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照贈答詩芻議

石濤

摘 ?要：鮑照現(xiàn)存贈答詩12首，包括10首贈詩和2首答詩。鮑照贈答詩的創(chuàng)作與崇文重利、山水入詩的時代背景密切相關(guān)。雖然贈答詩僅存12首，但其贈答對象依身份可分為三類，分別是高官、同僚及方外人士，其中大部分為中下層人士。其贈答內(nèi)容多表現(xiàn)為干謁求引、別離相思及敘述心志。鮑照贈答詩的藝術(shù)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他善于運用景物，實現(xiàn)了情、景的高度融合;另一方面是在表現(xiàn)內(nèi)容上他一反贈答詩歌功頌德的傳統(tǒng)，在贈答詩中指摘貶抑，豐富了贈答詩的表現(xiàn)主題，具有突破性意義，推動了贈答詩的繼續(xù)發(fā)展。

關(guān)鍵字：鮑照;贈答詩;時代;內(nèi)容;藝術(shù)成就

中國分類號：I207.2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1672-4437（2021）01-0089-04

正如梅家玲先生所說，贈答詩“在一來（贈）一往（答）的詩作中，呈現(xiàn)出具有彼此對應關(guān)系的情感內(nèi)容和形式?！盵1] 贈答詩作為一種互動性極強的詩歌類型，是詩人們溝通交流的一種特殊而又重要的媒介。贈答詩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大雅》的《崧高》篇，其中記載“吉甫作頌，其詩孔碩。其風肆好，以贈申伯”[2]，被眾多學者認為是贈答詩的濫觴。此后，隨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贈答詩也跟著不斷演變，到魏晉時期，文人大量創(chuàng)作贈答詩，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大致確立了贈答詩的基本模式，使其成為一種獨立的詩歌類型。及至南朝，承魏晉余風，繼續(xù)推動贈答詩的發(fā)展，劉宋時期眾多優(yōu)秀文人都有贈答之作?！段倪x》收錄有劉宋時期6位作家共15首贈答詩（不包括散見其它詩類部分），而無鮑照贈答詩收錄，不可不謂一大憾事。

鮑照現(xiàn)存詩歌204首，其中贈答詩12首，包括贈詩10首：《日落望江贈荀丞詩》《贈傅都曹別詩》《贈故人馬子喬詩六首》《秋日示休上人》《贈顧墨曹詩》;答詩2首：《答客詩》和《答休上人》[3]。解讀鮑照贈答詩，可以發(fā)現(xiàn)鮑照贈答詩，較之前人贈答詩，不但實現(xiàn)了情、景的高度融合，而且賦予贈答詩新的主題，豐富了贈答詩的表現(xiàn)內(nèi)容，具有一定的文學史意義。

一、鮑照贈答詩的時代背景

文學作品與時代相互影響，文學作品往往反映出鮮明的時代性，時代也經(jīng)常影響乃至規(guī)定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方向，這也就是劉勰所謂的“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4]1713鮑照贈答詩的形成與當時崇文重利的社會風尚、山水入詩的創(chuàng)作方式密切相關(guān)。

（一）崇文重利的社會風尚

劉宋時期，在帝王的提倡及諸王、顯貴世家們的推動下，形成了崇文重利的社會風尚。據(jù)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記載：“自宋武愛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構(gòu)。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爾其縉紳之林，霞蔚而飆起。”[4]1714。裴子野《雕蟲論序》也載：“宋明帝博好文章，才思朗捷，常讀書奏號稱七行俱下。每有禎祥及幸宴集， 輒陳詩展義;且以命朝臣。其戎士武夫，則托請不暇，困于課限，或買以應詔焉。于是天下向風，人白藻飾，雕蟲之藝，盛于時尖?！盵5]可見由于劉宋君王的喜好與提倡，客觀上促進整個社會形成習文好文的風氣，其他諸王及顯貴世家也以“獎勵文學招納，文士為榮”[6]。如臨川王與門人曾編《世說新語》《幽明錄》等書;謝靈運、顏延之等世家代表則更是因文辭冠絕一時。在這種社會背景下，文人可以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取得功名利祿，極大激發(fā)了鮑照這類“篳門士”的創(chuàng)作熱情。鮑照是劉宋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數(shù)量最多的詩人，即使放在整個南朝來看，也僅有晚出的庾信能與之抗衡。贈答詩作為最能體現(xiàn)詩人心態(tài)與思想的類型，自然也得到了極大發(fā)展。

