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晨光
(北京師范大學(xué) 歷史學(xué)院,北京 100875)
明清時期,江南藏書蔚然成風(fēng),著名藏書家不可勝數(shù),他們?yōu)榈浼Wo和文化傳承做出了卓越貢獻。大藏書家豪擲千金購求宋元善本的故實屢為人稱道,其藏書之搜訪購藏、校勘編目、流散佚失諸過程廣為學(xué)者矚目,相關(guān)研究汗牛充棟。而江南書籍社會的構(gòu)建離不開中下層文人的支撐,普通文人的書籍活動和文化追求值得關(guān)注。
潘道根是清代道咸時期江蘇昆山的一名普通文人,以坐館和診疾為業(yè),布衣終生,然性篤藏書,手抄不輟,著述頗豐。目前學(xué)界對潘氏的關(guān)注不多,僅有馮賢亮先生《潘道根及其著作:抄本〈昆山先賢冢墓考〉與〈昆山名家詩人小傳〉》等文章,簡要梳理了潘氏的生平和撰述。近年,《潘道根日記》得以整理出版,為學(xué)界了解其生平行事提供了重要參考。筆者在閱讀潘翁的日記信札時,深切感受到其書籍之好無異于知名學(xué)者和藏書大家,作為清代江南極為普通的一名底層文人,其書籍活動和文化追求頗具代表性。我們可以透過潘道根的書籍活動和相關(guān)著述,窺見江南藏書之風(fēng)影響下中下層書籍社會的若干側(cè)面和細節(jié)。
明清時期,受經(jīng)濟發(fā)展、學(xué)術(shù)繁榮和充足的書籍資源的多重影響,江南孕育出人知向?qū)W、家尚蓄書的良好風(fēng)氣,書籍收藏蔚然成風(fēng)。在此背景下,以潘道根為代表的普通文人中也不乏蓄積書史、從事撰述并且卓有成就之人。
中國古代文人素有藏書治學(xué)的傳統(tǒng)。王欽若云:“士大夫以《詩》《禮》立身,儒素為業(yè),廣聚墳典,以遺子孫,若良農(nóng)之儲耒耜,百工之利刀尺也??樒浜喚帲椫T緗帙,手自刊校,心無倦怠?!盵1]而江南久為財賦重地、人文淵藪,經(jīng)濟文化積淀深厚,其藏書事業(yè)歷史悠久,享有盛名,至清代達到藏書事業(yè)發(fā)展的巔峰。俞樾說:“國朝稽古右文超逾前代,而海內(nèi)士大夫家亦競以藏書為富,精求善本,考證異同,極一時之盛。”[2]325清代士大夫競相從事書籍收藏,形成人數(shù)眾多的藏書家群體。楊守敬在《藏書絕句序》中說:“藝圃騰輝,斷推昭代。若絳云樓之未火,述古堂之繼興,文字垂光,爛若球貝,猶未已也。聿觀常熟之毛、泰興之季、昆山之徐、天一閣范氏、澹生堂祁氏、道古樓馬氏、得樹樓查氏、小讀書堆之顧抱沖氏、五硯樓之袁壽階氏、滋蘭堂之朱文游氏、百宋一廛之黃蕘圃氏、長塘鮑氏、楝亭曹氏、香巖書屋周氏、藝蕓書舍汪氏、開有益齋朱氏、愛日之廬、碧鳳之坊、楹書之錄、行素之堂、孫氏之祠堂、影山之草堂、瓶花之齋、稽瑞之樓、拜經(jīng)之樓、賜書之樓、鐵琴銅劍之樓、觀海之樓,為世寶稱,后先繼出?!盵3]序2所述皆清初至清末的藏書大家,其中以江南藏書家為多,“于吳則蘇、虞、昆諸劇邑,于浙則嘉、湖、杭、寧、紹諸大郡”[3]序3。乾隆皇帝指出:“江浙諸大省,著名藏書之家,指不勝屈?!盵4]就昆山而言,藏書事業(yè)源遠流長,以葉夢得、葉盛為代表的葉氏家族和以徐乾學(xué)為代表的徐氏家族為昆山藏書之典型。有學(xué)者統(tǒng)計,僅昆山一地,“歷代的藏書家不下180人”[5]。
清代江南藏書之風(fēng)不僅體現(xiàn)在大藏書家輩出,而且藏書之風(fēng)長期浸潤下沉,整個社會形成一種蓄書治學(xué)的風(fēng)氣。明末清初的張岱感慨“后生小子,無不讀書”[6]。清人趙懷玉云:“越中故多藏書家,喜為根柢之學(xué)。余嘗游梅里,見其家執(zhí)一編,村童巷豎無不樂談風(fēng)雅,非父兄之教與夫性能篤好之者,孰克致此哉!”[7]而丁申在《武林藏書錄》中則說:“武林為浙中首郡,天水行都,聲名文物,甲于寰宇,士多好學(xué),家尚蓄書?!盵8]可見,清代江南經(jīng)濟文教發(fā)達,社會上形成家執(zhí)一編、人知向?qū)W的良好風(fēng)氣。《光緒常昭合志稿》記載常熟藏書家孫從添:“諸生,善醫(yī),用藥出人意表。