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 林
每個人的身體里都隱藏著一條大河。
剛到武漢上大學的那年冬天,當?shù)赝瑢W君君帶我去漢口龍王廟。沿著龜山步行好幾里地,氣喘吁吁地爬上觀景臺時,北風呼呼地吹著,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四周霧茫茫的,不見了高樓、人群和喧囂的街道,只看見眼前洶涌的兩條大水,兩條如長龍般盤旋纏繞的大水。大水和大水也是不同的。迎面奔來的那條碧綠、清幽、吐氣如蘭,似乎攜帶著大片的森林和沃野。略向東去的那條大水是黃色的,渾厚、浩蕩,波濤翻滾。只見那條碧綠的大水,行色匆匆,像個遠歸的游子,一頭扎進那黃色的大水,呼喊擁抱,瞬間就融為一體。有一些船只在水中穿行,晃悠悠的,如在命運的漩渦中打轉。
江漢湯湯,朝宗于海。這便是江漢朝宗,漢水入長江口處。君君把頭歪在我耳邊悄悄地說,老武漢人論風水,說這兒岸陡水急容易翻船,是“河沖”,所以修建龍王廟祈福消災。風把君君的長發(fā)裹在了我的臉上。君君的頭朝向東邊,相識第一天,這個率真的城市女孩就告訴我,她的理想是順著長江漂到上海,然后成立國際貿(mào)易公司,走遍全球??墒俏覀兊膶I(yè)是臨床醫(yī)療啊。我小聲地提醒她。專業(yè)不重要,學歷也不重要。她很干脆地說。
然而,這些對我來說,卻是重中之重。
就像此時此刻,她的目光在東方,在大江滾滾而去的東方。而我的目光卻在西方,在清澈的漢水奔流而至的方向。那蜿蜒曲折的西北方,是這條大水的來處,也是我的來處。
我出生在襄陽漢江邊一個叫做楊灣的村莊,我的父親是赤腳醫(yī)生,白天在江邊挖草藥,晚上打漁,一輩子都在水上折騰;我的母親用江水澆灌農(nóng)田,種出水稻和小麥,然后又澆灌我們兄妹八個。村子的墓地和祠堂就在堤旁,我的那些祖輩們人走了還在向著大水張望。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我的二太爺。據(jù)說二太爺長相不俗,從小熟讀詩書著迷拳法,能文能武。十八歲那年,他卻突然跳上一條下漢口的游輪,從此便如魚兒躍入大海,再也沒有任何音信。
自那以后,“下漢口”就成了我們家的禁忌。按理說,我的父親也是一個富有冒險和浪漫精神的人。為了養(yǎng)家糊口,我年輕力壯的父親曾帶著銀針和膏藥,背了一麻袋花花綠綠的藥草,順著漢水到宜城、鐘祥、過了天門、仙桃,就要到漢川時,他站在高處望了望,還是停下了腳步。
我是偷偷地下漢口的。我是一個人背著鋪蓋和借來的三千元偷偷地下漢口的。沒有人送我也沒有人迎接我,我是在秋風的陪伴下默默地到漢口來圓我的大學夢的。誰也沒有想到,我會成為繼太爺爺之后的第二個。下漢口的那一年,我也是十八歲。之前,我一直是家里的好孩子。從村小到重點初中,又到市衛(wèi)校畢業(yè)分配,成了拿工資吃皇糧的“國家人”。接下來的任務應該是找個良人把自己嫁出去。可是在一個知了長鳴的夏天,我執(zhí)意要參加成人高考上大學,最終和家人不辭而別。
活著的艱辛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學費住宿費一交,生活費便寥寥無幾。我開始逼著自己寫豆腐塊投稿,周末去當家教。就在前天,二哥來信說,一手撫養(yǎng)我長大的祖母,年近九十的祖母,一直允許我在她懷里撒嬌耍賴的祖母,幾天前已悄然而去。這個消息像臨空飛來的響雷,轟地一下把我炸成了碎片。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近距離地感知到死亡,感知到離別和疼痛。在異鄉(xiāng)孤單的夜晚,我曾那么地想念祖母。未曾想,祖母竟會以這種方式和我告別。
武漢關的鐘聲突然響了起來,沉重悠揚。也就是一剎那,我像谷穗一樣低下了幾個月來一直高昂的頭,淚水潸然而下。
