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芳
[提要]兒童文學跨學科研究在世界范圍內是最前沿的學術趨向。有關兒童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民族身份、文化研究、認知研究等均為熱點學術問題。我國兒童文學事業(yè)及學科現(xiàn)狀均迫切吁求著學術思維及方法論的變革,兒童文學跨學科研究當下已表現(xiàn)出新動態(tài)。基于學科與學術史的梳理,論文敞開這一嶄新的問題域,并對未來理論建設提出初步構想。
跨學科研究(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是科學探索的一種新范型。它的基本理路是突破學科劃分的限制,超越以往分門別類的研究方式,實現(xiàn)對問題的整合性研究。按照艾倫·雷普克在《如何進行跨學科研究》中的權威定義:“跨學科研究是回答問題、解決問題或處理問題的進程,這些問題太寬泛、太復雜,靠單門學科不足以解決;它以學科為依托,以整合其見解、構建更全面認識為目的”[1](P.17)。人類進行跨學科性的研究已有較長歷史,但真正稱得上跨學科的,還是在近代有了分門別類的學科建制以后才逐漸成形的。
跨學科研究的宗旨是為了解決科學問題。這些問題靠單一學科已經無法推動,必須整合兩門及以上學科的研究方法與思維模式才能去完成。當下,我們著重提兒童文學的跨學科研究,正是以我國兒童文學學科、兒童文學事業(yè)發(fā)展面臨著復雜的瓶頸問題,學術格局亟需突破的現(xiàn)狀為背景的。中國兒童文學跨學科研究的學術視域必須放置在世界范圍內來推進。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西方兒童文學研究界驟然呈現(xiàn)出一幅嶄新的跨學科研究的圖景,這一令人興奮的和擴張的趨勢,吸引學者Peter Hunt選擇其時的代表論文并結集出版了一本題為《兒童文學的當代批評》(1992)的理論文集。在本書的前言中,Peter Hunt開宗明義聲稱:“兒童文學是一種模糊曖昧、含混不清的創(chuàng)造物,批評家們不得不圍繞一個很大的領域和很大數(shù)量的臨近學科去握定其基礎的分類和評判的問題……這里面深刻地內含著兒童文學研究轉型的自覺意識,這是伴隨著文學的價值體系的變遷語境而發(fā)生的”[2]。Peter Hunt言辭中使用了“特質的(idiosyncratic)、與眾不同(distinctive)的聲音”等來表達他對這一研究新趨勢的印象及性質判定。其所收文論涵蓋了其時西方兒童文學研究界在文學批評與教育、心理學、歷史、科學理論、文化研究等的跨學科關聯(lián)成果,所涉思想內涵聚焦了意識形態(tài)、后現(xiàn)代主義、國際主義、新歷史主義等復雜的題旨,就像Peter Hunt指出的:這些研究將兒童文學與一般文學平等對待。
自此,西方兒童文學的跨學科論域不斷深入推進,它自然融入社會、哲學、美學、文學的時代思潮演進而建構出獨立的兒童文學學科話語聲音,它始終沒有因為是“兒童”的文學而“自成一體”,而放棄與成人社會內在構成為“一體性”的價值要義。因此,舉凡在不同時期活躍的跨學科的文學研究方法,都同時進入兒童文學研究領域,形成了百花競放的繁盛格局。如后結構主義、女性主義與文化研究、生態(tài)批評、多元文化主義、性別平等、男女同性戀青年、后殖民經驗等,紛紛成為兒童文學借重的理論資源與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
