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華
豆瓣上有一個名叫“所以996的人有孩子了怎么辦”的帖子,一位網(wǎng)友描述了自己在國內一家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親眼目睹的情況:身為員工的父母在傍晚五六點鐘去樓下廣場,老人會帶孩子過來,父母和孩子見上一面說說話,然后老人帶孩子回家吃飯寫作業(yè),父母繼續(xù)回工位“搬磚”到半夜。
有媒體之前也拍過一部名叫《破局中的職場人》的紀錄片,片中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當主管的張婷經常加班到12點半,從望京開車回到數(shù)十公里外的家。1點多到家時女兒已經入睡。第二天6點,自己又要起床上班。她說自己最大的愿望是“沒有工作,好好地陪孩子一天”。
張婷的問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下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員工父母的情況。對上一輩父母來說,每天18點到21點大多是全家人其樂融融的時間。但在一線城市,《新聞聯(lián)播》開始的時候往往也是大廠員工加班的開始。尤其是在互聯(lián)網(wǎng)雙職工家庭,陪伴孩子更成了一種奢侈。
盡管孩子在同一城市由老人或保姆照顧,但作為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職工的父母忙于工作,孩子幾乎得不到陪伴,“互聯(lián)網(wǎng)留守兒童”的苗頭隨之出現(xiàn)。
看孩子的問題
在“讓孩子贏在起跑線”還沒有成為口號的計劃經濟時期,帶娃并不是什么大問題。一方面,孩子基本處于放養(yǎng)狀態(tài)。另一方面,一些大型國企在廠區(qū)內設立幼兒園,解決就業(yè)的同時也把帶娃問題一并解決了。出手最闊綽的中石化甚至包攬了人的一生。在對下屬企業(yè)涉足的社會職能范圍進行統(tǒng)計后,中石化得出結論:一個人一生的社會過程,“從醫(yī)院、幼兒園、學校、就業(yè)到火葬場,中石化全都有”。
這種局面隨著上世紀九十年代“國企不再辦社會”而發(fā)生變化。就托兒所而言,2000年,國家、集體辦的托兒所還有8萬多所,五年后減少了70%。到2010年,這樣的托兒所基本消失了。
與此同時,市場化的托兒機構逐漸增多且十分龐雜。如果想要把孩子送進私立雙語類托兒機構,一個月的費用可能達到上萬元。
攜程董事局主席、同時也是人口經濟學家的梁建章在2018年說了一句:“中國經濟最大的風險是年輕人不愛生孩子”。他認為,托兒所缺失、雇傭保姆的高成本以及老人缺乏精力照顧孩子,是年輕人不生孩子的主要顧慮。
攜程曾用建設親子園的方式效仿當初的國企辦社會。按照設想,每天早上8點半,到攜程上班的員工可以將孩子送到這家面向1.5~3歲幼兒,投資400萬,占地800平米,地暖、新風系統(tǒng)以及兒童洗手間一應俱全的親子園,下午6點半接孩子回家。但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們都知道。
近年來關于“請老人來帶孩子要不要給錢”的討論則凸顯了代際之間的矛盾。另外,老人自身的身心狀態(tài)同樣值得關注,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員會此前發(fā)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現(xiàn)有這樣的隨遷老人近1800萬,占全國2.47億流動人口的72%,其中專程來照顧晚輩的比例高達43%。
30年前,李安用《推手》講述了一個老人從北京到美國,因為文化差異非但沒有享受生活反而經歷了種種無措的故事?,F(xiàn)在,類似的劇情在中國的鄉(xiāng)鎮(zhèn)和城市間不斷上演——老人在帶娃之外可能沒有其他生活和朋友,只能通過廣場舞排解?!袄掀濉币辉~應運而生。
面對996的工作和生活,就連“紅衣教主”、360集團董事長周鴻祎都只能在媒體見面會上無奈地表示:“在座哪位能夠真正做到快樂工作,平衡好家庭和工作關系,我就叫他一聲大爺!”