（二）山水入詩的創(chuàng)作方式

晉宋之際的詩人既繼承了魏晉以來詩歌抒情言志的傳統(tǒng)，也實現(xiàn)了山水大量入詩的詩歌新變。劉勰《文心雕龍?明詩》曰：“宋初文詠，體有因格，老莊告退，而山水方滋?！盵4]208很好地概括了南朝宋詩歌山水與文學創(chuàng)作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方式。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對贈答詩無疑有重要意義，正如學者蔡彥峰所說：“興起之后，山水題材、山水描寫迅速拓展到幾乎所詩類中，贈答詩毫無疑問也受到山水詩的影響?！盵7]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自然也對鮑照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影響。就贈答詩而言，鮑照12首贈答詩中，11首含有對山水的抒寫，可見山水入詩對鮑照贈答詩影響之大。

二、鮑照贈答詩的對象及內(nèi)容

依前所言，贈答詩歌作為互動性極強的詩歌類型，贈答對象明確且在創(chuàng)作之始就已確定。胡大雷先生在《文選詩研究》中說：“《文選》詩的分類原則，或依照為某人而作，或依照為某事而作，或依照以什么體式而作，‘贈答詩之成類，是典型地依照詩歌中表明贈某人或答某人?！盵8]雖是舉《文選》中贈答例，但放之鮑照贈答詩，依舊適用此原則。從鮑照贈答對象看，有些是當權(quán)的高官貴族，如《日落望江贈荀丞詩》中提到的荀丞，即荀赤松（一說荀萬秋），時任尚書左丞;有些是與自己身份地位相當?shù)耐排笥?，此類居多，如《贈傅都曹別詩》《贈顧墨曹詩》《贈故人馬子喬詩六首》，據(jù)《宋書?百官志》，都曹、墨曹均屬十八曹參軍，地位較為低下，而馬子喬既無官職相屬，也不見于史傳，甚至可能是平民;還有一類是方外化人兼友人，如《秋日示休上人》《答休上人詩》，兩首詩歌中提到的休上人，即和尚湯惠休。由此可見，鮑照所交好者，多是中下層人。

因其贈答對象身份及親疏程度不同，詩人所表達的內(nèi)容也不盡相同。其表達的內(nèi)容大致是干謁求引、別離相思，亦或敘述心志。

（一）干謁求引

鮑照生活的時代，雖然門閥世家的勢力有所削弱，但是其在人才選拔上仍占據(jù)有利地位，而像鮑照這樣出生寒門卻又渴求在政治上能夠一展身手的文人往往會向位高權(quán)重者贈詩，以求重用。鮑照走的也是寫詩干謁這條路，據(jù)《南史.烈武王劉道規(guī)》記載：

照始嘗謁義慶未見知，欲貢詩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輕忤大王?！闭詹淮笈唬骸扒лd上有英才沉沒而不聞者，安可數(shù)哉。大丈夫豈可遂蘊智能，使蘭艾不辨，終日碌碌，與燕雀相隨乎？”于是奏詩，義慶奇之。賜帛二十匹，尋擢為國侍郎，甚見知賞。[9]

鮑照出身寒門，文學才能較高，鐘嶸曰“才秀人微”，但又充滿強烈的功利思想，渴望能得到引薦入仕，于是就向臨川王劉義慶“貢詩言志”，且得以任國侍郎職。鮑照贈答詩《日落望江贈荀丞詩》無疑最能呼應鮑照這種“貢詩言志”的行為：

旅人乏愉樂，薄暮增思深。

日落嶺云歸，延頸望江陰。

亂流灇大壑，長霧匝高林。

林際無窮極，云邊不可尋。

惟見獨飛鳥。千里一揚音。

推其感物情，則知游子心。

君居帝京內(nèi)，高會日揮金。

豈念慕群客，咨嗟戀景沉。[3]287

本詩創(chuàng)作于公元459年，即大明三年，是時，詩人四十六歲，因罪被解職，獨自流浪于江北，作此詩遙寄友人荀赤松（一說荀萬秋），希望能幫助其走出困境。末兩句寫到“豈念慕羣客，咨嗟戀景沉。”雖然詩人渴望得到友人的提攜，但表現(xiàn)極為委婉含蓄。

