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壇佳偶的筆墨文心

魚麗

⊙ 貝聿玿（右）拜訪沈粹縝

庚子新秋，在滬上筆墨博物館里，彌漫著許士騏與貝聿玿伉儷情深的濃郁氣息。館內放一短片，反復播放女畫家貝聿玿與夫君許士騏的藝術往事。兒子許唯物介紹母親說，她常常是燒好飯畫畫，畫好畫再燒飯。溫良恭儉，濃淡得宜，一位宜室宜家的女畫家撲入眉睫。

民國士子的故事說不完，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貝聿玿的小文，但近來對貝聿玿以及許士騏更切近而深刻的認知，卻是由這次展出夫婦二人的書畫作品開始，也引起我更多的興味。一張張相片、證書、繪作、書法等，彌足珍貴，帶我穿越經(jīng)年的時光，回望曾經(jīng)的藝術風華。

一

貝聿玿拜見沈粹縝的那張舊照，笑意甚稠，秀韻不凋，轉眼也過去幾十年了。兩位風華老嫗的臉上，雖雕刻有歲月的痕跡，但卻散發(fā)著生命歷經(jīng)滄桑之后應有的情味。當年，貝聿玿在蘇州女子職校美術專科隨沈粹縝學習刺繡的往事或隱或顯，淡淡浮動在眼前。

展館中介紹貝聿玿的畢業(yè)刺繡作品《無量壽佛》的剪報已然泛黃，卻傳遞出更為豐富的信息——畫中僧人側身入畫，面呈梵相，雙眼微閉，廣額，深目，高鼻，一臉絡腮胡，躬身垂手，跪坐于菩提葉座上。繡作栩栩如生，驚艷了時光。畫上用大篆署題“無量壽佛”四字，古雅有味。也正好拜讀到1946 年上海英文版《大陸報》刊登的一篇專題文章,對貝聿玿的繡藝推崇備至。繡作下面還有一段英文，具體介紹這件細膩精湛的繡品是貝聿玿費時兩年，用50 種不同顏色的極細的絲線制成。所以，曾有一外籍人士愿意出重金購買，而貝聿玿卻不愿忍痛割愛，也在情理之中。

多年之后沈貝相會，一定會訴說當年往事當年情。剪報與舊照簡約生動地傳遞出貝聿玿的師生情誼與刺繡藝術，讓人印象深刻。

貝聿玿來自蘇州貴富中的貝慕庭家。貝家可謂前后皆俊彥，家族史就是一部民國史。感受貝家精彩的同時，也能感受一代才女貝聿玿堅韌不折的另一面。貝聿玿的“聿”字，是根據(jù)族譜的排序，來自“聿念世德”的道德規(guī)范。貝聿玿又名堅白，其意蘊含志節(jié)堅貞，不可動搖之意。貝聿玿雖處于亂世卻心志專一堅定，有名士的氣概，讓人可敬可佩。

心有所執(zhí)方有所成——看似溫潤典雅的女子，實際內心有著豐富激情的藝術追求。在豐富的觀展之后，原本對貝聿玿模糊的印象，逐漸清晰起來。

⊙ 婚書

二

隔著展館內的玻璃柜又看典雅的民國婚書，上面繪有鴛鴦戲水，四周環(huán)繞著虬枝蒼松、婆娑柳樹、吐蕊牡丹、蜿蜒假山的秀麗風景。鸞鳳譜上寫著許士騏貝聿玿兩人的名字，還有古樸唯美的證詞：

中華民國三十七年十一月十四日下午三時在上海世界文化合作協(xié)會舉行結婚儀式，恭請李石曾、陳藹士先生證婚。嘉禮初成，良緣遂締。情敦鶼鰈，愿相敬之如賓；祥葉螽麟，定克昌于厥后。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永結鸞儔，共盟鴛牒，此證。

婚書不僅繪畫精美，書法秀氣，誓詞浪漫，還配有看似繁縟的結婚典錄，對于結婚時間、地點、介紹人、證婚人、主婚人等，都羅列得十分詳細。從奏樂開始，證婚人就位、介紹人就位、主婚人就位、結婚人就位、證婚人宣讀證書等，計有十七八項議程，至結婚人謝主婚人三鞠躬止。大紅的紙，玄黑的墨，字字全是承諾，句句均是幸福的見證。頗值一提的是四位介紹人，均為聞名遐邇的國畫大師——張大千、鄭午昌、張書旂與吳湖帆，可謂一段佳話。