婦孺呼為‘孫怪’。僑居郡城,大吏皆器重之。有書癖,家雖貧,而所藏逾萬卷。自撰《藏書紀要》,分為八則,言之甚詳且備,蓋真知篤好者?!盵9]562孫氏家雖貧寒,仍藏書萬卷,且撰寫了重要的藏書理論著作《藏書紀要》。又,朱文藻記杭州寒士童鈺之聚書:“先生好藏書,題所居曰‘借庵’,并自識云:‘予幼即聚書,壬戌遭兩大人之難,棘人煢煢,未暇及此, 盡為膚篋所有。 兩年又聚數(shù)千卷,以先大父官事質(zhì)典庫,復(fù)為豪家奪去。自丁卯至壬申六年,竭心力購之,且以內(nèi)人所媵一婢雙桂易之,幾逾萬卷?!盵10]童鈺屢次遭難,仍竭心力購書,其執(zhí)著令朱氏心生感慨,“寒士蓄書之不易如此”。以往我們更多的是關(guān)注身為達官巨富的藏書名家,缺乏對普通文士藏書的關(guān)懷。然而,在一定程度上,普通文人從事書籍收藏活動,更能體現(xiàn)風(fēng)雅的江南文化之深刻影響。
潘道根(1788—1858),字確潛,一字潛夫,號晚香、飯香,晚號徐村老農(nóng)、飯香老人等,久居蘇州府新陽縣(今昆山玉山鎮(zhèn))。潘氏本為望族,然潘道根早年失怙,中年喪妻,人生慘淡。他雖嗜讀書,但不與科舉,屢次遷居,先徙梅心涇,后移徐村,以課館、行醫(yī)謀食鄉(xiāng)里,貧寒以終。他在書信中描述自己的狀況說:“行年五十,而名不出于里黨。家貧,課童以給,兼以醫(yī)術(shù)自濟。環(huán)堵之室,遠寄江村。無翕翕之交,杜門讀書而已?!盵11]122其日記曰:“余今歲已無生徒可授。春夏間,求醫(yī)者甚少。生涯冷淡之至,而門戶應(yīng)酬不可省?!盵11]151由此可見其經(jīng)濟困窘之狀。道根獨子潘守拙亦以坐館、行醫(yī)求食四方,道根五十三歲時,曾赴守拙坐館之所探望,“念其貧,以百文付之”[11]189。由此可大致想見潘氏父子的經(jīng)濟處境。從經(jīng)濟條件來看,與豪擲千金的藏書大家相比,潘氏父子這樣的普通文人從事書籍收藏的基礎(chǔ)是相當(dāng)薄弱的。
潘道根雖家貧,但以讀書藏書為樂,他自述:“余壯年時,處世之盈,自謂獨貧無害,故生平不作殖產(chǎn)之想,但經(jīng)營數(shù)千卷書而已耳。”[11]354又說:“瓶無儲蓄,惟破書乃有千卷。”[11]572潘道根早年即喜蓄積書籍,晚益好學(xué),“終日攤書對古賢,有時攜杖訪林泉”[11]272就描繪了他志古好學(xué)的日常。道根七十大壽時,徐鳳翼撰詩稱頌其“卅載著書忘歲月,半村高隱占林泉”“插架牙簽夙好敦,先生終日閉柴門”[11]494。結(jié)合潘道根日記來看,友人的肯定并非溢美,潘氏的書籍之好有多種體現(xiàn)。
他珍視書籍,視書為寶。當(dāng)看到書籍遭逢不幸時,他就會心生憐惜:“是卷乃得之王靜齋坤,未知于何時落女郎手,夾針線用。久之,又為惡少年縛之,以較拳勇。書之淪劫,一至于此?!盵11]50心愛之書《唐音統(tǒng)簽》卻被女郎、惡少視為無用之物冷漠對待,這是不同的書籍觀念導(dǎo)致的。潘道根曾丟失《鄭氏萬金方》一部:
檢點架上諸書,竟勿得。是書編元、亨、利、貞四集。先以友人管倚巖所得不足本為主,復(fù)向疁城姜秋農(nóng)借《萬金一得》,方挨輯,續(xù)得吳氏、范氏、徐氏、王氏借本補入。擬于來春稍暇,當(dāng)為編輯,置之案頭,時常翻閱,不意失之。惜哉!惜哉![11]469
丟失書籍之后唏噓不已,這是珍視書籍的體現(xiàn)。潘翁心系書籍,他曾有一書為友人借去,二十年后復(fù)于書市見之,感慨良深:
余二十年前,以青蚨五百片得諸湖州書賈沈蕭舟者。書法秀逸,下有“解嘲堂印”記。時先師吳東田先生館吳門潘氏,歲暮解館,甫抵家即呼童持燭,來叩余門,索是書以去。鴻爪雪泥,遂成往跡。不二年,余寄跡梅心。先生亦遂游道山,所藏書畫漸出人間。今春,先生次子石民亦謝世。今日,余以事至城,值學(xué)使按臨,諸賈畢集于市。忽睹此幅,以索價太昂而止。歸村謾記于此。[11]27
這也是寶愛書籍使然。
視書籍為寶,才會在社會活動中流露出對書籍的格外關(guān)注。例如,潘道根在問診時關(guān)注病人的藏書:
至莊涇華姓診病,無錫華貞固先生裔也。有號半村者(著《半村詩稿》),流寓于此。今其孫為木工,余診其子疾。檢點其所藏書,有高先生(攀龍)詩及貞固所撰《慮得集》,貞武所撰《黃楊集》,余俱醫(yī)書。[11]236
好借書與抄書是道根嗜書的另一體現(xiàn)。道根手抄古書達百余種,并編有簡目,其中不乏大部頭的詩文集;他還常向友朋懇求商借書籍,日記中多見其書籍交游。潘道根也撰寫了一些學(xué)術(shù)著作如《儀禮今古文疏證》《三禮今古文疏證》《爾雅郭注補》《讀四書偶筆》等。他的著作曾引起葉昌熾的關(guān)注,葉氏在日記中說:“廿六日到史館攜歸庫存書目一冊,內(nèi)蘇郡縣志闕常昭,惟潘道根《儀禮今古文疏證》《爾雅郭注補》、翁廣平《聽鶯居文鈔》皆未見之本”[12]。
當(dāng)然,限于其經(jīng)濟處境和社交網(wǎng)絡(luò),潘道根之識見遠不能與藏書名家相抗衡,他在版本鑒定和書籍辨?zhèn)畏矫婢陀龅竭^不少困難;以其蓄書的質(zhì)量和數(shù)量來看,他也與一般意義上的“藏書家”存在差距。《光緒常昭合志稿》首次將藏書家列入地方志,標榜“自來郡邑志乘未有以藏書家立一專門者”,其選擇的標準是:“是皆有書萬卷以上而且專心篤好者,其以余事及之者,則不在是?!盵9]557張升先生將藏書家的標準歸納為“較多的藏書,較高質(zhì)量的藏書,較高的鑒賞能力”[13]三項。以這三個標準衡量,“耕硯所入,僅供饣亶粥”、“經(jīng)營數(shù)千卷書”、“架上手抄書數(shù)百卷,與農(nóng)具藥囊相雜廁”[11]8的潘道根無疑處于書籍社會中下層。其引起后世矚目不在所藏書籍之美富,而在其篤好書籍、潛心治學(xué)之精神與藏書名家無異。
普通文人與藏書大家的經(jīng)濟處境、社會地位存在差異,其書籍購求能力和社會交往圈層截然不同。既往的文獻學(xué)和藏書史研究往往多關(guān)注藏書名家,遮蔽了普通文人書籍活動的特色,從書籍流通的角度出發(fā)可以看出江南中下層的書籍社會與精英階層存在著明顯的分野。
前文述及,潘道根以坐館、行醫(yī)為業(yè),其收入水平不高(1)有學(xué)者考證,清代鄉(xiāng)村私塾教師的收入大致為每年19.55兩,江南地區(qū)略高。加上行醫(yī)診金,潘道根的平均年收入應(yīng)為幾十兩。參見蔣威《論清代塾師的職業(yè)收入及相關(guān)問題》,《歷史教學(xué)》(下半月刊)2013年第7期第17~23頁。,因此很多書都是他難以負擔(dān)的。他在致友人的信札中說:“弟家無《十三經(jīng)注疏》。每讀書于此等處最苦,意欲購置,苦于其值之昂,且無其偶。”[11]555以他的收入狀況而言,他能夠購求的書籍多是價格相當(dāng)?shù)土钠胀ū旧踔翚埍?,如《統(tǒng)釋》六十卷“惜不得其全書”[11]221。又如,其在日記中記道:
攜拙入城,時學(xué)使山西壽陽祁公(寯藻)按臨,四方云集。訪書肆,僅以錢三百五十片購求朱竹垞《經(jīng)義考》不足本十五本歸。[11]136
舟入城,候拙與宗裕,夜分方歸,得《經(jīng)典釋文》、王充《論衡》(仍未購)、蔣氏《說文字原集注》,共計洋銀三枚。[11]136
入城,過集街,過書有堂書林,見新出《慎齋遺書》,翻閱一過。得《元詩選》不足本。[11]388
至集,得《遜志齋集》不足本五本、《醫(yī)方擇要》二本、《白鹿洞規(guī)條目》一本、呂新吾《實政詳要》。[11]389
潘道根常至萬元齋、同升坊、集街等處購書,所購之書多不注明版本,價格低廉。而藏書大家為購求善本往往不吝重資,如錢謙益購宋刻《兩漢書》所費為白銀一千二百兩[14],黃丕烈購宋刻本《三謝詩》費每葉白銀二錢[15]186-187、購宋刻《公羊解詁》十二卷費白銀一百二十兩[15]4。而潘道根購顧亭林《左傳杜解補正》費“青蚨六文”[11]41,購《賢弈瑣詞》“價僅八文”[11]426,這與列入藏書家善本書目的秘籍身價懸殊。就種類而言,潘氏購書遍及四部,比較蕪雜,除醫(yī)書外,專門購置其他部類書籍的傾向并不明顯。
