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鵬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 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2445)
辛棄疾,號稼軒,是兩宋最杰出的詞人。顧隨先生說辛棄疾詞“如生鐵鑄成”(1)顧隨:《中國古典詩詞感發(fā)》,葉嘉瑩筆記,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258、260頁。,其杰作“個個字不但鐵板釘釘,而且個個字扔磚落地”(2)顧隨:《中國古典詩詞感發(fā)》,葉嘉瑩筆記,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2年版,第258、260頁。。因此,筆者撰寫此文,具體探究稼軒詞錘煉字句與對仗排比的藝術(shù)。
先說辛詞的研詞煉字。早在晉代,陸機的《文賦》就指出:“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3)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72頁。后來的詩論,更有了“煉句”、“煉字”之說。清代賀貽孫說:“蓋名手煉句如擲杖化龍,蜿蜒騰躍,一句之靈,能使全篇俱活?!?4)賀貽孫:《詩筏》,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第1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41頁。他用詩的生動意象來比喻煉句之妙。清代詞論家劉體仁也說:“詞有警句,則全首俱動?!?5)劉體仁:《七頌堂詞繹》,唐圭璋:《詞話叢編》,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620頁。辛棄疾是兩宋詞苑創(chuàng)作量最為富贍的大家。他激情充沛,才華橫溢,對大自然和社會人生有敏銳深刻的詩意感受,常有創(chuàng)作靈感突如其來,就運斤如風(fēng),一氣呵成。但他堅執(zhí)“詩在經(jīng)營慘淡中”(《鷓鴣天》)(6)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中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042頁。本文所引辛棄疾詞,均出自此書,以下不再一一注出。,完篇之后,常不厭其煩地推敲修改。清代胡薇元《歲寒居詞話》載:“稼軒《賀新郎》《永遇樂》二詞,使座客指摘其失,岳珂謂其《賀新郎》首尾二腔語句相似,《永遇樂》用事太多。乃自改其語,日數(shù)十易,未嘗不嘔心艱苦?!?7)胡薇元:《歲寒居詞話》,唐圭璋:《詞話叢編》,第5冊,第4034頁。稼軒力求在一首詞中,有語言精美、意蘊豐富的警句,使全篇俱活。他在詞中多次訴說自己對警句的喜愛與重視,例如:“王郎健筆夸翹楚,到如今,落霞孤鶩,競傳佳句?!?《賀新郎·賦滕王閣》)“半山佳句,最好是、吹香隔屋?!?《滿江紅·和傅巖叟香月韻》)“風(fēng)采妙,凝冰玉。詩句好,余膏馥?!?《滿江紅·游清風(fēng)峽》)等。
于是,在稼軒的許多優(yōu)秀詞篇中,都有令人賞心悅目、讀后齒頰生香的佳句。尤其是詞開篇的佳句,使人一見即兩眸閃亮,如:
(例一) 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jīng)綸手?
——《水龍吟·甲辰歲壽韓南澗尚書》
(例二) 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
——《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
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例三) 青山欲共高人語,聯(lián)翩萬馬來無數(shù)。
——《菩薩蠻·金陵賞心亭為葉丞相賦》
(例四) 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
——《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