整體看,三十年的發(fā)展過程中,西方兒童文學跨學科研究相對集中的成果及發(fā)展趨勢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Peter Hunt在其推出的典型地代表了當代兒童文學批評跨學科新趨勢的文論集中,首列的便是意識形態(tài)(ideology),其重要性可見一斑。在1985年之前,這一理論探討視閾并不凸顯。1985年學者Sutherland發(fā)文《隱藏的說服者:兒童文學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3]打破了這一格局,他指出作者創(chuàng)作出版圖書是對其個人思想意識的表達,本質上是對其價值觀的宣揚,圖書會進入公共場域,因此也可以說就是作者的政治;1992年John Stephens出版的《兒童小說中的語言與意識形態(tài)》[4]一經問世便成為兒童文學中意識形態(tài)、讀者定位、話語分析等研究的標準參考物,至今具有重大影響力,該書2010年譯進我國。John Stephens提出,意識形態(tài)是一種企圖,會通過敘事宣揚或強加某種社會政治態(tài)度給讀者,兒童文學的主要功能是使目標讀者社會化,其意識形態(tài)屬性尤為明顯,他深入地論證了兒童文學文本意識形態(tài)的表現(xiàn)方式以及作者與讀者之間的權力關系。
意識形態(tài)與兒童文學的關系研究在1990年代后期被逐步拓深,其基本思路均切入具體國別、民族身份(national identity)維度去闡述兒童文學中意識形態(tài)的內涵,如2001年由學者Margaret Meek主編出版的《兒童文學與民族身份》[5],就是1998年倫敦舉辦的一次研討會的論文結集,主要探討“英國兒童是從何時起意識到他們是英國人的呢?是什么使英國童書的英國屬性如此彰顯,與法國童書當中的法國屬性判然有別呢?在法國童書或英國童書當中出現(xiàn)德國人時會發(fā)生些什么呢?”等這樣一些有關“兒童文學與民族身份”的問題。此類代表性著述很多,如2008年由學者Elizabeth A. Galway所著的《從童謠到國族意識:兒童文學與加拿大的身份建構》[6],2008年由學者Vivian Yenika-Agbaw所著的《在兒童文學中表現(xiàn)非洲——看見的新舊方式》[7]以及2013年由Kit Kelen 和Bj?rn Sundmark主編出版的《兒童文學中的國族:童年的國族》[8]等,總之,近十年來“民族身份”是西方兒童文學學界頻繁使用的一個關鍵詞。
此外,學者Perry Nodelman于2008年出版的《隱藏的成人》[9]對兒童文學意識形態(tài)屬性的運行機制有進一步拓展,被業(yè)內同行譽為“杰作”。該書圍繞兒童文學固有的“兒童”與“成人”之間的永恒對立和矛盾探討了兒童文學的文類特性,指出“隱藏的成人”操控著兒童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發(fā)行,他們把幻想和愿望隱藏在表面看來簡單純真的兒童文學作品中。2014年該書被譯入中國,對中國兒童文學研究也持續(xù)產生很大的影響力。
學者Jack Zipes于1994年開始主編西方兒童文學學界規(guī)模最為宏大的研究系列叢書,在勞特利奇(Routledge)出版社持續(xù)出版,至2011年這個系列由Philip Nel擔任主編,直到現(xiàn)在還在推出。Jack Zipes使用了“兒童文學與文化”(Children’s Literature and Culture)這樣的表述來命名這套叢書。用“文化”一詞來指稱與涵蓋世界兒童文學前沿學科趨勢及內涵,Jack Zipes也許是權宜之計,但也切中肯綮,可能除此之外他再很難找出合適的語詞來“包容囊括”紛繁復雜、多元萬象的兒童文學研究題旨。在編輯前言中他提到:“該系列秉持國際視野,鼓勵以跨學科方法開展創(chuàng)新研究?!畠和膶W與文化’在更為寬泛的層面上理解‘兒童’,從童年延伸至青春期。自兒童文學起源以來,童年觀已發(fā)生巨大變化,這個系列特別關注兒童文學中的這種轉變,并且關注這種觀念的轉變是如何影響到對兒童的表現(xiàn)與社會化。雖然該系列重點關注兒童文學,但是有關兒童廣播、電影、電視、藝術等也均在關注范圍,試圖努力去把握“兒童文化”的審美與價值。在過去的50年間,不僅在兒童文化方面有重大變化,而且在對待這些變化的學術研究上也有根本轉變。因此,“兒童文學與文化”目的旨在增進這一領域的研究,并且以新的方向將世界各國最好的學術成果致以引領與匯聚?!