據(jù)沈祖鈞先生回憶，貝聿玿是從他家里出閣的：

當時的婚禮簡樸，名人雅集。舉行婚禮的場所是一幢三層樓的古典式洋房，正門要步上十多級石階才能進入前廳，頗為氣派。證婚人李石曾身穿藍袍黑褂國服，頗為隆重。男方主婚人是新郎的哥哥、書法家許德臣，女方的主婚人是新娘的祖父、金融家貝理泰。

婚禮在世界社的前廳舉行，并無特別布置，賓客就分坐在前廳及左右邊廳?；槎Y開始，主持人請證婚人、介紹人及主婚人先后上臺，面向南站立后，司禮臺上放著結婚證書。當主持人請新郎新娘入場時，鋼琴奏婚禮進行曲，新郎穿了燕尾大禮服走出，面對證婚人等站在婚禮臺對面，新娘則由其胞弟貝重威挽著緩步入場站在新郎邊，鋼琴由新娘的好友、南模幼稚院主任尤敦茀老師彈奏。儀式簡單隆重，先由證婚人致證婚詞，接著由介紹人致詞及談介紹經(jīng)過，然后是雙方主婚人致答謝詞。最隆重的是結婚證書上所有相關人士都當場用印，一一蓋上了自己的印章，完成了這一莊嚴的文件。隨后就是以當時很通行的茶點招待來賓，因世界社不是一般的公眾禮堂，沒有專門服務人員，蛋糕等都是從外面買來的，一碟碟點心與一杯杯茶放在各個桌子上，來賓自由地邊談邊取食，歡聲笑語，非常輕松自在。

兩人的結合看似珠聯(lián)璧合，但在當時并不被人理解。許士騏來自安徽歙縣，任教南京中央大學藝術系，有才華，卻清貧。而貝聿玿卻是來自有名的貝氏家族。盡管如此，貝聿玿卻義無反顧地愛上了窮書生。為賀二人新婚，吳湖帆擷取西漢五瑞石刻之意涵，畫了一幅《木連理》以志賀。

許士騏雅好收藏。他珍存一幅清代沈銓的中堂《白頭富祿圖》，先后請多位名家觀覽并題跋，眾人皆連連稱賞，并借此對二人喜結連理表達了祝福。

1948 年，貝聿玿與許士騏結為伉儷，從此之后情敦鶼鰈，相敬如賓，成就了一對藝苑奇葩。

⊙ 許士騏與貝聿玿

三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海納百川，名師眾多。貝聿玿既從鹿胎仙館主人鄭午昌那里，學得平淡天真之意趣，所畫山水明朗滋潤，生機盎然；又與“梅景主人”結有畫緣，拜吳湖帆為師，修得清逸明麗、雅腴靈秀之典范。

筆墨博物館內展有一張相片，為貝聿玿與任書博、陳青野、顏梅華、孔伯容、徐伯清、吳述歐等同仁在吳湖帆府上觀賞恩師的作品。一眾學生均已年歲有加，但觀賞作品時畢恭畢敬，貝聿玿為唯一女性，在眾人中間，身材雖瘦弱，但神情卻堅定依然。

在上海畫界，也一直反復不斷地書寫著梅景書屋的藝術篇章。借由貝聿玿這一視角，宛然可以看出梅景主人吳湖帆的山水創(chuàng)作對其影響至深。六年前，上海曾有“梅景緣”展出貝聿玿的作品，那工筆與小寫意結合的山水繪作，又端麗，又清雅，吸引了不少觀眾。包銘新先生所著《海上閨秀》，選有她的一幅山水扇面，清逸雅致，但看后并不覺過癮。這次在館內，不僅看到她的立軸，她的斗方、鏡片、扇面也看到了好幾幅，有一幅《秋色放新晴》山水圖，由書壇大家馬公愚所題，頗為豐足地了解了她的繪作。所繪黃山松瀑、泛舟小景、蒼松壽石等，與許士騏的工筆花鳥、墨竹、山水搭在一起，既有逸趣，又顯文心。

貝聿玿在梅景書屋凝神學藝的情景讓人難忘，她對繪畫也有豐富的理論認知，在一本《朵云》雜志里，摘錄有她的談藝之道：畫山水，用墨須濃淡得宜，墨具五色，運用墨妙，與設色相同，于有筆墨處研求，尤須于無筆墨處體會。勾勒之勁逸，皴擦之松靈，氣韻之渾厚，色澤之古雅，注意側重渲染處下工夫，在意境上自然得心應手。