那一刻,我真想變成一只大鯢,跳進那條蔚藍清幽的大水,逆流而上。
人是不可能一直往前走的,走到一定的階段就會回頭尋找自己的來路和起點,特別是中年以后。
從龍王廟溯流而上,三千里漢江像巨龍竹,被分成一節(jié)一節(jié)的。襄水、滄浪水、漢水、沔水一直到漢江源頭漾水,每一節(jié)都依偎著無數(shù)的田園和村莊,每一節(jié)都流淌的緩慢而細致。
因為地勢的關系,漢水到了襄陽,變得越來越寬闊、沉靜和溫婉。
三年前的初夏,因生活工作諸多不順,偏頭痛復發(fā),整夜整夜地睡不成覺。父親說,回來住幾天,晚上我們去鹿門山搬蜈蚣。
我知道父親在開玩笑,他已是耄耋之年,多走幾步就會喘粗氣,怎么搬蜈蚣呢。
青少年時期,我最喜歡和父親爬山采藥。常去的就是鹿門山。白天去采茵陳、百合、半夏、金老鼠屎等藥草,運氣好的時候還能遇到靈芝和紫貝金鈕草。晚上去搬蜈蚣。蜈蚣是一味中藥,除風通絡,可以治療偏癱頭痛。夜晚蜈蚣藏在大石頭下面,一搬開就有好幾條。在手電筒的照射下,蜈蚣頭是紅色,身子是發(fā)亮的綠色,像個夜色中的小幽靈。
鹿門山上有座禪寺,門不大但很幽靜。有次去搬蜈蚣突遇暴雨,我和父親躲進寺廟,被一位老僧人收宿。老僧人清瘦,有細細的白胡子,他用毛筆寫字“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
認識這幾個字吧?我點點頭。
讀一遍給我聽。我細聲細氣地念了一遍。
知道誰寫的嗎?我搖搖頭。
詩要記住,寫詩的人也要記住。老僧人說。
那個時候,我只會背《春曉》,只知道孟浩然是襄陽人。
鹿門寺是“隱、詩、佛”三絕之地,先后有龐德公、孟浩然、皮日休等在此隱居,便有了“鹿門高士傲帝王”。三國時龐德公多次拒絕劉表邀請,交諸葛亮等好友,在此以采藥為終。皮日休被魯迅稱為晚唐“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鋒芒”。孟浩然在此隱居三十余年,寫下無數(shù)的傳世佳作。人不可以有傲氣,但必須有傲骨。高士隱居,選擇的是人跡稀少的那一條道路,像鳥兒一樣飛向森林,在寒山野水中參悟清修,以求得精神上的自由和人格上的獨立。
曾在鹿門寺隱居的龐蘊居士,知道自己要走,便和女兒說:“你去看看日頭,正午時告訴我,我要走了?!迸畠汗粊韴螅骸艾F(xiàn)在是正午,不過有日蝕?!饼嬀邮砍鲩T觀看。女兒立即合掌坐上父親蒲團,走了。龐蘊回屋一看,笑著說:“我女兒真是機鋒快捷?。 鼻》戤?shù)亻L官來探望,龐蘊說:“但愿空諸所有,慎勿實諸所無。好住,世間皆為影響?!闭f完,頭枕長官膝蓋,也走了。
人世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吹硗庵?,看淡生死幻滅。
在父親的堅持下,我們終究還是上了鹿門山,并在山頂酒店住了一個晚上,只是沒有搬蜈蚣,也沒有老僧人陪伴。
早上天還沒亮,父親就起來了,我扶著父親慢慢地挪到山頂去看日出。山的那邊可俯瞰襄陽全景。古城三面環(huán)山,一面環(huán)水、四通八達。南入江漢平原,東下漢口,北上中原,西可去長安、漢中。而這一切似乎都浮動在一江碧流之上。只見漢水自西往東穿城而過,虎頭山、鳳凰山等綿延成半圓剛好把城圍住。山與水剛柔并濟動靜結合,構成了襄陽的底座。真是“鐵打的襄陽”。這便是襄陽一直為兵家所愛,并逐漸繁衍成大城市的緣由。
江漢湯湯,武夫洸洸。一條盛大、浩蕩、歷盡滄桑卻波瀾不驚的河流才是一座城市的根本。
如今,水淹七軍、宋金大戰(zhàn)……的硝煙早已消散。初升的太陽照耀著古城,寬闊的漢水像白色的綢緞從遠處的高空中拋灑而下,光滑閃亮,款款東流。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王維的漢江臨眺,倒正合此景。