例一起句用《晉書》“五馬浮江”典故,形象地表現(xiàn)公元1127年宋室南渡;次句劈空一問,蔑視并斥責(zé)南渡以來當政者茍且偷生偏安誤國的罪行。“幾人真是”,諷刺辛辣,真有杜詩“一洗萬古凡馬空”之概,雷霆萬鈞,振聾發(fā)聵。例二借春天衰殘景象寄托哀時憤世之情。劉永濟先生說:“‘更能消’三字,知如此風(fēng)雨殘春,經(jīng)過已多,還能消受幾次。曰‘又歸去’者,示春殘不止一次,故可傷也?!?《唐五代兩宋詞簡釋》)(8)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535、531、519、1151、126頁。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評贊:“起句‘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百轉(zhuǎn)后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9)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535、531、519、1151、126頁。筆者認為,此詞開篇,可與南唐后主李煜絕命詞《虞美人》“滿腔恨血噴薄而出”(10)唐圭璋:《唐宋詞簡釋》,王兆鵬:《唐宋詞匯評·唐五代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530頁。的起句“春花秋月何時了”媲美。例三開篇即運用擬人化手法,說青山想與抗金的“高人”葉衡傾訴心曲,又把青山比喻為器宇軒昂聯(lián)翩奔騰而來的萬馬,令人聯(lián)想作者昔年躍馬揮戈抗金殺敵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真是意象雄奇飛動,情意豐厚,前無古人。例四緊扣詞題,落筆即以南劍雙溪里有神劍的傳說起興,說自己登上高樓,就渴望得到一柄倚天萬里的長劍,一舉掃清籠罩西北的浮云,把收復(fù)中原的愛國情懷表達得豪氣干云。陳廷焯《云韶集》卷五評贊:“寶光焰焰,筆陣橫掃千軍。雄奇之景,非此雄奇之筆,不能寫得如此精神?!?11)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535、531、519、1151、126頁。僅從以上四例,即可見稼軒詞開篇多有氣勢磅礴、扣人心弦的警句,真乃工于發(fā)端。
在稼軒詞篇的中間,也不乏警句。例如: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
稼軒在夜行黃沙道中,聞到那陣陣醉人的稻花香氣,又聽見一片熱烈的蛙鳴之聲,他感覺到這是青蛙在喜說豐年呢。詞人打通了聽覺和嗅覺,又移情于物,使欣喜的情趣漫溢紙上。顧隨《稼軒詞說》評贊:“古今詞人唯有稼軒能道?!?12)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535、531、519、1151、126頁。再看:
鬢邊覷。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shù)。
——《祝英臺近·晚春》
這首詞在以雄奇悲壯為主導(dǎo)風(fēng)格的稼軒詞中,卻顯出哀婉纏綿,堪稱別調(diào)。這三句是詞的過片,描寫少婦數(shù)花瓣卜丈夫歸期,才簪上又取下數(shù),一再重復(fù)這個單調(diào)無聊的動作,可見她的癡情。真是細節(jié)傳神,惟妙惟肖。更看一例:
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
——《念奴嬌·書東流村壁》
近人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說此詞:“客途遇艷,瞥眼驚鴻,村壁醉題,舊游回首,乃賦此閑情之曲?!?13)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535、531、519、1151、126頁。稼軒形容自己不見伊人之舊恨,直如春江長流不斷;而此后又未能再見伊人,故新恨也似云山千疊。這兩個比喻兼夸張的意象,表達了他內(nèi)心新舊之恨深長不盡,真是既生動貼切,又淋漓悲壯。篇中內(nèi)容充實,有佳句,可謂“熊腰”。
稼軒詞更多更精彩的句子,在詞的結(jié)尾。請看《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fēng)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上片回憶他青年時率義軍抗金、躍馬殺敵的非凡經(jīng)歷,氣氛緊張熱烈,場面宏大壯麗,作者叱咤風(fēng)云的英姿躍然紙上。下片描敘現(xiàn)今被迫閑居的頹唐衰老境況,與上片形成強烈對比。結(jié)尾兩句,感嘆他南歸后屢次向朝廷上陳“萬字平戎策”,卻得不到一點回應(yīng),換來的只是東鄰家的種樹書!作者以自我嘲戲的口吻,抒發(fā)出沉郁的悲憤蒼涼。真是筆力千鈞,撼人心魄,催人落淚!《丑奴兒·書博山道中壁》結(jié)尾云:“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稼軒以吞咽式抒情法,用反語、淡語、輕松語表達歲月流逝、國恥未雪、壯志難酬的悲痛,卻顯得含蘊深厚,耐人尋味。