著名畫家俞子才先生為《許士騏貝聿玿書畫集》作序，對這位吳中才女贊道：“貝女士長期以來注意傳統(tǒng)技法，她的山水畫依然保持筆墨雋永、清秀端莊的風貌，無論樹石、鳴泉，都細細寫就，畫面上的氤氳縹緲，則始終保留著先師的遺風，使觀眾得到美的享受。”

⊙ 許士騏與貝聿玿書畫集

四

我曾經(jīng)編輯過上海市楊浦區(qū)的一份文學內刊，王建運老師的系列隨筆《我在政協(xié)交朋友》，有一篇寫到許士騏，才知道這位“庚子老人”的一些舊聞逸事。后來，見到王建運老師，又聽他談起過許先生。

許士騏是安徽歙縣人，與陶行知先生是同鄉(xiāng)摯友。他二十世紀30 年代留學法國巴黎皇家美術學院，與著名畫家徐悲鴻有同窗之誼。展覽中有徐悲鴻、廖靜文與許士騏、貝聿玿的合影照以及來往信函；館內還懸掛著由郭沫若題寫的“黃山藝苑”，氣韻流暢；徐悲鴻題寫的“士騏畫室”，韻致生動。可以窺見許士騏當年與藝術人士的交往與互動，也體會到他生命中的豐富姿態(tài)。

吸引我注意力的，是展覽中一張珍貴的合影，攝于1946 年“黃山藝苑”。相片上的許士騏西裝領帶，儒雅俊逸，一派名士風度，與靜沐西風的張充仁、汪亞塵、顏文樑，以及醉心于傳統(tǒng)創(chuàng)作的鄭午昌、張大千、吳湖帆，皆是藝苑名士，幾近可以勾勒出一部上海近代藝術史。當年上海是中國文藝的高地，由許士騏、許士驥（字德臣）兄弟二人發(fā)起成立的“黃山藝苑”，是頗有影響力的藝術沙龍，吸引海上畫壇的藝術精英，共商抗戰(zhàn)勝利后如何振興文藝。“黃山藝苑”的沙龍意趣在當時頗具磁力，除上述翩翩才士外，還有郭沫若、謝稚柳、李秋君等人為座上賓。

窺一斑而知全豹，許士騏在民國期間于藝壇相當活躍。黃賓虹在中國近現(xiàn)代繪畫史上有著濃重的一筆，許士騏自然也在他的藝術圈內?！饵S賓虹年譜》中，關于許士騏的條目有十幾條，大致可以看出他在民國期間的一些活動脈絡，如積極參加比利時國際博覽會、巴黎堡姆美術館的中國畫展，參加力社、默社、中日書畫交流的一些畫展，為莫干山肺病療養(yǎng)院捐助，在當時比較活躍的秋英會也有他的身影，還主辦中國古今名畫展覽會，在八仙橋青年會開畫展等等，與黃賓虹時有書函往來。

1947 年，國民政府編輯《中國美術年鑒》，許士騏與汪亞塵、吳湖帆、俞劍華、陳樹人、徐蔚南、郎靜山、賀天健、鄭午昌、劉海粟、顏文樑等54 人被聘為編委，筆墨博物館展有這份證書的復印件，這一批當年的畫壇精英，聲氣相通，藝術相求，可以窺見藝術時代的洪流波影。

⊙ 郭沫若題“黃山藝苑”

五

筆墨博物館內除展有許士騏的墨竹、歲寒三友圖等，還展出了許士騏雕塑的一些人物頭像，如領袖毛澤東、抗日將軍馬占山、愛國僑領胡文虎、教育家陶行知等。1946 年7月25 日，陶行知先生在上海突發(fā)腦溢血逝世，當夜，許士騏就拓制了“面?！焙汀笆帜！?以讓后人憑吊和紀念。除此展館內還有許士騏所繪獅子、老虎、馬、牛等動物外形、肌肉、骨骼之類的畫稿，全景式地展現(xiàn)許士騏的藝術才能。