常有人說,孟浩然就像一個傳奇。雖為布衣卻追者無數(shù),王維、李白、杜甫等整個大唐詩圈都對他推崇有加。我想,這絕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詩。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站在山頂,還可以看到江邊的澗南園,那正是孟浩然的出生地。或許,正是這陰陽互補的古城氣質造就了“骨貌淑清,風神散朗”的孟浩然。沖淡、悠遠、平實是孟浩然的氣質,也是孟浩然詩歌的氣質,是中國古典詩風,也是中藥藥理,是拯救那些被物質主義和欲望主義挾持的藥引和藥方。一直到今天,還在影響著我們。
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夜來去。如父親所愿,走過這清幽的家鄉(xiāng)小徑,我的偏頭痛已好了大半。
春天去雕龍碑遺址看彩陶。雕龍碑遺址位于棗陽鹿頭鎮(zhèn)武莊村沙、黃兩河交匯之處的臺地上。朋友指著一大片綠油油的麥田說,這里埋藏著六千年前的大河文明。
彩陶是人類最早的藝術品,在還沒有文字的年代,彩陶是用圖畫描繪的史書。一件古陶靜靜地坐在那時,越看越讓人著迷,古樸、淳厚、自然、柔和、飽經(jīng)滄桑,卻沒有一點生硬的火氣和造作感。
最美的還是彩陶上的那些圖案。畫并不復雜,全是大自然中常見的河流、魚、蛙以及植物的枝葉花果等。色彩也很單調,只有天然礦物質調染的白、黑、紅三色。但那些童年的線條卻讓人心里涌動出無限的樂感和詩意。
與別處同時期彩陶不同的是,雕龍碑彩陶圖案多以花朵為主,早期是樸素的花朵紋和花瓣紋,后期是“花之旋”,即用許多手臂一樣流動的線條把花蕊包圍,或左或右旋轉,讓花朵動起來,抽象而神秘?;ǘ涫敲篮屠寺南笳鳌o@然,這和古人生活的場域有關。長江流域亞熱帶氣候,緩緩吹拂的東南亞季風讓這里溫暖多雨,河流湖泊眾多,特別適合植物生長,一年四季可以看見花朵,讓美的種子更早的進入了古人的心扉。而代表黃河文化的馬家窯彩陶則極少有花,圖案多以水、鳥、魚、蛙為主。這也是馬家窯人生活的真實寫照。地處大西北,干巴巴的黃土地,稀少的綠色植物,生存都是問題,哪還有心思去關注那些形而上的花朵呢。
相比之下,雕龍碑彩陶造型精致,常以白色打底,黑紅點綴,看起來溫暖亮麗。馬家窯彩陶則造型大氣,直接在土色器物刻畫,以黑紅主打,少有白色,偏冷色調。同樣,這也是因為區(qū)域文化造就,脾氣秉性不同,南方人注重細節(jié),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北方人豪爽豁達、敢說敢做,不拘小節(jié)。
奇怪的是,后期出土的雕龍碑彩陶中,有一件陶罐上竟然發(fā)現(xiàn)了與馬家窯彩陶極度類似的水旋紋,而類似的花紋在長江流域大溪文化彩陶上也有契合。天南地北,相差萬里的藝術卻能交接,這是為何?考古學家給出了解釋:上古時期,漢水中游地區(qū)已處于南北文化勢力范圍的邊緣地帶,北下仰韶文化、大汶口文化,南上大溪文化、屈家?guī)X文化均在此處交融,碰撞出雕龍碑遺址這一典型文化融合的特例。
然而,同為仰韶文化的延伸代表,馬家窖文化卻明顯比雕龍碑文化影響更廣,名氣更大。這是為什么呢?據(jù)說是因為雕龍碑文化至今還沒有一個完整的分層和藝術體系。馬家窯文化雖自然條件不夠優(yōu)越,地廣人稀,卻大膽創(chuàng)新,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和體系。雕龍碑文化大約是因為所處的特殊地域環(huán)境,受外來文化的影響太大,干擾太多,創(chuàng)新不夠。這樣的說法真是讓人難堪。