才高膽大的辛稼軒,還在詞的結(jié)尾用點睛妙筆,為人物寫真。請讀《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先師吳小如先生評析說:“此詞下片寫這戶人家較大一點的孩子都在戶外參加勞動,唯有最小的一個卻顯得無聊,只躺在溪邊剝蓮蓬吃著玩”,“一副愜意而憊賴的神情躍然紙上”。(14)吳小如:《詩詞札叢》,北京:北京出版社,1988年版,第285、286頁。這個結(jié)尾顯現(xiàn)出稼軒觀察人物銳敏細致與藝術(shù)表現(xiàn)力的高超不凡。再看《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的下片:
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此詞是稼軒晚年名作。上片寫他登樓壯覽神州山河引發(fā)千古興亡之思。下片就地懷古,專寫孫權(quán):這位少年英雄率領(lǐng)千軍萬馬雄踞江東,敢與曹操與劉備等前輩爭鋒,多次抵御并戰(zhàn)勝南侵的曹操大軍。曹操曾贊嘆說:“生子當如孫仲謀!若劉景升兒子,豚犬耳!”詞的結(jié)尾直接引用曹操原話上半句,卻有意忽略了下半句,留給讀者聯(lián)想、咀嚼。全篇以極凝練的筆墨塑造出生氣虎虎的孫權(quán)英雄形象,對怯懦無能、茍且偷安恰似劉表之子的南宋統(tǒng)治者予以辛辣諷刺。陳廷焯評此詞“魄力之大,虎視千古”,又贊詞的結(jié)尾“信手拈來,自然合拍”(15)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中冊,第970、985頁。,是精切的。
南宋沈義父《樂府指迷》說:“結(jié)句須要放開,含有馀不盡之意,以景結(jié)情最好?!?16)唐圭璋:《詞話叢編》,第1冊,第279頁。辛稼軒善于在詞的結(jié)尾用帶有象征性的景物,表現(xiàn)他對國勢政局的深重憂慮及其力挽狂瀾的救國壯志抱負。以下舉出三例:
(例一) 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摸魚兒·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
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為賦》
(例二) 江頭風(fēng)怒,朝來波浪翻屋。
——《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
(例三)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
例一結(jié)尾這斜陽煙柳,景物暗淡,情調(diào)凄婉,令人腸斷。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釋》說:“‘斜陽’以比國勢之衰微,‘煙柳’則比朝政之昏暗,此正所以令人‘斷腸’之處也?!?17)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536頁。例二,詞中深切懷念抵御北方強敵建立不朽功業(yè)的謝安。謝安被皇帝猜忌棄用,晚年長日惟消棋局,故而結(jié)尾并非一般的寫景,而是以江頭風(fēng)浪摧毀房屋暗喻南宋主戰(zhàn)大臣處境艱危,表達詞人沉郁蒼涼的憂國之情。例三,詞人寫他幻想飛上太空,揮寶劍要砍去月中的婆娑桂樹,使大地山河大放光明。這婆娑桂樹,隱喻侵占中原的金朝統(tǒng)治者,也包括南宋朝廷中的投降派。如此意境浪漫的結(jié)尾,使詞情昂揚,又令人心生美妙遐想。
辛棄疾還多次在詞的結(jié)尾寫出蘊含自然、社會與人生哲理的警句。例如《鷓鴣天·送人》:
唱徹《陽關(guān)》淚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幾千般。只今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fēng)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評贊此詞云:“此闋寫景而兼感懷。江樹盡隨天遠,好山則半被云埋,人生欲望,安有滿足之時,況世途艱險,過于太行、孟門,江間波浪,未極其險也。”(18)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中冊,第970、985頁。可見,篇中“浮天”、“帶雨”和結(jié)尾“江頭”、“別有”這兩聯(lián),都在寫景、抒情和議論中寄寓哲理。人間行路之難,象征著政治的險阻、抗戰(zhàn)派人士斗爭的艱難,也蘊含著作者對于人生艱辛與憂患的哲理思考。而另一首《鷓鴣天·代人賦》結(jié)尾的哲理更加美妙、豐富、深邃:
城中桃李愁風(fēng)雨,春在溪頭薺菜花。
此詞描寫江南山村原野初春風(fēng)光,清新秀麗,生機蓬勃,饒有濃郁的生活氣息。作者純用白描寫生,筆筆精彩傳神。劉永濟先生評贊結(jié)尾兩句說:“可見作者之人生觀。蓋以‘城中桃李’與‘溪頭薺菜’對比,覺‘桃李’方‘愁風(fēng)雨’摧殘之時,而‘薺菜’則得春而榮茂,是桃李不如薺菜,亦即城市生活不如田野生活也。此詞與東坡《望江南》后半闋……用意相同,皆以城市繁華難久,不如田野之常得安適。再推言之,則熱心功利之輩,常因失意而愁苦,不如無營、無欲者之常樂。此種思想與道家樂恬退、安淡泊之理相合?!?19)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中冊,第981、618頁。還可以想到,稼軒對樸實無華、不畏風(fēng)雨、先春而放的薺菜花的贊美,是對生命力的謳歌,也表現(xiàn)出他對官場風(fēng)雨的厭惡,他的頑強樂觀個性以及清新純樸的審美情趣,也使人感悟到美在自然樸素之中的真諦??梢娺@兩句詞恰似橄欖,其甘美滋味讓讀者品咂不盡。
煉字與煉句緊密相關(guān)。清代賀貽孫說:“煉字如壁龍點睛,鱗甲飛動,一字之警,能使全句皆奇?!?20)賀貽孫:《詩筏》,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第141頁。張表臣說:“詩以意為主,又須篇中煉句,句中煉字,乃得工矣。”(21)張表臣:《珊瑚鉤詩話》,何文煥:《歷代詩話》,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55頁。陳僅說:“煉句、煉字皆以煉意為主,句、字須從意中出也。”(22)陳僅:《竹林答問》,郭紹虞:《清詩話續(xù)編》,第2242頁。對煉字的研討,又產(chǎn)生了“詩眼”之說。楊載曰:“詩要煉字,字者眼也?!?23)楊載:《詩法家教》,何文煥:《歷代詩話》,下冊,第737頁。詩眼指的是句中最關(guān)緊要的字。劉熙載說:“余謂眼乃神光所聚”,“前前后后,無不待眼光照映”。(24)劉熙載:《藝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6頁。在詩句中,最生動地表現(xiàn)事物的形狀、動態(tài)、神情,并能把不同的詞組聯(lián)系起來的“眼”,一般是動詞或形容詞,也有意義虛而不實的語助詞和副詞。清人沈德潛主張詩眼應(yīng)當使用尋常的字,他說:“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近人挾以斗勝者,難字而已?!?25)沈德潛:《說詩晬語》,霍松林校注,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版,第241頁。這些尋??梢姷淖?,被杰出的詩人詞家別出心裁,巧妙運用,能夠最精準地透露出詩人的心靈隱秘和他對景物、事件的獨特感受。
辛棄疾對于詩眼的選擇和提煉極其重視。他在詩詞中多次說詩眼,如:“木末翠樓出,詩眼巧安排?!?《水調(diào)歌頭·題張晉英提舉玉峰樓》)“揩拭老來詩句眼,要看拍堤春水。”(《念奴嬌·和信守王道夫席上韻》)而他在作詞煉字的實踐中,也努力做到了“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上文所舉《鷓鴣天·代人賦》上片,“陌上柔桑破嫩芽”句,形容詞“柔”和“嫩”自然配合,相互映照,動詞“破”字是“平字出奇”的句眼,極生動新鮮地表現(xiàn)出早春桑芽綻放的蓬勃生機與活力,真是點睛妙筆!
稼軒確是運用動詞、形容詞作詩眼的藝術(shù)高手。請欣賞下面的句子:“漠漠輕陰撥不開”(《鷓鴣天·敗棋,罰賦梅雨》),“小閣橫空,朝來翠撲人衣”(《新荷葉·再題付巖叟悠然閣》),“剩云殘日弄陰晴”(《江神子·和人韻》),“脈脈石泉逗山腳”(《蘭陵王·賦一丘一壑》),“卻怪歌聲滑”(《六么令·用陸氏事》),“一榻清風(fēng)殿影涼”(《鷓鴣天·鵝湖道中》)等。其中“撥”、“撲”、“弄”分別化用了蘇軾的“滿座頑云撥不開”、杜牧的“嵐翠撲衣裳”、蘇舜欽的“嬌云濃暖弄陰晴”,詩眼有力度或有情意;而“逗”、“滑”、“涼”或擬人化,或打通觸覺與視聽覺,都是稼軒靈心妙感的新奇用法。