雹俦橛[這個系列的書目,我們擇取幾本題名看,便可對其論題的跨學科性與論述主題的多元視角有所了解,如《他者的聲音:兒童文學和后殖民語境》[10](2000)、《建構兒童文學的標準》[11](2004)、《兒童電影:歷史、意識形態(tài)、教育學、理論》[12](2000)、《發(fā)明兒童:文化、意識形態(tài)和兒童的故事》[13](2001)、《俄羅斯兒童文學和文化》[14](2008)、《跨界小說:全球和歷史視角》[15](2009)、《兒童文學研究的基礎概念:文學和社會學方法》[16](2009)、《兒童文學中的權力、聲音和主體性》[17](2010)等。這些研究無論是對個體作者還是插畫家,對不同國別、不同時期的歷史觀照,還是各種文類的分析闡釋以及比較研究,包括大眾媒體研究或整體性的理論突破等,均站位于1990年代以來世界文學研究的大語境中,與同時期文學研究的跨學科趨勢保持同步。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兒童文學與媒介的關系研究,或兒童文學的媒介研究視角是這一思潮中的重要構成部分。這一研究理路可以追索到1920年代,但在1990年代以來的“兒童文學與文化”的跨學科視域中獲得了長足的發(fā)展。如2013年,在荷蘭召開的第21屆IRSCL會議的主題便是“兒童文學與媒體文化”。主要探討在瞬息多變的“媒體圖景”的時代進程中,兒童文學怎么清楚地界定屬于它自己的領域?電子和數(shù)字媒體是怎樣影響著兒童的新興文學和文學技巧?兒童圖書和新電子數(shù)字媒體在兒童生活中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現(xiàn)代社會,可供少年兒童使用的哪種多媒體促進了少年兒童的交流行為?兒童文學同全部的非傳統(tǒng)的媒體共同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那么這樣的現(xiàn)實使得我們應該提出哪些道德問題和政治問題呢?[18]這些問題均屬于當前新穎前瞻的課題。
除了以Jack Zipes主編的這套規(guī)模性叢書來鳥瞰“兒童文學與文化”的學術趨勢外,我們還需注意到“多元文化主義和后殖民主義”在這一趨勢中較集中的呈現(xiàn)。在1990年代以來關于兒童文學的各種綜論性介紹中,具體可以說就是關于兒童文學文體分類的介紹中,“多元文化的文學”(multicultural literature)被列為一類文體,足見其在“現(xiàn)象”層面的顯示度與在兒童文學文體構成中的重要性。而在后殖民理論視閾中,兒童文學中成人和兒童的權力關系被致以重新的闡述,特別是一些落后的、被他者化的地域與民族,其兒童文學的“后殖民視角”闡述被尤以突出,如《后殖民非洲兒童文學和青少年文學的批評觀》[19](1998)等。
20世紀上半葉,兒童心理學的代表人物讓·皮亞杰(Jean Piaget)對兒童的認知發(fā)展形成了標志性的成果,建立起了兒童“感知運算階段(0-2歲)、前運算階段(2-7歲)、具體運算階段(7-11歲)、形式運算階段(從11歲開始一直發(fā)展)”四個階段的認知發(fā)展模型,被廣泛運用于兒童心理學、教育學,也包括兒童文學的研究中,產生了以學者Nicholas Tucker為代表的標志性成果《兒童和書:心理學和文學的研究》[20](1981)。在本書序言中,Nicholas Tucker指出,其時兒童文學研究已聚焦了一些方法,如歷史調查、教育學等,他嘗試探索一種不同的、之前被忽視的話題,如:為什么兒童文學中某些主題和方法在兒童中是如此受歡迎?關于兒童和他們喜愛的書,上面這個問題可能的答案會告訴我們什么?對流行童書的情節(jié)和角色的共同因素的發(fā)現(xiàn),是否能夠幫助我們揭示一些兒童的想象需求和興趣的可預見的模式?發(fā)展心理學的研究是否可以幫助我們解釋為什么有些文學通道更易被兒童接受?Nicholas Tucker按照讓·皮亞杰的發(fā)展階段論設置其著述結構,分別探討不同年齡段的孩子所適宜接受的文學類型及其文學特征,將兒童的認知發(fā)展與其文學趣味和文學能力的變化聯(lián)系思考。