救亡和啟蒙是二十世紀早期中國的時代主題，五四運動以來，從“科技救國”到“文化救國”的意識轉型催生了中國學子對于西方藝術領域的關注，許士騏對于西方雕塑的學習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chǎn)生。因為這一經(jīng)歷和他的多重身份，后來他被任為上海醫(yī)學模型廠廠長。館內展有一些許士騏與中央衛(wèi)生部醫(yī)學模型制造廠相關照片，這讓我想起張大壯的入室弟子顧秉松老師曾在這家廠里工作過，打電話與顧老師聊起，他向我講述了當年的一些往事。

顧秉松為人老實本分，當時的廠有幾百人，許士騏任廠長，很有領導能力。顧秉松善畫，又是張大壯的入室弟子，許士騏知其一二，對廠里這位年輕人也頗為看重，還請他來許宅作畫。顧秉松到許士騏家，一般是先凈手凈臉，然后按許士騏的要求畫畫。畫的是花鳥畫，尺幅較大，已記不清是合作畫還是單幅的，但許士騏欣賞的眼光他至今還記得。

顧秉松原在廠里二車間做模型上顏色的工作，許士騏將他調到技術科，專事解剖。為了提高他的業(yè)務能力，還將自己的專著《人體解剖與造型美術之研究》借給他學習。顧秉松翻閱那本厚重古樸的線裝書，汲取知識，對大他三十歲的老廠長充滿敬佩之情。許士騏善雕塑，不僅為陶行知塑過手模，面模，還雕塑過蘇聯(lián)專家馬林科夫的像，曾在廠內展覽，這讓顧秉松印象深刻。

顧秉松知道許廠長是黃山人，特地向他借過黃山迎客松相片，以作繪畫參考。他出入許宅，也見到溫潤的貝聿玿，她的吳儂軟語和她的畫作，曾給年輕的他帶來美好的記憶。在他眼里，貝聿玿與他曾見過的女畫家吳青霞、周煉霞等人一樣，都值得他尊敬、欣賞。

電話中，顧老師還特別問及展覽處是否有貝聿玿的刺繡作品。他向我回憶當年情景：“文革”期間，許士騏被關在教模廠的老廠房里寫交代，許宅也被抄家。在大形勢下，顧秉松也不得不響應“號召”，跟著去許家。當時，有四五個人在一間屋內翻箱倒柜，顧秉松與一同事陪著貝聿玿在另一間屋里說話。當他離開許家時，看見有刺繡作品被扔在地上，后混在一堆垃圾中間。他知道那是貝聿玿的作品，但當時場面混亂，讓他無暇顧及。就因此事，顧秉松一直有些心結，擔心老廠長對自己有誤會。后來，顧秉松曾見過許士騏一面，又輾轉得知老廠長心內并無介懷，這才寬下心來。唯有那幅刺繡作品，依然讓顧老師惦念不已。

六

作為歙縣人，徽墨的故鄉(xiāng)人，許士騏對曹素功偏愛有加。1984 年，曹素功舉辦堯千氏書畫名墨陳列展。時年85 歲的許士騏聞之欣然，念及歙人情誼，題詩賀道：黃岳崢嶸迎旭日，筆影墨舞頌東風。吳湖帆、張大千等都推崇的曹素功，自然吸引著許士騏的關注與參與。1986 年曹素功墨苑再度重開，許士騏與貝聿玿再次快然題詞：筆影墨舞頌東風。對延續(xù)中國文化傳統(tǒng)脈絡寄予期望。

貝聿玿的堂弟，建筑大師貝聿銘與這對藝壇伉儷的交往既富于文化意義，也滿載個人情感。蘇州博物館開館時，貝聿銘特邀堂姐貝聿玿前來，還為夫婦二人書畫集題簽，一筆一畫中深藏著的筆墨意、鄉(xiāng)梓情自不待言。在貝聿玿去世后，許唯物曾去美國紐約探親，他贈給舅舅貝聿銘一首詩：“秦皇建縣賜美名，江山泉水畫中行。黃鶴飛來合羽落，緣歸常欠徽州情?！币允居巫泳炷罟释燎榻Y。藝術情緣就這樣生生不息地傳遞下去。

2019 年貝聿銘逝世，他的藝術藏品里有許士騏贈送的作品，兩人還一起設計過園林項目。

步出筆墨博物館，回想起一對畫壇佳偶，中國傳統(tǒng)文化蘊含的那份深邃悠遠，那份沉靜柔和，始終與這個浮躁時代相抗衡，引領人們追尋向上的藝術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