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輝
八月的松山,秋光格外迷人。
白露為霜后,地寒漸次而重。風(fēng)輕云淡間,所有的綠意似乎一夜間變得薄淺,漫灘的草色半青半黃,如一幅泛舊的風(fēng)景畫。
大片大片的青黃如水,淌過牧場,滑過山坡,又悄然地停歇在遠(yuǎn)處某個山的低洼處。似乎有誰在蓄意地安排,刻意地鋪排了這仲秋的場面。
天高,云淡。松山草原,大野靜謐。盈懷而來的,是一場沁涼的微風(fēng)。一株一株的芨芨草,連成叢,挺了堅硬的細(xì)腰,隨風(fēng)輕搖,努力地長成水畔蘆葦樣的風(fēng)景。在這樣的時刻,與這樣輕松的微風(fēng)相遇,頓生閑閑的適意。
蒼茫松山,藜麥在野。田間地頭、緩坡低洼,萬千株藜麥,若水汪洋。七彩繽紛地,若云霞絢麗鋪陳。似乎有激情而富足的畫家,隨意地將藤黃、花青、朱砂、赭石等諸多的顏料調(diào)合,恣情肆意地潑灑。大地如一面展開的巨幅云錦,正姹紫嫣紅、張燈結(jié)彩地美著,鋪天蓋地地扯開年節(jié)里才有的歡悅和喧騰??拷蜻h(yuǎn)觀,都覺天地歡欣,人間福滿。
造化真是有趣的神。如果一個人,穿紅著綠,配紫綴黃,一定是大俗了??蛇@藜麥,赤橙青黃紫的,卻是非常自然的和諧大美。不同的色,帶了不同的情緒,以不同的排場,盡情鋪開。紅的、黃的、綠的、紫的、顏色艷正,造化濃情得如一闕宋代的詞,一首唐朝的詩。這青天白日下,這朗朗乾坤里,生命原始而本真的力,深蘊并穿透其間,處處便皆是萬物生的歡喜。
金風(fēng)玉露里,那些藍(lán)花花的胡麻、紅花花的豌豆、綠穗穗的燕麥都隨著節(jié)氣漸次隱退后,三萬畝藜麥熱烈烈地披紅掛綠,隆重登場。長天大地之間,萬畝啊,以驚天動地的氣勢:清風(fēng)徐來,枝葉婆娑,如有千萬匹天馬從大野深處隱秘而來。
八月的藜麥,褪去了夏日的青澀,宛若已經(jīng)過了二八的女子,脫胎換骨地閃進(jìn)桃李年華,在松山灘上走向成熟。南美的濃釅風(fēng)情依舊。這眼若桃花的美艷,這美酒半醺的風(fēng)情,是自帶的,如印,老早就拓在骨頭的最底部了。
在松山的天光地氣里,任意擇一塊,就是一幅絕色的畫。遠(yuǎn)看,一畹,二畹,三畹的,皆是如絲如綢,如綾如羅。真想,扯一片,隨意披在身上。風(fēng)吹羅衣,扶搖而美,在浩浩大野,和著磬、缶、鼓、筑的音,與陽光一同明媚。近聽,一株,二株,三株的,都似低吟淺唱,輕音軟語。真想,唱一闋,那公元前的詩三百:藜麥青青,清揚婉兮;藜麥依依,歲月靜好。
高原上的時光如漏一樣,緩慢地過。長冬無夏、春秋相連的日子,讓光陰有些單調(diào)和寂寥。恰好,這藜麥,如一個遠(yuǎn)嫁的美好女子,被草原迎娶成新娘。帶著花樣的容貌,帶了清風(fēng)明月的情懷,跋山涉水地從南美遠(yuǎn)道而來,在松山落地生根,開花結(jié)籽。
如此,如此。在松山這塊廣袤的大地,草原與藜麥相濡以沫,忘了江湖。粗糲的松山,適宜生長,磅礴大氣。而溫婉的藜麥,性情隨和,如賢惠的妻,甘心地隨了夫君,安身立命。粗狂與細(xì)膩,堅硬與柔軟,在草原深處不動聲色地相融靠近。在高原上,安心地生根、發(fā)芽,拔節(jié)、抽穗。與高原上的子民一起,耐寒、耐旱、耐堿、耐貧瘠,終是堅韌地完成使命,變得籽實飽滿。
松山,質(zhì)地薄涼。所謂的雨水豐沛,所謂花團(tuán)錦簇,都只是曾經(jīng)心里駐著的夢。植物的枯榮,短得似乎只是幾步間的功夫。物種單一,色彩單調(diào),是固定的注釋??墒?,這原本的寒山瘦水間,藜麥還是兀自地美開,婉然地辟開了一個高原深處的桃花源。
其實,農(nóng)人不是觀光客。這春耕為稼,秋收為穡里,勤勞是天底下最聰明的生存方式。松山大地上,萬畝藜麥的綿延是磅礴的背景。這里,藜麥斂首,農(nóng)人彎腰。在詩人的心里,一茬藜麥就是一行詩。畫家眼里,一田藜麥自成一幅畫。而在自己的心里,那一壟壟的藜麥,就是一茬茬的收獲與幸福。
秋野里,藜麥安然蓄積,靜候收割。微風(fēng)過處,藜麥的葉片颯颯輕響,似有宮商角徵羽的音在曼妙輕和。輕微的恍惚間,覺得自己也著了素縷樣的布衫,就那么衣袂飄飄地走在公元前的詩經(jīng)里,長成一株籽實飽滿的藜麥。
穿田而過,明亮的光線透過濃密的葉隙,光影斑駁。成熟的藜麥穗部類似高粱,穗色呈紅、紫、黃、綠。高過人頭的株干上五彩紛呈。一株株蓬勃的藜麥,如同一個個有孕在身的母親,姿態(tài)高貴。健碩的身子,緊裹著累累的籽實。色澤鮮艷而招搖,籽實飽滿而沉重,這種堅韌與嬌艷的反差與結(jié)合,感受到一種質(zhì)感的品質(zhì)。似乎人世的好日子終于有了主,就此心安理得,歲月有序。
細(xì)想,這紅、黃、綠的熱鬧,只是表象。那低眉斂首的籽實飽滿,才是真相。讓人驚異的是,作為莊稼的藜麥,開岀了花朵的美好,又長成了樹的精神。在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亦早已將藜麥與黍稷歸置一起,多了份感激與尊敬。
藜麥在側(cè),豐腴,葳蕤。這一刻,極想擬了莫奈的畫風(fēng),繪出光影里藜麥的斑斕。不要具象,只要那份繾綣氤氳的植物樸茂意味。也想學(xué)學(xué)丟勒的,想把《大片草地》里最近景的主角換做這高原上的藜麥,讓這松山灘上的藜麥也做回天堂里的美草。
問過地邊的農(nóng)人。他憨笑著回答:去年種了五畝,收入四萬;今年也種了五畝。
太陽在上,藜麥在下。靜靜地站在紅瘦黃肥里,看見蒜白蔥綠的日子?;丶遥鐾霟釤岬霓见湝?。在茶歡食悅里,做那個幸福的人。
責(zé)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