精神分析學運用于兒童文學研究的標志性成果是布魯諾·貝特爾海姆(Bruno Bettelheim)的《童話的魅力:童話的心理意義和價值》[21](1976),該書于1991年首次譯進我國。作者在本書中運用精神分析學理論闡釋經典童話,強調了童話在處理兒童的無意識焦慮和促進心理發(fā)展方面的重要作用。此后,將拉康的精神分析學引入兒童文學批評,產生重要理論成果的便是美國學者Karen Coats的《鏡子與永無島:拉康、欲望及兒童文學主體》[22](2004),該書2010年譯進我國。本書運用并創(chuàng)造性展開拉康的主要理論,集中探討欲望本身以及兒童成為主體的過程,童書如何在此層面上與兒童形成交互作用等。
20世紀70年代,一門跨學科的新興領域認知科學在西方正式興起,推動了文學領域的認知批評方法。兒童文學也再次將認知研究逐步推向深入,John Stephens于1995年發(fā)表了《由兒童寫作,為兒童寫作:圖式理論,敘述話語和意識形態(tài)》[23]一文,考察了兩個七歲和十一歲的孩子在寫作中如何掌握宏觀圖式和微觀圖式,并將這些孩子的寫作與成年人寫給兒童的故事進行對比,指出圖式作為話語的一個要素,不可避免地帶有意識形態(tài)的內容。
2009年在德國法蘭克福舉行的IRSCL大會上,John Stephens發(fā)表了一篇詳盡介紹兒童文學領域內圖式和腳本理論應用的會議論文,標志著認知研究在兒童文學批評領域開啟了一個新階段。這篇論文整理后發(fā)表為《圖式和腳本:兒童文學中的認知工具和文化多樣性的表征》[24](2011)。文章意在說明,兒童文學一直試圖介入不斷發(fā)展變化的社會文化,從而肯定人類權力和人類平等的文化多元模式,而這一目標的實現(xiàn)就是在兒童文學文本中努力改變以往西方文化中常見圖式和腳本的中心部分。此后,學者Sung-Ae Lee也以腳本和圖式理論,以《誘惑與恐怖:對韓國狐貍精民間故事的改編》(2011)一文對多元文化和文本改編問題進行考察。[25]
在圖式腳本理論之后,映射、概念整合、概念隱喻、具身化、可能世界等理論范式和概念術語陸續(xù)進入兒童文學批評領域,涉及意識形態(tài)審視、文本改編、主體性表達、情感敘事策略、文學功用和教育等問題,覆蓋圖畫書、童話、兒童詩、兒童小說和青少年小說各種文體。如Maria Nikolajeva主要關注認知與閱讀學習之間的密切關系[26](2014),Roberta Seelinger Trites 主要以認知觀照青少年文學中的成長敘事問題[27](2014),這兩部著作均屬于國外著名出版社John Benjamins打造的“兒童文學、文化與認知”叢書(Children’s Literature,Culture and Cognition,CLCC),這套書從2013年始出版,至今已出版10本。
此外,《兒童文學協(xié)會季刊》(Children’s Literature Association Quarterly)于2018年9月曾聚焦認知方法研究開展專題征稿,指出認知方法內在地具有跨學科屬性,將認知科學、語言學、教育以及更多傳統(tǒng)文學研究方法如敘事學、讀者反應等結合起來,以形成關于讀者和觀眾新的知識類型。因此,該刊物專題研討的目的就是要產出認知方法對學界所作貢獻的最前沿概觀。整體看,認知研究是目前國際兒童文學最為前沿的跨學科研究領域。
我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發(fā)展百余年,發(fā)生時先天秉具跨學科屬性,從相關學科領域汲取精神資源,在實際發(fā)展過程中跨學科研究也表現(xiàn)出較顯著的本土特征。但晚近以來,特別是相較于西方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興盛的跨學科研究趨勢,我們在這方面整體發(fā)展是滯后的。