除了前往書肆?xí)鴶傎彆宋趟幍纳鐣邢聦右泊嬖跁Z上門售書的現(xiàn)象。因為售書于藏書家能夠獲取不小的利潤,書商們往往在獲得一批舊藏之后,列一書單,或持幾冊樣品,有針對性地前往藏書之家兜售;藏書家不需出門走訪,便可獲得所需書籍,這種針對性的求售便于交易的達成。從藏書大家的書志題記來看,這些“上門求售”的書籍多是價格不菲的古舊書,書賈獲利較多。例如,汲古閣主人毛氏計葉求宋本,書賈集聚毛氏門前,產(chǎn)生“三百六十行,不如售書于毛氏”的說法。
在潘道根所處的中下層書籍社會中,上門售書的情況也是存在的。“午后,書賈湖州閔生來,以其觸熱而至,購《古詩源》一部、《西域聞見錄》,凡三百六十文?!盵11]250“湖州書賈鄭慰昌來,以錢七百文得鄭曉《吾學(xué)編》十二本;《藤華亭十種》,順德梁廷枬、章冉撰;《論語古訓(xùn)》《南漢書》諸種;《周濂溪先生集》四卷;《青云洞遺書》四本,晉絳謝蓮仙著?!盵11]149“書客來,得《江堯峰詩文鈔》、王逸《楚辭》十七卷”。[11]192“鄭生來,以制錢五百得《皇甫君碑》一帙。復(fù)有《春秋內(nèi)傳古注輯》一書,以索價太昂未得?!盵11]182以潘道根能夠支付的幾百文書價衡量,書賈的獲利并不高昂。這從側(cè)面說明,得益于書籍需求之旺盛,水陸交通之便利,書肆業(yè)之發(fā)展相當(dāng)成熟,江南書籍社會分化出了服務(wù)于各層級購書者的書商群體。書賈們既網(wǎng)羅鉤致舊家藏書轉(zhuǎn)售于藏書之家,又船載通行書籍兜售于普通文士,為促成交易,他們都采取上門售書的形式。
書籍在流通中擴大接觸面積、發(fā)揮更大效用,貧寒之家僅憑自己的少量藏書往往難以實現(xiàn)學(xué)問上的登峰造極。出于讀書治學(xué)的需要,與師友互通書籍是很多文人的選擇。清代不少藏書家持有開放的藏書觀念,他們之間形成借抄借校、秘籍共賞的交往常態(tài)。[16]葉德輝云:“吾家二十五世祖石君公樹廉樸學(xué)齋、秀水曹潔躬溶倦圃、昆山徐健庵乾學(xué)傳是樓、秀水朱竹垞彝尊潛采堂、吳縣惠定宇棟紅豆齋、仁和趙功千昱小山堂、錢塘吳尺鳧焯繡谷亭、海昌吳槎客騫、子虞臣壽旸拜經(jīng)樓、歙縣鮑以文廷博知不足齋、錢唐汪小米遠孫振綺堂,皆竭一生之力,交換互借,手校眉批?!盵17]其所舉均為清初至清末的大藏書家,他們之間交換互借是常態(tài)??娷鯇O也說:“邇時談收藏者:潘吳縣師、翁常熟師、張南皮師、文冶庵丈、汪郋亭前輩、蔡松夫黃再同兩同年、盛伯羲王廉生兩祭酒、周薈生編修、王茀卿徐梧生兩戶部、陸純伯中翰。互出所藏,以相考訂?!盵18]可見,“互出收藏,以相考訂”是藏書界的普遍現(xiàn)象。
從潘道根日記來看,與他交游較密者,有王椒畦、王樸臣、吳銀帆、張星鑒、葉涵溪、吳止狷等稍富藏書,他常與之借贈往還。他在日記中寫道:“訪王文軒,以其所藏書及目見示。凡六大櫥,琳瑯滿目,借《經(jīng)籍纂詁》歸?!盵11]264潘道根的友朋中,王文軒有“六大櫥”藏書;曹溶在《絳云樓書目題詞》中說錢謙益藏書“大櫝七十有三”[19];王宗炎《十萬卷樓書目》標明書櫥號,其中經(jīng)部十四、史部二十八、子部三十七、集部四十三,共計一百二十余櫥[20]。同這些大藏書家相比,“六大櫥”的藏書量并不是很多,但足以讓寒士潘道根感嘆“琳瑯滿目”。
因為藏書不多,潘道根常言辭懇切地向友人請求假借書籍。茲從其日記中列舉幾例:
酒間談及《黃丹巖文集》《梅華草堂文集》,迫欲一覽。希為檢付,以慰渴衷。[11]530
借遠亭《楊誠齋策論》兩本、《元順帝紀》二本、王西莊《周禮軍賦說》二本、杭堇浦《石經(jīng)考異》、《晉史補傳贊》二本。[11]132
接吳門張蒔孫札,并寄還《松廬集》《不易草堂詩》。又承寄《佛說四十二章經(jīng)》《佛遺教》《六度集經(jīng)》、薛起鳳《香聞遺集》、汪大紳《詩錄》、令祖蒔塘先生試帖、《崇祀錄》、挽言、詞碑、《霜猿集》。[11]102
飯后,送菘翁往斜塘,晤其令嗣少菘。承借《遺民閱清錄》一本、《四明錢忠公集》一本、舊《太倉州志》四本、《柳邊雜記》一本、《切問齋文鈔》八本、《舊香居續(xù)著》二本、《董文友集》六本。[11]441
