各番，不可勝計?！痹凇秿u夷志略》中，還有一個叫“古里佛”的地方，距離下里很近，“地產(chǎn)胡椒，亞于下里，人間居有倉廩貯之?！?/p>

在古里，很多著名的歷史人物都與之交集，或者在這里失之交臂。在汪大淵之后，伊本·白圖泰于1345年前后兩次路過古里，并從這里搭乘中國海船前往中國。1405年，鄭和到達古里，在古里賜其國王誥命銀印，并起建碑亭，立石碑“去中國十萬余里，民物咸若，熙嗥同風，刻石于茲，永示萬世”。古里國王曾在永樂年間三次派使者來中國朝貢。1433年，鄭和最后一次下西洋，在古里去世。1498年，葡萄牙航海家達·伽馬在古里登陸，后來也死于古里。

很多現(xiàn)代學者將汪大淵稱為“航海家”。與其說汪大淵是航海家，不如說他是一位偉大的旅行家。實際上，他對航海技術(shù)并不了解，更沒有什么經(jīng)驗。在海船上，汪大淵既不是船員，也不是商人，而是一名特殊的乘客，準確的說，他是一名對歷史地理的觀察者和記錄者。

汪大淵第二次出?；貋砗?，應泉州地方官之請，開始整理手記，寫出《島夷志略》。《島夷志略》為我們留下了關(guān)于元代中國對外貿(mào)易的大量一手資料。古代史書常常記下帝王將相的瑣事，卻將那些才智過人、造福社會的仁人志士付之闕如。與馬可·波羅、哥倫布或者鄭和相比，汪大淵只是一個民間商人，無權(quán)無勢，他以一己之力，為歷史留下一筆不可磨滅的遺產(chǎn)。但今天人們翻遍各種官方史志，卻幾乎都難以尋見關(guān)于汪大淵的片語記載。

從宋到元，是中國海上絲綢之路的黃金時代，商業(yè)的繁榮帶動中國的造船和海運盛極一時，明朝建立之后，長期實行海禁政策，但意外地出現(xiàn)了一段鄭和下西洋的非凡歷史。與自發(fā)的民間海商不同，鄭和航海是朝貢貿(mào)易的產(chǎn)物。

鄭和并沒有給今天的人們留下太多文字資料，但我們從一些相關(guān)記錄中仍可發(fā)現(xiàn)汪大淵的影響。

馬歡兩次跟隨鄭和出海，所到的地方與國家，大部分都與汪大淵所到過的地方與國家重合，很有可能，鄭和下西洋就是按照汪大淵的路線，或者說是參考汪大淵的路線航行的。馬歡在《瀛涯勝覽》序言中所說的這一段話，更從側(cè)面證明了《島夷志略》的可信度——

余昔觀《島夷志》，載天時、氣候之別，地理、人物之異，感慨然嘆氣曰：普天之下何若是之不同耶？……余以通譯番書，添被使末，隨其（指鄭和寶船）所至，鯨波浩渺，不知其幾千萬里。歷涉諸邦，其天時、氣候、地理、人物，目擊而身履之；然后知《島夷志》所著者不誣。

沒有汪大淵和他的《島夷志略》，或許就不會有75年后的鄭和下西洋。更重要的是，汪大淵為我們留下了詳細的一手資料。

（作者系文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