我國現(xiàn)代意義上兒童文學的自覺發(fā)生建基于童年問題的提出,而童年問題的自省自察來源于近代以來中國社會的民族救亡與振興。因為兒童教育直接關系民族存亡,興國必先新民,因此兒童教育問題是我國近代以來沸沸揚揚的教育革新浪潮中一道亮麗的風景。梁啟超“人生百年,立于幼學”(1896)的重要言論開啟了這一領域革新的先河。兒童教育逐步從“家庭教育”走向“社會教育”,“兒童公養(yǎng)公育”是近代兒童教育改革的重要思想。1902-1904年,從“壬寅學制”到“癸卯學制”,正式頒布實施的新學制從制度上保證了兒童新教育開展的可能性。隨著《奏定蒙養(yǎng)院章程及家庭教育法章程》(1903)的頒布,各地陸續(xù)創(chuàng)立幼稚園。與學制改革呼應,兒童教育新思想逐步被引入,從1903年7-8月,盧梭的《愛彌兒》在《教育世界》上連載。隨后有大量的從日本轉引過來的先進教育理念引入中國。魯迅1902-1909年周作人1906-1911年在日本留學期間,均接受了新型兒童觀的洗禮,回國后對推動我國兒童教育觀念的革新及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正式誕生發(fā)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1919-1921年,美國實用主義教育家杜威的“兒童中心主義”思想在中國的傳播,對我國“兒童本位”的兒童文學思想的形成有重要的啟迪與影響作用。在胡適、陶行知、陳鶴琴等國內重要教育家的接受及傳播下,杜威教育思想廣泛影響到我國教育領域。經由十余年一個以“兒童教育”為軸心的兒童文化場域的建構,“兒童文學”也便呼之欲出了。1920年10月26日,周作人在孔德學校講演《兒童的文學》,開篇第一句為“今天所講兒童的文學,換一句話便是小學校里的文學”。我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從一發(fā)生便天然秉具教育學學科基因。
新時期初兒童文學價值觀念變遷的主要任務是向“文學”與向“兒童”的雙重回歸。整個1980-1990年代,理論界爭論的主導問題是有關兒童文學的文學性、藝術性、審美性與教育性之間的是非問題。1990年代中后期童書開始接受市場化的沖擊,直至新世紀以來,童書創(chuàng)作翻譯出版經歷了第一個黃金十年,目前是第二個黃金十年的發(fā)展,兒童文學開始在更廣義的層面上與教育學發(fā)生關系,特別是在新課改尤其是中小學語文課改、幼兒園圖畫書教育教學等的實踐中,兒童文學成為最重要的“課程資源”。同時,兒童文學所展現(xiàn)的“兒童觀”“童年精神”也影響、啟發(fā)了中國教育的教育觀和教育方式。分級閱讀、書香校園、書香閱讀等活動的逐步推廣與深入,朱永新等倡導的“新教育”理念等,均使得兒童文學前所未有地成為重要的教育資源。
以“兒童”為中心的“兒童學”“教育學”視角,與以“人類”、“早期文化文學資源”為中心的人類學視角交叉融合,形成20世紀前30年我國兒童文學學科主要的話語資源與表達內容,這又具體表現(xiàn)在對童話、兒歌、神話傳說的研究上。
20世紀早期我國現(xiàn)代兒童文學發(fā)生時,無論是作品呈現(xiàn)還是理論研究,均以“童話”一詞為中心。1920年,“兒童的文學”概念出現(xiàn)后,隨后的分體研究中以“童話”最為集中,成果最多,這受益于其時的“民俗熱”與西方文化人類學在中國愈日提升的影響力。Andrew Lang,E·S·Hartland,J.A.Macculloch等西方人類學者的著述思想在當時被頻頻使用。周作人在注目童話的同時,也于1914年發(fā)表《兒歌之研究》《征求紹興兒歌童話啟》,都延伸了以民俗的資源用于兒童教育這樣的文學目的。從20世紀10年代末至20年代初,在由北京大學發(fā)起的歌謠研究運動所帶來的熱潮中,民歌的民俗的文學的價值關注更在首列,一直延伸到1930年代,形成了大量兒歌研究成果。兒童文學學科范圍內的神話傳說研究主要聚焦于神話傳說是否適合兒童閱讀與如何利用的問題上。