八月份去漢江邊的安康。安康和襄陽一樣,漢江從城中穿流而過,只是水面不夠寬闊,城墻不夠古老,有許多婦女拿著棒槌在江邊石板上搓衣,有說有笑。晨起和文友去江邊溜圈,發(fā)現(xiàn)城墻根下還設有一溜夜市,門臉修得古色古香。有市民在這兒晨練,走著走著,突然聽到一聲“看大王勸君王……”我們嚇得一跳,原來這夜市間竟夾著一個十米見寬的小戲臺,有位老者正在上面吊嗓子。俗話說“船在漢江,戲在紫陽”,早知道紫陽縣是漢劇“戲窩子”,村村有戲臺,人人會幾句,沒想到安康也是如此。不過老人唱的明顯是京劇版《霸王別姬》,而非漢腔。
趁休息時搭訕,老人說之前在當?shù)孛耖g漢劇團,后漢劇式微,江河日下,便改唱京劇,這也不難。因為京劇原本就源于漢調,只是后來加入徽調,又吸收了一些地方民間曲調融合改進,最終獨成一派。以梅蘭芳《貴妃醉酒》為例,漢調原是“你若是遂了娘娘心,順了娘娘意,我就來,來朝把本奏當今”,梅蘭芳將其改為楊貴妃一邊讓太監(jiān)再去拿酒,一邊讓另一個太監(jiān)去請皇帝來陪她喝酒。這樣處理即保留了原戲優(yōu)美的舞蹈和唱腔,還將楊貴妃醉酒后的失意、孤單與期盼作了進一步描繪。一石擊數(shù)鳥,一唱驚起千層浪。如汪曾祺所說:梅先生是在京劇舞臺上演了一出漢劇。
京劇兩百年,出了個梅蘭芳,漢劇三百年,出了個陳伯華。要說漢劇,也曾有過輝煌時期。遠的嘉慶年間就不說了,只說近的,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漢劇還是場場爆滿。武漢有許多戲迷為了買票半夜排隊,有人甚至拿出每月僅有的計劃“肉票”去換戲票,自稱“可以一天不吃飯,不能一天不看戲?!睋?jù)專家評價,陳伯華主要得益于當時武漢作為九省通衢的“大碼頭”,讓她博采眾長且兼收并蓄,拓寬了戲路。
可惜,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漢劇生存與發(fā)展出現(xiàn)危機,如今已經(jīng)成為只剩下“唯一院團”的瀕危劇種,諸多優(yōu)秀劇目和精湛演技面臨失傳,前景令人堪憂。
為什么呢?難道僅僅是因為文化的多元化、傳統(tǒng)劇種的邊緣化嗎?這恐怕和雕龍碑彩陶一樣,值得后人深思和反思。
漢江發(fā)源于陜西省漢中市寧強縣,有三個源頭,南源玉帶河、北源沮水、中源漾水,三源相匯后入漢江。我們一行決定探訪流域最長,水量最大的南源玉帶河。
早上從襄陽城出發(fā),晚上就到了漢中。第二天到寧強縣漢源村,沿著玉帶河往上,過了回水河、馬家河,看到一座座大山,就離源頭越來越近。走著走著,山越來越高、樹越來越多、人越來越少、溪流也越來越清澈,然而,這似乎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漢江源。
理想的漢江源應該是這樣的:有無數(shù)的溪流從峽谷里歡暢地奔涌出來,從布滿青苔的石縫里涌出來,從陽光下的松針林涌出來,從鳥鳴和月光中涌出來……嘩嘩嘩……帶著風聲雨聲呼喊聲,帶著原始的生命之初的驚喜和慌張。
事實并不是這樣。漢江源儼然是一個經(jīng)過裝修和設計的園林式公園。涓涓細流匯聚在一條小河之中有序地流動,隨處可見的小橋,涼亭和臺階,若不是一道突然飛天而降的瀑布和山壁上三個紅色“漢江源”大字,還以為在某景區(qū)閑庭信步。
步行了大約一個多小時,視野突然被群山遮住,腳下小路也被攔腰切斷,一條十丈見寬的瀑布從兩道陡峭的山峰中飛流而下,一瀉千里。嘩啦啦……嘩啦啦……大水猶如天上來。此處的水是從高聳入云的秦巴山脈上跳下來的,會跳的水連在一起,就成了水晶簾一樣的瀑布,大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氣勢。唯一的遺憾是瀑布不夠寬闊,水量也不夠大,有點像朱耷的山水畫,美則美矣,只是用墨太節(jié)制,偏寒偏瘦。幸好水很透明很清澈,彈跳的聲音很豪邁,發(fā)出了動聽的音樂,是動人的天籟之音。聽著這銀河之水的演奏,心終于慢慢地靜了下來,靜得似乎可以觸摸到天地萬物的脈動,感知到草枯花開,日落月升。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人走到這里,是該雙手合十盤腿坐下的。坐在大地之上,看天看水看自己。天空是淡藍色的,那藍色的不是云朵,不是群山,而是天上的銀河。河道即天道。銀河中也有秦嶺巴山的倒影。秦嶺山脈含鈣多,土質堅硬如一條巨龍屹立在東方版圖的中央,隔斷南北地理,隔開長江黃河,護佑著炎黃子孫。山是龍的勢,水是龍的血。山的倒影比山好看,凌厲的山峰到了水中,變得柔和,變得更有力量。