稼軒寫景擅長白描,也善于彩繪。他多次用顏色字作詩眼,營造出色彩鮮麗奪目的意象或境界,如“風(fēng)雨催春寒食近,平原一片丹青”(《臨江仙·即席和韓南澗韻》),“望中磯岸赤,直下江濤白”(《霜天曉角·赤壁》),“露染武夷秋,千巖聳翠”(《感皇恩》)等。
明末李濂《批點稼軒長短句》說稼軒“奇士乃有奇作”(26)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中冊,第981、618頁。,“煞有奇氣”(27)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下冊,第1098頁。,說得中肯。稼軒確實好奇,喜作奇怪語。其詞篇如《蘭陵王·恨之極》、《山鬼謠》、《蝶戀花·月下醉書雨巖石浪》、《千年調(diào)·開山得石壁》等,堪稱奇詭怪誕之作。而“笑拍洪崖,問千丈、翠巖誰削”(《滿江紅·游南巖》)、“千丈擎天手,萬卷懸河口”(《一枝花·醉中戲作》)、“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水調(diào)歌頭·趙昌父七月望日》)等,皆是“奇怪語”。稼軒“好奇”的審美趣味,也體現(xiàn)在他對詩眼的選擇與錘煉中。例如“翠浪吞平野”(《賀新郎·三山雨中游西湖》)。因為下雨,福州西湖水陡漲,作者感到一片湖水茫茫,好像把廣闊的平野都吞沒了。這個“吞”字大膽夸張,得奇險灝瀚之致。又如:“敲碎離愁,紗窗外、風(fēng)搖翠竹?!?《滿江紅》)此詞起筆就是“敲碎離愁”,可以感受這位閨中思婦對于沉重如磚石般壓在她心頭的離愁是多么厭惡痛恨?!扒盟椤迸c“離愁”搭配得奇特新警,立即扣人心弦。后兩句再點出是閨婦希望窗外風(fēng)搖翠竹之聲幫助她敲碎離愁。在此詞之前,唐宋閨情詞中,不曾有過這種宛如奇峰陡起的開篇,再舉一例:
云岫如簪。野漲挼藍。向春闌、綠醒紅酣。
——《行香子·云巖道中》
開篇兩句,一比一賦,一靜一動,第三句妙用擬人化手法寫綠“醒”紅“酣”,于是,暮春時節(jié)山野色彩繽紛的美景如畫展現(xiàn)。作者連用“漲”、“挼”、“醒”三個動詞和一個形容詞“酣”,好似向讀者亮出四顆璀璨的珍珠,非常美妙奇特。辛稼軒很敬仰同鄉(xiāng)前輩女詞人李清照,曾作《丑奴兒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模仿她用白描和口語寫景抒情。李清照有“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如夢令》)句,以形容人或動物軀體的“肥”和“瘦”這兩個俗字,來贊美暮春濃密的綠樹和稀少卻美艷的紅海棠花,由于用字新奇,人工天巧,當時文士莫不擊節(jié)稱賞。其后,詞人黃機《謁金門》、趙善括《好事近》、吳潛《摸魚兒》都襲用了“綠肥紅瘦”四字。稼軒卻在模仿中創(chuàng)新,用了“綠醒紅酣”來形容晚春綠樹紅花的意態(tài)神情,使李清照創(chuàng)造的這兩只詩眼,閃耀出新奇的光彩。
以上所說詞眼,都是動詞和形容詞。在稼軒詞中,也有妙用副詞、連詞等虛字作詩眼的,例如:
悠悠萬世功,矻矻當年苦。魚自入深淵,人自居平土。紅日又西沉,白浪長東去。不是望金山,我自思量禹。
——《生查子·題京口郡治塵表亭》
此詞是稼軒晚年出鎮(zhèn)京口時作。全篇追憶和頌揚大禹治水使神州大地免于陸沉,人類得以在平地上安居樂業(yè)。過片描繪紅日西沉、大江白浪滔滔東去景色,使全篇意境闊大壯麗。作者在此聯(lián)中楔入一個“又”字和一個“長”字,將眼前情景與無窮無盡時空連接起來,正如南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中評贊杜甫“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上兜率寺》)一聯(lián)詩時說:“遠近數(shù)千里,上下數(shù)百年,只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納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于言外?!?28)何文煥:《歷代詩話》,上冊,第420頁。顧隨《稼軒詞說》評曰:“‘又’者何?一日一回也?!L’者何?不舍晝夜也。傳神阿堵,頰上三毫,尚不足以喻之?!?29)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下冊,第1404頁??梢?,“又”、“長”二字寫出紅日與大江從遠古到今乃至將來,日日夜夜都在謳歌大禹拯救蒼生之不朽功績。這是稼軒虛字活用、平中見奇、珠璧相照的又一點睛妙筆!