文化人類學在20世紀早期運用于兒童文學研究后,30年代中后期后便逐步中斷了。直到新時期以來,學界又開始承續(xù)“五四”時期的傳統(tǒng),代表學者如吳其南對“復演說”的批判反思。新時期以來跨學科意識最強的一位兒童文學學者是班馬,他的研究融合了藝術學、文化人類學、心理學、美學、教育學、中國傳統(tǒng)哲學等眾多學科,提出了很多振聾發(fā)聵、令人耳目一新的學術觀點與概念,至今很難有人超越。而這其中最富理論建設性的是他在兒童美學方面的“前藝術思想”[28](1996)的體系建構,他以對兒童審美的發(fā)生論研究為基礎,聚焦前審美和前藝術的審美發(fā)生學原理及機制,參與文化發(fā)生態(tài)的研討。班馬的研究受皮亞杰的發(fā)生認識論影響很大,匯通多學科,但主要興奮點在人類學與藝術學,堅持“兒童研究”密切聯(lián)系于“人和人類的根”,定位其為文化發(fā)生態(tài)。班馬之后,兒童文學學界對文化人類學的方法論運用再無大的突破。新近青年學者黎亮的成果創(chuàng)出新意,她整合結構形態(tài)分析,跨文化跨種類比較、心理分析等方法,探討中國由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的文化資源,提出“民間童話與現(xiàn)代性”,觀點頗具創(chuàng)新性與延展度。[29]
皮亞杰的發(fā)生認識論是新時期以來廣受中國兒童文學學界運用的跨學科方法,它使得我們對兒童與文學活動的認知關系的研究有了重要的方法論通道,這其中尤以方衛(wèi)平的研究最有代表性。方衛(wèi)平于1984年9月至10月初開始寫作《從發(fā)生認識論看兒童文學的特殊性》,及其之后的一系列研究,都試圖利用皮亞杰所揭示的認識主體如何反映客體的復雜機制,去深入探求審美性的兒童主體結構領域,特別是,“結構”與“建構”的思想理路奠定了方衛(wèi)平理論掘進的基礎方向,使他牢牢把握住構織“兒童文學活動”的幾個關鍵向度去發(fā)展自我的理論體系。
此外,由于現(xiàn)代兒童文學的發(fā)生本身與印刷業(yè)、出版業(yè)的發(fā)展,與西學思想的傳播,與刊物的內容載體,與媒體文化的發(fā)展等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因此傳播學與媒體文化的學科理路與思想內容自然內在結構于兒童文學學科之中。百年現(xiàn)代中國兒童文學與傳播學之間生成了豐富的現(xiàn)象與史料資源,特別是進入新世紀以來,隨著童書出版熱的興起,隨著兒童閱讀與媒體文化間更為動態(tài)復雜關系的生成,兒童文學的媒介研究視角在國內學界變得愈來愈自覺,產生了一系列或整體、或個案,或趨近于美學走向的研究成果,這其中胡麗娜、陳恩黎、崔昕平等的研究都很有代表性。
2006年學者朱自強發(fā)表了《對中國兒童文學理論研究方法論的思考》[30]。在該文中,朱自強梳理了幾種兒童文學研究的主要方法,如“兒童哲學的方法”、“深層心理學的方法”、“人類文化學的方法”、“童年歷史學的方法”等,這大概是目前國內可見的從理論觀念上系統(tǒng)倡導兒童文學跨學科研究的最早的理論呼聲。實際上,在朱自強的該文中,他也引述了李利芳在《關于當前兒童文學理論建設的若干思考》一文中對兒童文學理論“本土化”建設的呼聲。李利芳該文寫于2002年,當時發(fā)表于網絡,在該文中,她提出了兒童文學研究要與當代“兒童研究”的相關領域積極靠近,這些學科領域包括:兒童學、兒童心理學、兒童社會學、兒童語言學、教育學、倫理學、民俗學、藝術學等,當時她提出的這些觀點均為兒童文學跨學科研究的倡導。
2006年,以方衛(wèi)平為主要負責人的浙江師范大學兒童文化研究院成立,目的在以多學科、跨學科整合路徑建構出“兒童文化”新學科平臺,有力呼應社會進步過程中兒童文化存在現(xiàn)實整體出現(xiàn)的新情況、新問題。此后,該機構自2007至2014年每年發(fā)布中國兒童文化研究年度報告,涉及兒童哲學、兒童法學、兒童社會學、兒童教育、兒童心理、兒童文學、兒童媒介、兒童藝術、兒童營養(yǎng)與衛(wèi)生、少兒出版等多學科領域。兒童文化研究平臺對于倡導兒童文學跨學科研究起到了積極的引導作用。