與藏書家借書往往有明確的目標不同,在向友朋借書時,潘道根的請求常常是請友人“發(fā)數(shù)種”“檢佳集”。季錫疇曾為常熟顧湘小石山房、瞿鏞鐵琴銅劍樓??惫偶?、編訂書目,自己也藏有不少舊書。潘道根曾向季氏借書,其在《與季菘耘書》中云:“閣下讀書萬卷,收藏亦富。想多弟未見者,能發(fā)數(shù)種以娛老眼,托令弟帶來,幸甚。”[11]571從潘道根與顧邵庵的信札往還來看,他多次提出請顧氏寄送藏書的請求,但并不指明所借何書?!洞鹕垅终蓵吩唬骸班捈軝z有佳集,望不吝寄讀?!盵11]533《與邵庵丈書》:“近日曾得一二好書否?幸不吝見示也?!盵11]534《與邵庵丈書》:“尊架上定多閎深肅括之作,或詩或文。尚望發(fā)一二種,以饜老饕。即希檢付為荷,余不宣?!盵11]530類似的借閱懇求有很多,這可能與潘氏作為普通文人的藏書量不夠多有關(guān),也說明他們對彼此的藏書內(nèi)容是相對熟悉的。
張升先生指出,“以書為禮”是士大夫交往中的普遍現(xiàn)象[21]。投其所好的禮物贈送無論何時都是受人歡迎的,如釋葉舟“以《滑氏脈訣》寫本見贈”[11]516就契合潘道根的閱讀需求。潘道根的藏書中不少都是友人贈送的,也有一些是來自病人的饋贈,以為診病之答禮。如潘道根為王椒畦診病,回程時,“椒翁遣人送《六朝文絜》一部,熟藕一種”[11]56。書籍的知識內(nèi)涵和雅致屬性,使其適宜成為文人間往來的禮物。潘道根在日記中記錄了自己的書籍之交:
接葉涵溪札,并王研云先生所惠書數(shù)種:《濂洛關(guān)閩四先生傳》《國朝從祀三先生傳》《朱子文鈔》《呻吟語鈔》。[11]317
裝舊東疁城俞味庸丈所贈《食戒編》一卷、《寓意草》一卷、《本草歌訣》一卷、《經(jīng)驗集方》一卷。[11]359
接婁東葉雪來秀才札。承以《老子》一本、《儀禮節(jié)讀》一本、王同祖《東吳水利通考》一本、《況太守集》四本見惠。[11]508
潘道根常與王椒畦、吳銀帆、吳止狷、顧邵庵、張若木、張星鑒等好友互贈藏書,從贈書的種類來看,存在“投其所好”的傾向,潘道根治《儀禮》、宗宋學(xué),兼精醫(yī)理,以上幾部友人贈書大致是符合其讀書需求的。
就借贈書籍的種類而言,藏書大家借贈之書常常是宋元舊抄或新刊家集;就書籍流通圈子而言,藏書大家所交多為一時名流,身份地位相當(dāng)。潘道根作為昆山鄉(xiāng)下一塾師鄉(xiāng)醫(yī),所藏?zé)o宋元舊刻,所交無名公巨卿,他所面臨的書籍流通的格局自然同藏書大家有異。他所處的中下層書籍社會中,書籍多為普通版本的通行書,故知交們單次借出的書籍?dāng)?shù)量往往比較龐大,如張問月來訪“以《欽定七經(jīng)》一百三十二本見借”[11]189;甚至有人由借書轉(zhuǎn)為贈書,《宋文憲公全集》五十三卷“從椒翁先生處借讀,先生遂以見贈”[11]60。這樣的書籍流通局面,一方面說明潘道根為人敦厚好學(xué),友朋樂以書籍贈送;另一方面,相對于宋元舊本、名家抄本等稀見古籍,通行本書籍的價格不高也是一個因素。
江南文化的長久繁盛有賴于一代代江南學(xué)者的傳承和弘揚。身處中下層社會的江南普通文人,也懷有濃厚的地域自信和鄉(xiāng)邦情懷,從其具體的書籍活動中可以看到他們的文化追求。
其獨子潘守拙七歲失恃,潘道根未再續(xù)弦,而是獨自將守拙撫養(yǎng)成人。他十分重視對守拙的教育,從所讀之書、所抄之書的選擇,到為人處世、待人接物的方式,事無巨細。從日記中可見他對守拙的培養(yǎng)灌注了詩書傳家、書香世衍的理想。例如,他見兒子讀書喜讀小說詩賦,而對經(jīng)史之書反不留意,便告誡守拙:
吾于世人所好,性俱淡然,惟書則嗜同昌歜,然亦有與年俱進者。陳村時,喜觀詩及稗史。自見遠亭、若木,始耽經(jīng)學(xué)、訓(xùn)詁,晚年始能讀性道之書。吾觀汝看書,喜小說詩賦,而于經(jīng)史,反不留意。不知《六經(jīng)》《四子》,義理甚深,中有一言之善,可以終身者。史傳皆經(jīng)國大業(yè),議論措置,別有一番作用。豈若稗史諸書,僅供談助比哉?宜知所擇,勿孤負青春也。[11]68-69
潘道根認為,小說稗史僅供談助,經(jīng)史義理有益終身,故勸誡守拙讀書宜有所抉擇。