實際上,帶娃問題早就是世界性難題。雖然大家都知道用錢能解決一切,但在怎么用錢、用多少錢的問題上,還是有不同的思路。
彼岸鏡鑒
“留守兒童”很可能并非只是中國遇到的問題。
2015年,《紐約時報》就用一篇《硅谷工作狂文化盛行,為人父母者叫苦》的文章描繪過工作和生活不可兼得的問題。文中援引了數(shù)據(jù)庫公司MongoDB前CEO的例子。他忙的時候,每年飛行30萬英里,還缺席了兒子的一次緊急手術。后來他因為選擇辭職陪伴家人而被社畜們看作英雄。
不是每個人都有裸辭陪孩子的條件。沒有老人幫忙照看孩子風俗的美國,一度選擇由政府主導的“官方帶娃”之路,但最后法案被叫停,才走上了市場化的道路。
1971年,美國國會兩黨聯(lián)合投票通過了《全面兒童發(fā)展法案》,該法案旨在全美創(chuàng)立一個聯(lián)邦政府提供資金的兒童保育中心系統(tǒng),為小童提供早期教育,并且為大童提供課后托管,同時也提供醫(yī)療和牙科服務。
但時任總統(tǒng)尼克松否決了這個法案,在那個冷戰(zhàn)年代,這種非常社會主義的設想基本沒有市場。尼克松言辭激烈地表示該法案“讓美國政府和美國人民一躍墜入黑暗的深淵”,會“在育兒問題上從以家庭為中心轉變?yōu)樯鐣w的方式,從而讓國家政府背負上巨大的道德責任”。
這番話體現(xiàn)的是美國重視個人和市場的邏輯,而這種邏輯也為日后日托中心市場的兩極分化埋下了伏筆。沃頓商學院管理學教授斯圖爾特·弗里德曼說:“當我們對比美國和其他發(fā)達國家在兒童保育方面所開展的工作,就會感到些許的尷尬和傷心,部分原因在于美國人的個人主義文化。大家都認為要自己靠自己?!?/p>
1981年,總統(tǒng)里根實施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其后果是中產階級30多年的收入一直停滯不前。為保持生活水準,美國母親開始走向社會工作。同時,美國對提供兒童保育服務的企業(yè)給予稅收優(yōu)惠。
80年代后美國最大的變化是,女性開始走向工作崗位。這里面有平權運動的結果,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女性需要工作來補貼家庭開支。1966年,全美國只有20%的母親在外工作,到了90年代末,這個比例上升到了60%。其中孩子不滿6歲的母親在外工作的比例從12%上升到了55%。
在政策和職場母親激增的情況下,日托中心橫空出世。
這是一個高度市場化的行業(yè)。美國華盛頓日托中心2016年平均年花費達到2.3萬美元,價格甚至高過一些大學的學費。收入低的父母則只能把孩子送去由政府提供的綜合條件較差的公立幼兒園或者日托。
電影《當幸福來敲門》開頭,威爾·史密斯飾演的男主角克里斯因為沒錢,只能把兒子寄養(yǎng)到價格便宜的唐人街托兒所“朱太日托”。在充滿污言穢語的涂鴉墻上,“幸福”的英文“Happiness”都錯寫成了“Happyness”(電影的英文標題沿用了錯誤的拼法倒成為了影迷的梗)。
英國的托兒所貴起來同樣不遑多讓。2014年,英國家庭和兒童基金會的年度報告說,許多英國家長每年為照看孩子付出的錢,要比一年的房屋貸款還多。報告中列舉的情況略為特殊,但多少也體現(xiàn)了育兒的金貴。
英國政府已經把每年用于托兒費的補貼從60億英鎊增加到了70億,盡管如此還是沒有能趕上托兒費價格的飛漲。報告說,如果一個家庭有一個孩子在非全日制托兒所,還有一個孩子在課后活動班,該家庭每年為他們所付的費用平均為7549英鎊。而根據(jù)2012年的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英國家庭每年所付的房屋貸款平均為7207英鎊。
法國算得上是政策指導日托的翹楚了。在家庭津貼上,有越多撫養(yǎng)子女,領的錢就越多,四個或四個以上孩子的家庭每個月的補貼為467.24歐元(約合人民幣3695元)。2011年,法國政府在鼓勵生育方面的相關財政支出達830億歐元,占當年國內生產總值的5%。
在法語里,托兒所是Creche,最早的意思是“耶穌誕生的場景”。與他國相比,法國的托兒所也如名字般更加神圣和規(guī)范,它們一般集中在大城市,可以由市政府、大區(qū)政府、家庭補助金庫CAF、某個協(xié)會、職工工會等領導。
2012年,法國400多家大企業(yè)簽署《公司父母雇員章程》,覆蓋全國300萬員工,旨在讓職場父母有時間照顧孩子。6年后,法國推出放寬遠程工作規(guī)定,勞工部長佩尼科更宣稱,“職工在家辦公是一項權利”。這也從某種程度上讓家長可以工作和帶娃雙線操作。
國情的不同決定了中國只能參考海外情況,不能照抄。
難解的新一代的“留守兒童”
1986年初,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做了一個課題,研究在中國縮短工時的可能性。他們在全國圈定了幾個主要大城市,包括北京、上海、廣州、南京、長春等,在當?shù)匚写髮W或研究機構做調研,涉及299個大中型工業(yè)企業(yè)和223個商業(yè)企業(yè)。
當時中國還是每周單休制度,課題組發(fā)現(xiàn)大部分單位的有效工時只有制度工時的40%到60%。也就是說一周48小時工作時間,有近20小時都在摸魚。
在調查問卷里,課題組設計了一個問題:在“增加一天工資”和“不增加工資,增加一天休息”中,你選哪一個?課題組覺得在當時的經濟狀況下,大多數(shù)人肯定會選擇“增加一天工資”,但結果是80%的人選擇了“增加一天休息”。
如今我們看到的更多是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員工如何被工作狂虐,但忽略了這批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職工的下一代,他們的童年時代缺乏父母陪伴,長大后會對他們個人以及社會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一個可以參考的先例群體是農村的“留守兒童”,我們已經聽過太多關于他們不幸的故事。而從目前的情況來看,說“互聯(lián)網(wǎng)留守兒童”是新一代的“留守兒童”,并非危言聳聽。
從更廣泛的角度看,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也只是城市眾多行業(yè)中一個被媒體放大的行業(yè),金融、廣告媒體、醫(yī)生等同樣要996高強度工作的職業(yè)父母的孩子,面臨的是同樣的困境。
用哈佛大學心理學教授吉爾伯特的話來說:“十年后,你不會因為少做了一個項目而遺憾,但你會因為沒有多陪孩子一個小時而遺憾”。
回到上文中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的研究課題,時任研究中心社會發(fā)展研究室副主任武欣曾提到,要說服決策者,報告需要一個更亮眼的點。他在后來的報告中提到,五天工作制的最大亮點在于:縮短工時,客觀上能調整社會的勞動總投入,增加人們的閑暇時間,直接刺激消費。在離開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之前,武欣曾研究過把工作日縮短到四天的可能性,但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