兒童文學跨學科研究之所以會在世界范圍內成為主要的學術趨勢,其本質原因就在于“兒童文學”中“兒童”這個關鍵詞?!皟和膶W”從發(fā)生、發(fā)展到變革,都緣起并緊緊圍繞“兒童”這一具體的精神生命現(xiàn)象,都是成人社會對“兒童—童年”問題的發(fā)現(xiàn)、覺悟與不斷的觀念推進。兒童文學天然秉具跨學科屬性,就是由童年問題的綜合性、系統(tǒng)性、人類性、民族性、社會性、時代性等復雜的歷史及實踐屬性決定的。兒童文學“文學”意旨落實及內涵實施,其導因及控制性的思想因素均在“童年”這一維度。一部兒童文學的自覺發(fā)生發(fā)展史,就是一部有關兒童觀念的發(fā)展變革史。因此,兒童文學的跨學科視域表面看是知識更新,其內部真實表征的則是人類對自身生命,對人類社會發(fā)展進步的不懈勘探。由是,立足時代進程中的兒童文學,欲想獲得發(fā)展與變革,必須自覺將文學眼光擴展至非文學的相關領域,由此而為文學的價值關懷注入更為豐沛的科學、思想與精神資源。
是人,都有短板和長項,繁復的生活中,沒有無用的人,只有沒用好的人。缺陷,常常讓人抉擇單純,心無雜念。而心無雜念的人,最能在人生過程中舉重若輕??梢哉f,缺陷是人生的拐點,可以成就的,往往是別樣的美麗,別樣的人生。維納斯雕像因斷臂而愈顯美麗,《千手觀音》因聾啞藝人表演而愈顯出類拔萃,流星因生命短暫更加動人心魄……
從世界范圍來看,跨學科屬性已經成為兒童文學學科的基本文化特征。在當前我國兒童文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建設水平總體不高,學術原創(chuàng)能力整體不強的背景下,跨學科拓展研究已經成為提升學科創(chuàng)新能力必然的迫切的選擇。同時,在我國原創(chuàng)童書事業(yè)持續(xù)繁榮發(fā)展,社會、學校、家庭教育對兒童文學給予更高價值要求與審美期待的背景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傳播、評價諸環(huán)節(jié)存在的諸多問題也切實需要跨學科視野去逐一深入解決。而如果我們脫離社會文化大系統(tǒng)想象地抽象地經營所謂的“文學”問題,始終環(huán)繞在“文學”內部來理解與建設兒童文學學科,就會導致文學的生命力枯竭,導致學科發(fā)展面臨“無源之水”的困境。因此,跨學科研究內蘊的關鍵學術思想,是對我國兒童文學學科內涵構成本身整體性、系統(tǒng)性、結構性的一種調整與重建,是一種學科建設理念的重新布局,是新思想新理念指導下的再出發(fā)。
在我國百年兒童文學理論批評的發(fā)展過程中,有兩個階段的理論原發(fā)與理論創(chuàng)新力比較突出:一是五四時期,一是新時期以來的1990年代。這兩個時期都屬于吸納跨學科資源很典型充分的階段,因此理論格局與話語表達都很開放新鮮,呈現(xiàn)出生機勃勃的理論建設生態(tài)。新世紀以來,兒童文學研究界在不同領域、方向都卓有建樹,但是唯獨在基礎理論建設上原創(chuàng)性不夠,圖景不生動,學術態(tài)勢不活躍。與各國兒童文學跨學科研究的多元趨勢及整體關注較多的主題類型相比,我國兒童文學跨學科趨勢形態(tài)還較單一,新領域開拓局部而片面,沒有廣泛有效地搭建起跨學科研究的分類及綜合平臺,跨學科研究整體的學術氣候還沒有形成。
兒童文學跨學科研究內蘊著深刻的問題導向。本研究要求學科視野的開放性以及加強與社會聯(lián)結的深廣程度。因此,如何厘定明確的、整合的跨學科領域,以跨學科的研究方法與思維模式挖掘我國兒童文學的新材料,發(fā)現(xiàn)新問題,提出新觀點,構建新理論,推動新認知,便是當下這一研究趨勢在我國學界需要實施落實的任務所在。由于童年問題的綜合性與復雜性,理論上講兒童文學的跨學科研究充滿了無限的可能,事實上,目前在我國這一領域也具有著可伸張的巨大的創(chuàng)新空間,當下及未來學界開墾與探索的角度必然是多元的,多路徑的。