這一節(jié)論稼軒詞對仗的藝術(shù)。詞的調(diào)譜一般只規(guī)定是單調(diào)、雙調(diào)或三段、四段,規(guī)定字數(shù)、句數(shù),各段哪幾句押平韻或仄韻,并未硬性規(guī)定必須對仗。因此,詞顯示中國古典詩歌的長短參差之美,不像五七言律詩那樣展現(xiàn)整齊對稱之美。但是,相當多的詞調(diào),如小令《浣溪沙》下片,有李璟“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晏殊“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蘇軾“日暖桑麻光似潑,風(fēng)來蒿艾氣如薰”的精彩對仗,故而后來的《浣溪沙》詞下片以一聯(lián)對仗為正體。又如長調(diào)《沁園春》,由于以蘇軾的《赴密州,早行,馬上懷子由》為正體,此詞上下片有領(lǐng)字以下的四個四字句都用了對仗,其后《沁園春》即以對偶為工。再如《滿江紅》,此調(diào)前后段各兩個七字句,也沒有規(guī)定對仗,但因為張先、蘇軾、周邦彥都有美妙對聯(lián),后來便以對偶為佳。
辛棄疾具有高超的對仗藝術(shù)。他的《新居上梁文》、《賀袁同知后》都是講求對仗的駢文,還有一篇啟,留下了“貔貅沸萬灶之煙,甲胄增一鼓之氣”這兩個氣勢逼人的對偶句。他還創(chuàng)作了中二聯(lián)對仗的《即事示兒》、《送別湖南部曲》等五七言律詩。稼軒在長短句歌詞中常插入精彩的對仗句,使篇中駢散結(jié)合、句式和節(jié)奏多樣,更有利于表現(xiàn)豐富、微妙、多變的情思意蘊。
在稼軒詞中,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八言對仗句。如:“攜翠影,浸云壑”(《賀新郎》),“火鼠論寒,冰蠶語熱”(《哨遍》),“天闊鳶飛,淵靜魚躍”(《蘭陵王》),“曉山眉樣翠,秋水鏡般明”(《臨江仙》),“秋晚莼鱸江上,夜深兒女燈前”(《木蘭花慢》),“春意才從梅里過,人情都向柳邊來”(《山花子》),“記跖行仁義孔丘非,更殤樂長年老彭悲”(《哨遍》)。這些對仗,或?qū)懢埃蛟佄?,或抒情,或敘事,或議論,字字相對,備極工切,又銖兩悉稱,自然天成,并無兩句意相同或相近的“合掌”之弊。
對仗按照上下句意的關(guān)系,有“事異義同”的正對,有“理殊趣合”的反對,有上下句意連貫而下的流水對,稼軒詞中比比皆是,例如:“疏蟬響澀林逾靜,冷蝶飛輕菊半開”(《瑞鷓鴣》),“無言每覺情懷好,不飲能令興味長”(《鷓鴣天》),這是正對;“啼鳥有時能勸客,小桃無賴已撩人”(《浣溪沙》),“動搖意態(tài)雖多竹,點綴風(fēng)流卻欠梅”(《鷓鴣天》),這是反對;“只因買得青山好,卻恨歸來白發(fā)多”(《鷓鴣天》),“從教犬吠千家白,且與梅成一段奇”(《鷓鴣天》),“自從一雨花零落,卻愛微風(fēng)草動搖”(《鷓鴣天》),這是流水對。這些流水對上下句一意貫注,仔細察看,卻幾乎是字字對偶,顯出稼軒的工力。
在稼軒詞中,還有一些比較特殊的對仗,例如:“山草舊曾呼遠志,故人今又寄當歸”(《瑞鷓鴣》),這是藥名對;“提壺沽酒已多時,婆餅焦時須早去”(《玉樓春》),這是禽言對;“遙知書帶草邊行,已在雀羅門里住”(《玉樓春》),這是典故對;“平生插架昌黎句,不似拾柴東野苦”(《玉樓春》),這是人名對;“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西江月》),“十千一斗飲中仙,一百八盤天上路”(《玉樓春》),這是數(shù)量詞對。
稼軒詞里還有隔句對,即扇對,例如:“甚云山自許,平生意氣;衣冠人笑,抵死塵埃?!薄耙≈坌嗅灒葢?yīng)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沁園春》)有疊韻對,如:“穿窈窕,過崔嵬”(《鷓鴣天》)。有疊韻與雙聲對:“人情輾轉(zhuǎn)閑中看,客路崎嶇倦后知”(《鷓鴣天》)。有疊字對,如:“人歷歷,馬蕭蕭”,“玉音落落雖難合,橫理庚庚定自奇”(《鷓鴣天》),“最愛霏霏迷遠近,卻收擾擾還空闊”(《滿江紅》)。有既上下句對又兼當句對,如:“天闊鳶飛,淵靜魚躍”(《蘭陵王》),“有情無意東邊日,已怒重驚忽地雷”(《鷓鴣天》)。