除了讀書,道根也會命守拙抄寫書籍。從守拙所抄之書的類型來看,道根是有所選擇、別有深意的。例如,潘道根借來《顏氏家訓(xùn)》命守拙抄錄,并云:“根志慕是書,從同邑葛子子敬借得之,命兒子守拙錄為一卷,而敬跋其后,且序其世系之略,見賢者之果能克昌厥后也?!盵11]104潘道根篤信理學(xué),講求治學(xué)修身齊家,所作《〈張文端公家訓(xùn)〉書后》云:“桐城張文端所著《家訓(xùn)》,談理不腐,涉世不遷,誠持身之軌范,賢愚俱可佩服者也。家訓(xùn)之作,昉于北齊黃門待郎瑯琊顏氏之推書,凡七卷。宋左朝請大夫李正公又為之續(xù),其書最行于世。然顏氏頗好釋氏,其文又苦煩瑣?!盵11]100雖然潘氏說《顏氏家訓(xùn)》繁瑣,但一向沉穩(wěn)的他,卻不惜為此書之品評與人爭辯,“余方與小湘借《顏氏家訓(xùn)》一書觀之。毅堂一閱,即揮去,曰:‘此小家數(shù)學(xué)問也?!嘣唬骸┤巳瞬豢鲜卮诵〖覕?shù),致累及諸公費此大家數(shù)耳?!袕埵|秀才深契余言”[11]216。潘氏重視是書在子弟教育和家風(fēng)養(yǎng)成方面的作用,他命守拙抄寫,正是因為此書蘊含的儒家思想和訓(xùn)誡理念,符合其治家教子的需要。
潘道根篤好理學(xué),服膺昆山名士朱用純,故“命拙兒錄柏廬先生《毋欺錄》”[11]140。朱柏廬為明末清初昆山理學(xué)家、教育家,著有《朱子治家格言》等,影響深遠?!段闫垆洝芬粫鵀橹焓详P(guān)于道德修養(yǎng)、言行規(guī)范的記錄,潘道根贊許《毋欺錄》云:“讀是書,覺先生平日進德修業(yè)、省身克己、處事接物之要,俱在焉,必閱全本、原本,然后可見其無一事放過,無一事錯過?!盵22]故以是書之抄寫,磨礪守拙的道德品性。道根在日常讀書時,遇到訓(xùn)誡性的話語,筆錄以示守拙。例如,他從友人處借得《汪環(huán)谷集》,其中有《十思訓(xùn)》一紙——“常思塞默垂頭觸事面墻之恥,自不敢不勤讀書;常思饑寒迫身借貸無門之苦,自不敢不節(jié)財用”[11]119,他認為“其言有可警予者,僭更數(shù)字,錄記于此,以示拙兒”[11]119。潘道根對守拙之訓(xùn)導(dǎo)幾乎貫串其生活的方方面面,其寄詩守拙云:“讀書課徒須用心,書中滋味好推尋。家貧無物堪傳汝,只有詩書抵萬金?!盵11]168言辭諄諄,足見書籍活動寄托著道根詩書文教傳家的期待。
潘道根性篤蓄書,手抄不輟,所抄書籍達百余種,自云:“小齋自愛紙窗明,日日抄書作課程。縱使抄成無所用,也勝塵土負平生。”[11]357咸豐五年(1855)二月十八日,他曾作一書目,記錄手抄書籍:
手寫書籍存目:《九經(jīng)古義》(一本),《邑志補遺》(一本),《日記節(jié)鈔》(一本),《徐村文稿》(一本),《李白夫詩存》(一本),《揭文安集》(二本),《盛青嶁詩》(一本),《東華錄》(四本),《綠陰府君遺詩》(一本),《違竽集》(一本),《新陽縣城隍廟志稿》(一本),《邑志補遺訂訛狹本》(三本),《顧亭林年譜》(二本),《春秋權(quán)衡》(一本),《臨證度針》(八本),《遺民閱清錄》(一本),《陳士蘭醫(yī)按》(一本),《昆山殉難錄》(一本),《玉峰完節(jié)錄》(一本),《陶仁節(jié)先生稿》(四本),《朱節(jié)孝文略》(一本),《經(jīng)傳釋詞、述聞》(五本),《培林堂集》(四本),《無欺錄》(二本),《朱孝定未刻稿》(三本),《勤齋考道錄》(二本),《歸元恭文集》(二本),《左蘿石先生詩》(一本),《測海集》(一本),《凌邊玉峰志》(一本)、《易恒陶情集》(一本),《含經(jīng)堂集》(四本),《說文新附考》(一本),《九靈山房詩文集》(二本),《三潞齋文集》(二本),《昆岫遺文》(一本),《呂氏小兒方》(一本),《毛西河四書辨正》(一本),《鴻爪集補》(一本),《張履成醫(yī)案》(一本),《毛楓山所刻方》(一本),《陸桴亭先生詩》(一本)、《詩微》(一本),《徐村老農(nóng)手鈔方》(一本),《潘瀾集》(一本),《戴氏經(jīng)說》(二本),《升庵經(jīng)說》(一本),《安民實務(wù)