結合國際兒童文學前沿看,有關“兒童發(fā)展”過程中的意識形態(tài)問題,對其中所涉權力關系的辨析,以及就其“文化屬性”的維護與探察等,均屬兒童文學跨學科聚焦領域,其匯聚運用的跨學科方法與成人文學是保持同步的。這是因為兒童文學是在兒童發(fā)展過程中能夠賦予、給定其意識形態(tài)影響的最核心載體,最主要通道,兒童文學對兒童的影響從其降生開始,影響方式日常化,以“情感性”潤物無聲。由此看,跨學科視域首先引領我們重新鎖定兒童文學這一精神創(chuàng)造物的“文化本質”,將其在更為寬廣深厚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結構中給予價值認定,因此,基于本土文化價值立場、民族身份的關切便顯得尤為關鍵。即我們既要積極匯入世界兒童文學研究前沿,又要把握好中國文化立場、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建設、文化自信等維度的價值原點問題的研究。兒童文學意識形態(tài)問題的研究,是跨學科拓深的核心場域。
此外,要在新時代背景下重提兒童文學的人類學視域。原創(chuàng)兒童文學創(chuàng)新活力的迸發(fā),從表面看有關于自覺的兒童問題意識、強烈的童年文化情懷、天然本真的想象力與幻想力等,但其深層問題則植根于人類的、民族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是基于童年維度的“人類性”命題的探究。人類學學科視域面對的是人類及其文化的整體,將兒童、童年問題有機納入,以此能夠突出兒童文學的人類性意識、整體性觀念和跨文化視角。特別牽引我們返回中華民族歷史文化記憶深處,立于童年關懷維度去挖掘中國神話、儀式、民俗、口傳文化、原型等文學資源,在兒童文學中致以創(chuàng)造性轉化與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人類學學科理路可以革新兒童文學的文本范式理念。既有觀念多聚焦單一書面文本對兒童的文學接受,關注的文學活動過程過于窄化封閉化。借鑒人類學回到歷史、生活、田野的工作方法,我們可以將活態(tài)文化、物性詩學積極納入兒童文學活動整體的流程中,關注由“活著的”“活過的”時間維度以及由民間的、流動的、物質性參與的、身體在場、環(huán)境參與的空間維度等共同構成的更為開闊的文學場域中的新兒童文學文本觀,進而還原、尊重、回到更為原生態(tài)的兒童文學生活圖景中,研究作為“兒童文學生活”存在的大文本觀。
我國兒童文學與教育學淵源深厚。目前,兒童文學的發(fā)展與我國基礎教育的綜合改革、教育學學科建設已建構為雙向互動的良性關系,但也面臨著深度交叉之后的關鍵學術問題清理以及隨著兩個學科自身的觀念解放與新任務新問題的出現(xiàn),如何基于理論與實證的雙重角度實現(xiàn)重大科學問題突破等發(fā)展難題。
如果說今天的兒童是新人類,這主要是基于他們的成長環(huán)境與生活方式而言的。電子媒介的迅猛發(fā)展對孩子的影響,對人類思維方式的轉變,對人類生存體驗的挑戰(zhàn),都已經完全令我們措手不及。媒介文化與兒童文學的關系研究,是現(xiàn)如今跨學科領域需要拓新的難點。
此外,有關兒童文學之于兒童究竟是如何發(fā)生作用的?兒童具體的文學認知研究是世界前沿課題。還有,如兒童文學與文化產業(yè)的問題,兒童文學的生態(tài)批評,兒童文學與哲學,兒童文學與倫理學等等。如此羅列,不一而足。因此,我們提出“兒童文學跨學科研究整體觀”這一理念。我國兒童文學跨學科研究應該建立起由多元學科構造的、學科內部深度關聯(lián)、良性互動營養(yǎng)、邏輯結構自洽的跨學科生態(tài)體系。這一綜合體系的建設以及最終成型的概念范式,對于解讀我國兒童文學學科實踐,構建中國理論,實現(xiàn)話語體系創(chuàng)新是非常有益的積極的嘗試。
注釋:
①Jack Zipes為這套系列叢書寫的前言,收入這套書的每一本中,本論文列舉的從[11]到[18]的注釋都收有這個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