錢鍾書先生《談藝錄》云:“律詩之有對仗,乃撮合語言,配成眷屬。愈能使不類為類,愈見詩人心手之妙?!?30)錢鍾書:《談藝錄》,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85頁。稼軒詞中一些對仗,即能使不類為類,可見詞人心手之靈妙。例如,“心如溪上釣磯閑,身似道旁官堠懶”,“君如九醖臺粘盞,我似茅柴風(fēng)味短”(《玉樓春》),前聯(lián)說自己心閑身懶,后聯(lián)說友人高雅自己簡樸,共用了四個比喻,喻象新奇、獨創(chuàng),既是“遠取譬”,又有幽默情趣。再舉一例:
看長身玉立,鶴般風(fēng)度;方頤須磔,虎樣精神。文爛卿云,詩凌鮑謝,筆勢骎骎更右軍。
——《念奴嬌·壽趙茂卿郎中》
連用五六個比喻,組成了四個四字句的扇對和兩個四字句的正對,再接以一個七字句,把壽星趙茂卿超凡出眾的形貌、身材、精神、風(fēng)度及其詩書才華描繪得惟妙惟肖,活靈活現(xiàn)。
再看稼軒用擬人化手法的寫景詠物對仗句:
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
——《鷓鴣天·鵝湖歸,病起作》
作者病愈初起,仍感身心疲憊,見到相互依靠著的紅蓮簡直像是剛喝醉似的,白鳥一聲不吱,作者斷定它一定在自個兒發(fā)愁。清人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評這一聯(lián):“生派愁怨與花鳥,卻自然?!?31)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中冊,第989頁。作者移情于物,又借物來表現(xiàn)自己病初愈的百無聊賴情態(tài)。這一聯(lián)對仗不求字字工對,取其自然渾成。又如:
已驚并水鷗無色,更怪行沙蟹有聲。
——《鷓鴣天·和傅先之提舉詠雪》
作者先以“鷗無色”寫雪地一片潔白,又借“蟹有聲”反襯出環(huán)境寂靜?!耙洋@”、“更怪”上下呼應(yīng),組成情景相生、自然暢達的流水對。再看一聯(lián):
枯荷難睡鴨,疏雨暗池塘。
——《臨江仙》
這首詞寫閨婦秋日愁思??莺墒栌甓际乔锾炀跋螅璋党靥僚c難眠鴨子,都是思婦眼中所見,更增添她的凄涼、孤寂。顧隨評:“出句寫得憔悴,對句寫得凄涼?!y’字、‘暗’字,俱是靜中一段寂寞心情底體驗。”(32)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中冊,第910、1089頁。寫景真切,詩眼傳情,上下句渾成一體,堪稱對仗佳聯(lián)。
陳寅恪先生論對仗說:“凡上等之對子,必具正、反、合之三階段……若正及反前后兩階段之詞類聲調(diào),不但能相當對,而且所表現(xiàn)之意義復(fù)能互相貫通,因得綜合組織,別產(chǎn)生一新意義。此新意義,雖不似前之‘正’及‘反’二階段之意義,顯著于字句之上,但確可以想象而得之,所謂‘言外之意’是也。此類對子既能具備第三階段之‘合’,即對子中最上等者?!?33)《與劉叔雅論國文試題書》,劉夢溪:《中國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經(jīng)典·陳寅恪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832-833頁。黃天驥先生闡釋說:“這看法非常精辟,陳先生所說的‘合’,正是由意遠、理殊的偶句,相互貫通、相互作用,從而導(dǎo)致產(chǎn)生言外之意的合力。……李商隱詩:‘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泻蜔o的對應(yīng)、貫通,使讀者想象到暗暗相戀者不可言喻的苦惱和幽怨。這萬縷情思,上句、下句字面上沒有觸及,若把兩句分隔開來,不作偶句,則內(nèi)涵也比較簡單。只有作為對偶句,它們產(chǎn)生了‘合力’,讓讀者浮想聯(lián)翩,呈現(xiàn)出美麗的而又不幸的意象?!?34)黃天驥:《詩詞創(chuàng)作發(fā)凡》,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9、160頁。他又說,杜甫在律詩中“經(jīng)常運用‘反對’,對偶句的一開一闔,一正一反,一抑一揚,產(chǎn)生了合力效應(yīng),擴展開無限的空間,像‘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上、下句都似不相屬,合起來便相得益彰,意思非常深遠?!?35)黃天驥:《詩詞創(chuàng)作發(fā)凡》,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59、160頁。稼軒詞就有不少在開闔、抑揚、正反中產(chǎn)生合力效應(yīng)的對仗聯(lián)句,例如:
輕鷗自趁虛船去,荒犬還迎野婦回。
——《鷓鴣天·黃沙道中即事》
亂云剩帶炊煙去,綠水閑將日影來。
——《鷓鴣天·元溪不見梅》
忽有微涼何處雨,更無留影霎時云。
——《浣溪沙·常山道中即事》
“輕鷗”一聯(lián)在一去一回中表現(xiàn)了山鄉(xiāng)人與動物毫無機心和諧相處乃至親如一家的生活氛圍,令人神往;“亂云”一聯(lián)在景物一忙一閑的對照中展示山鄉(xiāng)的恬靜和人們生活的悠閑?!昂鲇小币宦?lián)捕捉住南方山野夏日晴雨瞬息變幻景象,于有無間使人感受到大自然時時處處都有美等待著人們的慧眼靈心去發(fā)覺和表現(xiàn)。這三聯(lián)都是寫景的對仗,下面幾例是抒情、敘事與議論的:
自笑好山如好色,只今懷樹更懷人。
——《浣溪沙·偕杜叔高、吳子似宿山寺戲作》
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
——《鷓鴣天·博山寺作》
鄭賈正應(yīng)求死鼠,葉公豈是好真龍。
——《瑞鷓鴣·乙丑奉祠歸,舟次余干賦》
老冉冉兮花共柳,是棲棲者蜂和蝶。
——《滿江紅·餞鄭衡州》
“自笑”一聯(lián),蘇軾“愛山如愛色”與傅亮“夫愛人懷樹”,一為詩句,一為文句,本無關(guān)聯(lián),稼軒竟巧妙地把二者構(gòu)成對仗,從而產(chǎn)生合力,表達作者以自嘲幽默口吻傾吐其好山與懷人的深情。這是上下對兼當句對?!拔稛o”一聯(lián),出句與對句均用老莊之語構(gòu)成對仗,借以抒寫甘于寂寞、不事奔競的中庸之道,兼具詩情和哲理,足以啟迪讀者的心智?!班嵸Z”一聯(lián),用鄭賈買鼠和葉公好龍兩個本來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典故,“譏韓侂胄不識真材,反坐己以謬舉也”(36)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中冊,第910、1089頁。?!袄先饺健币宦?lián),用屈原《離騷》與《論語》的句子,加上“花共柳”與“蜂和蝶”,構(gòu)成句法新穎,饒有象趣、情趣與理趣的妙對。顧隨先生贊賞此聯(lián)“至情至理”,“與古人神合”,“正是稼軒本色”(37)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上冊,第435頁。。真乃中的之論。
從以上的論述可見,辛棄疾詞的對仗,在內(nèi)容、形式、技法各方面都有創(chuàng)新,尤其善于在聯(lián)句的正反、抑揚與開闔中產(chǎn)生合力效應(yīng),如同電影中的蒙太奇鏡頭組合,激發(fā)觀眾的想象,產(chǎn)生新鮮、豐厚的情思意蘊。辛棄疾將古典格律詩詞的意象美、音樂美、對稱美、參差美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稼軒在其詞中還顯示出高超的排比藝術(shù)。有排比四個三言句的:
尊如海,人如玉,詩如錦,筆如神。
——《上西平·會稽秋風(fēng)亭觀雪》
連用四個比喻,抒發(fā)出他在壯觀雪景中飲酒賦詩的豪情勝慨。他的五首《行香子》詞,寫出了七個三言排比句:
恨夜來風(fēng),夜來月,夜來云。
放霎時陰,霎時雨,霎時晴。
看北山移,盤谷序,輞川圖。
且飲瓢泉,弄秋水,看停云。
聽小綿蠻,新格磔,舊呢喃。
奈一番愁,一番病,一番衰。
算不如閑,不如醉,不如癡。
以上的排比句,或?qū)懢皵⑹?,或抒情議論,排比的句式與手法靈活多樣,彰顯出稼軒以巧妙構(gòu)思、豐富想象和淵博知識創(chuàng)造形象、音象與意境的高超藝術(shù)。
然而金無足赤,玉有微瑕。辛棄疾在字句的研煉上也有缺點。他的極少數(shù)作品沒能逐字逐句地推敲、打磨,以致字詞重復(fù)。例如《臨江仙》(手撚黃花無意緒),前片“手撚”,后片“攜手”,重復(fù)“手”字;后片“舊時”、“舊歡”,重復(fù)“舊”字;前片“等閑”,后片“閑處”,重復(fù)“閑”字?!肚迤綐贰醯掠芍鞑旧取罚掀按核迸c“春岸”,重復(fù)了“春”字。顧隨《稼軒詞說》批評稼軒詞“細謹不拘,大行無虧”(38)吳企明:《辛棄疾詞校箋》,中冊,第910頁。,是中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