書》(四本),《高子節(jié)略》(一本),《朱子學(xué)的》(二本),《左忠貞公詩》(一本)《疫痧一得》(一本),《續(xù)溫疫論》(一本),《瘟疫節(jié)要》(一本),《史忠貞公集》(二本),《錢忠介公集》(一本),《傷寒貫珠集》(四本),《留石軒經(jīng)驗方》(一本),《沈敬亭先生家訓(xùn)》(一本),《阮虞再先生家訓(xùn)》(一本),《馬鞍山紀略》(一本),《昆山名賢墓志》(十本),《蘇門集》(一本),《述學(xué)述古節(jié)鈔》(一本),《弟子規(guī)》(一本),《篤素堂家訓(xùn)》(一本),《遷改錄》(一本),明季逸史(二本),《名跡錄》(一本),《歸文休詩》(一本),《南陽葉氏詩存》(二本),《葉涵溪詩》(一本),以上共一百六本。[11]458-459
這并非潘氏手抄書的全目,其手抄書還有數(shù)十種。《中國古籍總目》著錄了不少潘道根抄本,如江藩《周易述補》、張序均《虞氏易補正》為潘道根咸豐七年(1857)所抄,羅列抄本書目時兩書尚未抄成。此外,還有《毛西河四書朱注辨正》、吳鼎《易堂問目》、潘耒《鴻爪集補》、魏?!肚f渠光生門下質(zhì)疑錄》、徐秉義《培林堂文集》(有潘守拙跋)等書籍存有潘道根抄本。如《陳士蘭先生醫(yī)案》為江南名醫(yī)陳元凱所撰,今蘇州有一藏本即潘道根抄本[23],十分珍貴。不少藏書家曾寓目潘氏抄本書。如葉昌熾曾見一潘道根抄本《澠水燕談錄》:
《澠水燕談錄》昆山潘晚香所手抄也,后有跋云:“是本乃亡表弟王君蛾臺惠余者,蛾臺得之征君顧先生翼堂,蓋刑部李先生淞漁先生物也,余后質(zhì)于夏子少白。甲戌夏日,少白出以示余,因為錄出一本以與少白而以原本歸余。嘉慶十有九年甲戌七夕后一日,梅心灌園者潘道根一字慧地,謹志于隱求草堂。”[12]
潘景鄭曾得潘道根抄本《李白厓詩草》二卷,此為“昆山潘道根氏錄其鄉(xiāng)賢佚稿”。潘景鄭云:“據(jù)是知白夫亦昆邑隱士,姓字不彰,賴潘氏搜輯,以存其人。余于丙子歲見之常買家之手,以賤值得此及《霜紅龕詩鈔》,破敝不能觸手,爰命工葺而藏之,以存一邑志掌故云耳。”[24]297由此可見,不少珍稀之冊借潘氏之手得以留存。
有學(xué)者指出,抄書“對于讀書人,它還有謀生之外的意蘊,既可以是閑暇時消磨時光的愛好,又可為一種幫助記憶與理解的學(xué)習(xí)方式”[25]。與藏書家影抄宋元珍本、謄錄名家手稿不同,潘道根抄書具有明顯的個人特色,從抄書活動可窺見其文化追求和精神境界。
首先,手抄醫(yī)案、方案如《吳門曹氏醫(yī)案》《曹樂山先生醫(yī)案》,這是潘氏作為醫(yī)士的職業(yè)興趣。潘道根作為一名醫(yī)生,手抄醫(yī)書達數(shù)十種并創(chuàng)作了《醫(yī)學(xué)正脈》《讀傷寒論》《飯香道人醫(yī)案》《外臺方染指》等著述,又補注《薛一瓢先生溫?zé)嵴撆尽罚瑒h潤《吳又可溫疫論節(jié)要》,可見他精求醫(yī)理。潘氏去世后,好友葉裕仁感慨“斯世失一良醫(yī)”[11]7。身兼儒與醫(yī),潘道根能將讀書與藥理并論,他說:“人家藏書及子弟讀書,宜有法律。今牙簽錦軸,紛紛雜陳,譬如將烏頭、鉤吻與參耆雜進,非以引年,殆將殺之耳?!盵11]571因此,他提出“以立身論之,讀書宜約;以學(xué)問論之,讀書宜博。出博返約,在乎見地”[11]571。其次,潘氏格外關(guān)注記敘明清易代事跡的撰述,注重表彰忠孝節(jié)烈。他手抄陳蘭征《遺民閱清錄》、曹夢元《昆山殉難錄》、張立平《玉峰完節(jié)錄》、顧炎武《明季逸史》,其中不乏昆山著述,他所抄的《盡忠實錄》《貞烈傳》《玉峰完節(jié)錄》等至今仍存。最后,有關(guān)治學(xué)修身的著作也是潘氏格外留心的。其手抄之書有啟蒙讀物《弟子規(guī)》,家訓(xùn)如《沈敬亭先生家訓(xùn)》《阮虞再先生家訓(xùn)》《篤素堂家訓(xùn)》,以及理學(xué)名家朱柏廬的《毋欺錄》《朱孝定未刻稿》,這折射出潘道根治學(xué)中的理學(xué)立場。此外,潘道根手抄書中還有一部分潘氏自著,如《顧亭林年譜》《徐村老農(nóng)手鈔方》《徐村文稿》。潘氏家貧,其著述多無力付梓,故手抄留存。