（二）別離相思

鮑照部分贈答詩是因與同僚或友人別離而作，這類詩歌往往有感而發(fā)，深沉感人，如《贈傅都曹別詩》：

輕鴻戲江潭，孤雁集洲沚。

邂逅兩相親，緣念共無已。

風雨好東西，一隔頓萬里。

追憶棲宿時，聲容滿心耳。

落日川渚寒，愁云繞天起。

短翮不能翔，徘徊煙霧里。[3]297

這是鮑照對傅都曹的離別贈詩。詩人以“輕鴻”比喻傅都曹，以“孤雁”自況，揭示二人即將各奔天涯的現(xiàn)實處境。雖然不清楚這位傅都曹姓甚名誰，也不知道其回贈之作，但絲毫不影響我們對詩歌情感的解讀。其正如張蔭嘉所評：“詩分三層看，“前四句念前日之偶聚契合，中四正敘目前之忽散檕思，后四遙寄后日之獨居難聚，純以鴻雁為比，尤是古格?！?[3]299王壬秋亦云：“苦思其情，非相思真者，不知其佳，非極煉亦不能作此五句?！?[3]299詩人對著即將分別的友人吐露著自己的深沉情感，路長紙短，令人潸然。

鮑照贈答的對象，有時候相隔兩地，這時候詩人往往通過遙寄詩歌，以表達對友人的思念，如鮑照組詩《贈故人馬子喬詩六首》，均委婉含蓄情真意切地表達對長時間分隔兩地的友人的想念，尤以其一和其六為佳：

一

躑躅城上羊，攀隅食玄草。

俱共日月輝，昏明獨何早。

夕風飄野籜，飛塵被長道。

親愛難重陳，懷憂坐空老。

六

雙劍將別離，先在匣中鳴。

煙雨交將夕，從此遂分形。

雌沈吳江里，雄飛入楚城。

吳江深無底，楚闕有崇扃。

一為天地別，豈直限幽明。

神物終不隔，千游儻還并。[4]279-283

其一繼承了《詩經(jīng)》以來的比興手法，先以羊躑躅花起興，繼而道出“親愛難重陳，懷憂坐空老?！钡男穆?，形象突出，詩人對馬子喬的深厚情誼躍然紙上。其六以雄雌為喻，委婉含蓄表明自己與友人雖各在一方，但其深情厚誼終不會因為距離的緣故有所隔離。典故的使用，渾厚自然，使其表達更增典雅、情誼更添濃醇。恰如王壬秋所評：“起煉氣于無形，頗有自然神力。首俱常意，而煉想取勢具佳，遂覺生動濃至?！盵3]283

（三）敘述心志

鮑照部分贈答詩歌的內(nèi)容是向友人敘述自己的心志。如《答客》：

幽居屬有念，含意未連詞。

會客從外來，問君何所思。

澄神自惆悵，嘿慮久回疑。

謂賓少安席，方為子陳之。

我以篳門士，負學謝前基。

愛賞好徧越，放縱少矜持。

專求遂性樂，不計緝名期。

歡至獨斟酒，憂來輒賦詩。

聲交稍希歇，此意更堅滋。

浮生急馳電，物道險弦絲。

深憂寡情謬，進伏兩暌時。

愿賜卜身要，得免后賢嗤。[4]283-284

詩人坦誠地向友人吐露自己的心聲。在詩中，詩人直敘自己生性狂放不羈，奈何世道險惡，令“我”只能以酒澆愁，以詩消憂。詩作于晚年，此時戰(zhàn)亂頻繁，偏偏主上猜忌，且詩人又先后多次依附諸王，不得不謹小慎微。詩人有批評黑暗現(xiàn)實的一面，只是較為隱晦，在多變時局里，很多世家大族文人都深感禍福難測，身不由己，而鮑照這樣的寒族士人對這種感受無疑更為深刻。

三、鮑照贈答詩歌的藝術(shù)特色及成就

對于鮑照詩歌的藝術(shù)特色及成就，歷代詩家已多有評價。而對于贈答詩，僅有單篇的分析，而未有綜合性的評價。如王船山評《贈故人馬子喬》其一：“重用比興，以平語出之，非但漢人遺旨，亦三百篇流風也?！盵3]280王闿運評《贈故人馬子喬》其三、其六：“一接便結(jié)，尺幅具萬里之規(guī)?！盵3]282“煉氣于無形，頗有自然神力?！盵3]283。陳胤倩評《答客詩》：“述感直敘之章，調(diào)生態(tài)老?！盵3]284吳摯父亦云：“疏樸開杜、韓先聲?！盵3]284王船山評《日落望江贈荀丞詩》：“似劍埋土中，偶爾被發(fā)，清光直欲澈天?！盵3]288總之，鮑照的贈答詩有其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有較高的藝術(shù)成就。綜合分析其詩作，鮑照贈答詩的最突出成就在于情景關(guān)系處理精當，達到了情景交融的藝術(shù)效果，較之前人，這是一大突破。另外，鮑照部分贈答詩，引入對贈答對象指摘貶抑的內(nèi)容，豐富和擴大了贈答詩的表達內(nèi)容，推動了贈答詩歌的繼續(xù)發(fā)展。