此時此刻,人像螞蟻一樣渺小,也像螞蟻一樣變得沉靜而堅韌。靜靜地吐納天地精華之氣,身體由內向外滋生出一種亙古的巨大的能量。
孔子說,君子見大水必觀焉。君子遇到一條大江大河的時候,一定要停下來凝視和觀望。老子當年觀望大水后悟出“上善若水,以水為師”的道理,著下《道德經(jīng)》。上善若水,這是人類的聲音,也是水流的聲音,天籟的聲音。
看《本草綱目》的時候,我曾特別驚訝李時珍對水的認識。他認為所有的水都是藥,水為百草之王,把水排在第一位。他說自然界的冰、霜、雨、露、雪及屋檐下的滴水都是藥。他還說井水、泉水、河水、江水、河水、海水各有各的用途。
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在漢水流域完成,炎帝神農(nóng)也在此嘗百草留下《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另外,還有扁鵲、華佗、孫思邈、張仲景等也常來常往。整個漢江流域,自古以來就是名醫(yī)們活動的場域。主要是這里植物資源太豐富了。
秦嶺無閑草。果真是植株茂盛,處處生機盎然。一路上,和許多景區(qū)一樣,有些重點樹木被掛上了標志牌,如紅豆杉、柃木、孔雀松、化香樹、楠木等。我一向很怕看到這樣的標牌,因為凡是上牌的植物大多在珍稀瀕危植物目錄。有確切統(tǒng)計,現(xiàn)在地球上,生存著約四千萬不同種類的植物和動物。而在從前,地球上曾生存著50億到400億個物種。算起來,如今地球上只有千分之一的物種仍然存在,其它的已經(jīng)徹底消失。消亡的總是比料想的更快。雖然人類現(xiàn)在貌似處于主導地位,但人又何嘗不是這長長的生物鏈中的一個呢?
當?shù)鼐用裾f,為了保護漢江源,已經(jīng)采取關閉企業(yè)植樹種林等措施,可近幾年河水還是越來越少,許多珍稀動物和植物也在減少。
來之前,我曾拿著地球儀觀看。漢江纖細的就像一根毛細血管,順著它的緯度旋轉,視野卻越來越開闊。長江、尼羅河、幼發(fā)拉底河、密西西比河,世界上文明最發(fā)達的幾條河流,全在這一緯度入海。再看這些河流的現(xiàn)狀:尼羅河嚴重污染;幼發(fā)拉底河上年年爆發(fā)奪水大戰(zhàn);密西西比河因破壞嚴重制定嚴厲的法規(guī)……每一條大水都傷痕累累、越來越瘦。這是科技帶來的“文明病”嗎?什么樣的技術才能治療這種疾患?
下山的路上,忽然發(fā)現(xiàn)對岸的山坡上竟有大片的柴胡、白芷、澤蘭等野生植物,這些閃閃發(fā)光的草木讓我眼前一亮。它們都是《詩經(jīng)》《楚辭》里的主角,曾被幾千年前的詩人們反復吟唱。直到今天,這些蕙蘭芷茞還在,還能從文字的源頭尋找到這里,真是莫大的慰籍,對河流,也是對人類。
楚林(本名周世菊),湖北襄陽人。湖北省作協(xié)文學院簽約作家。在《長江文藝》《北方文學》《延河》《長江叢刊》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近百萬字,出版有散文集《遇見最美的本草——一位臨床醫(yī)生的中藥札記》《詩經(jīng)如畫本草如歌——遇見最美的本草2》等作品。曾獲文津圖書獎、冰心散文獎、湖北文學獎等榮譽。東方衛(wèi)視拍攝其作品專題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