昆山人文鼎盛,代有名儒。俞樾云:“昆山在吳郡一大縣也,地有山水之勝,為人文所萃,前言往行,炳彪載籍,而若歸震川、顧亭林、朱柏廬三先生則尤著者也。”[2]187潘道根服膺顧炎武之學(xué),曾撰《顧炎武年譜》,又以朱用純?yōu)樾奚碇螌W(xué)的標榜,稱“讀其書,而心契之,所造益進”[11]6。他在書籍活動中還致力于擴大朱用純的影響。朱用純與歸有光、顧炎武齊名,撰述雖多但分散,潘道根不遺余力地搜求其著述,“至集街,以錢六百文得朱伯廬先生刪訂《易經(jīng)蒙引》十二卷,為先生及門柴士侃藝循手寫者”[11]463。購藏朱用純著述的同時,他還將朱用純的著作贈予同人,“訪葉涵溪,以朱柏廬先生《大中講義》、呂新吾先生《鄉(xiāng)約保甲事宜》贈之”[11]389。除此之外,他還同友人商議刊刻朱用純著述,“吳郡汪石心先生(正)自城同胡敬甫秀才巽、張問月世講來訪,借朱柏廬先生《愧內(nèi)集》《毋欺錄》《陶仁節(jié)先生集》《李二曲先生集》四種去,其《毋欺錄》一種,許為代刊”[11]196,《毋欺錄》在潘道根的主持推動下刊刻流傳。這些活動促進了朱用純著述之傳播,擴大了朱用純的影響。
相對于不少著名學(xué)者,普通文人潘道根更注重基礎(chǔ)文獻的整理。昆山人文薈萃,不少學(xué)者通過撰述來展現(xiàn)昆山的文化風(fēng)貌,明代有張大復(fù)《皇明昆山人物傳》,清代亦有方鵬《昆山人物志》、唐德咸《昆山人物志》等作品。潘道根云:“根平生注念,頗有志于地方風(fēng)俗,而困于賤貧,末有舒展,然此念至今未灰。”[11]572他與友人共輯《國朝昆山詩存》,并創(chuàng)作《昆山名家詩人小傳》六卷。潘景鄭藏抄本《李白厓詩草》,潘道根識語云:“李珩字荊才,號白夫,新陽人。居?xùn)|敦之黃泥涇,發(fā)禿眥赤,貌甚不揚,不知者皆易之?!焐隁q,與張子鐵翁刻《昆山詩存》,從其婁東管之柏搜得其詩,僅三四兩卷耳,惜其少傳,錄存于塾?!盵24]296-297可見,潘氏為??獭独ド皆姶妗吩喾皆L求鄉(xiāng)邦遺集,保存了不少昆山詩人的創(chuàng)作和生平交游資料。清代中期,劉過、歸有光、顧炎武諸多名人的墓冢仍有遺存,潘道根在實地探訪考察的基礎(chǔ)上撰成《昆山先賢冢墓考》四卷,其學(xué)術(shù)價值得到當(dāng)代學(xué)者的肯定[23]。此外,考慮到“邑志于藝文有目無錄,殊為疏略”[11]435,潘道根作《昆山藝文志考》,并創(chuàng)作了《邑志補遺訂訛》。友人稱他“網(wǎng)羅鄉(xiāng)之掌故,拾遺補漏,考訂訛誤,屹為鄉(xiāng)邦文獻所系焉”[11]6,堪稱的論。值得注意的是,心系鄉(xiāng)邦的潘氏過世后,其日記由昆山后學(xué)、儒醫(yī)王德森首次輯錄。由此可見,一代代江南文人銜接起江南文化的傳遞,促進了江南文化的賡續(xù)。
羅時進先生提出,“江南在明清時代形成了一個以藝文為普遍表現(xiàn)、以圖書為人文支點、以興學(xué)為基礎(chǔ)力量,以隱讀為地域特色的文化型社會”[26],高度概括了明清江南的文化和社會特征。書籍被視為文人精神之外化,文人群體孜孜不倦地購求、抄藏典籍,是欲與古人前賢對話,同時構(gòu)建起身份情感的認同。潘道根作為昆山鄉(xiāng)下的普通文人,生涯困頓,收入微薄,在其所處的中下層社會中,文化資源相對匱乏,書籍獲取不易,潘氏卻頗以讀書藏書為樂,手抄不輟,勤筆寫書,銳意表彰前賢,弘揚昆山文化,從中可見江南藏書風(fēng)氣浸淫對于普通文人和社會文化的影響。這些普通的中下層文人,雖然籍籍無名,卻是社會中最廣大的知識群體,正是他們構(gòu)筑起江南文化型社會的基石,其書籍活動和文化追求值得表彰。另外,從潘道根的書籍活動來看,江南書籍社會存在著層級分野,潘氏所處的中下層社會的書籍流通局面與藏書大家書志題記所載迥然不同,關(guān)注普通文人的書籍活動,更能觸及江南社會的書香風(fēng)貌和江南文化的風(fēng)雅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