（一）情景交融

正如《文心雕龍?物色》所言：“水沓水匝，樹雜云合。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春日遲遲，秋風颯颯。情往似贈，興來如答?！盵4]1761自然景物與最能體現(xiàn)詩人情感意志的贈答詩相結(jié)合，不但豐富詩歌的表現(xiàn)手法及技巧，更有助于強化詩歌的表現(xiàn)力。鮑照的贈答詩在處理情景關(guān)系方面，達到了情、景高度融合的藝術(shù)效果。如《秋日示休上人》：

枯桑葉易零，?？托囊左@。

今茲亦何早，已聞絡緯鳴。

回風滅且起，卷蓬息復征。

愴愴簟上寒，凄凄帳里清。

物色延暮思，霜露逼朝榮。

臨堂觀秋草。東西望楚城。

白楊方蕭瑟，坐嘆從此生。[3]288-299

詩句將景物描寫與情感抒發(fā)相交雜，有景有情。所選取的景物對應著詩人的情感，如“葉易零”對應‘心易驚，“方蕭瑟”與“嘆此生”相對應，詩人胸中的情思隨著景物的變化而任意馳騁。王夫之在《姜齋詩話》寫到：“情景雖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勝景，互藏其宅?！盵10]兩景融合才更能表現(xiàn)詩人的真情實意。

再如《贈顧墨曹詩》：“昏明易遠，離會難揆。云轍泉分，西艫東軌。”本詩總四句16字，體制短小，在這首小詩里面，除了第二句“離會難揆”外，從昏明的時間變化，到“云轍”“西艫”的意象運用，全是與友人離別時候的景物描寫，看似平淡無奇，實則透露出詩人對友人濃濃的情誼，不然為何只顧遠行的車轍及東行的艫船，忘了時間，也忘了叮囑?！盁o聲勝有聲”，情、景高度統(tǒng)一，具有較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

（二）主題突破

鮑照贈答詩的另一成就是他突破了魏晉以來贈答只是歌功頌德、贊美說好話的傳統(tǒng)，考察鮑照現(xiàn)存贈答詩，幾乎沒有為歌頌對象功德而作。如《答休上人》直言不諱對休上人所贊美的“酒”“菊花”發(fā)出“味貌復何奇”這類貶抑之語。而《日落望江贈荀丞詩》更是這方面的代表。詩歌的最后四句寫到“君居帝京內(nèi)，高會日揮金。豈念慕群客，咨嗟戀景沉?！北藭r，荀丞不僅官職高，而且是鮑照目前所需求助之人，鮑照非但沒有對其歌頌、贊美，反而直言不諱地對荀丞“高會日揮金”的生活予以批評，對自己現(xiàn)在漂淪的生活大發(fā)牢騷。王夫之對此詩推崇備至，將其與《風》《雅》并提，指出“古今之間，別立一體，全以激昂風韻，目致勝地。終日對此等語，即不足入《風》《雅》堂奧，而眉端吻際，俗塵洗盡矣?！盵3]288

觀鮑照其它詩篇，也常有此類“不平之氣”，似乎更無特別之處。但是將其放在贈答詩的發(fā)展歷程中來看，則是明顯的進步。在鮑照之前，眾多名家雖有贈答詩存世，但都沒有跳出贈答詩為對方歌功頌德的窠臼。比如同為“元嘉三大家”之一的謝靈運，現(xiàn)存大量贈答詩，相當多的作品是贈與自己的家族兄弟，甚至是晚輩。但是即便如此，贈答內(nèi)容也多表現(xiàn)對其贊美夸耀，且多用四言寫成，典雅含蓄。而直到鮑照的贈答詩，才真正實現(xiàn)了內(nèi)容上的突破，賦予了贈答詩對贈答對象指摘貶抑的新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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