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曉梅 何 麗
內容提要 芬伯格在新的時代條件下對馬克思人類解放思想進行現(xiàn)實追問,延續(xù)了馬克思人類解放邏輯的未盡之意,適時提出技術民主化方案,以技術解放思想有益補充了馬克思的人類解放體系。 芬伯格的技術解放思想具有進步意義,通過改造技術促進民主的完善,在技術系統(tǒng)內部尋求解放的張力。 然而,他將人類解放的實現(xiàn)局限于技術解放,并寄希望于“責任文化”與技術精英的“良心發(fā)現(xiàn)”,不可避免地陷入“道德政治學”和“技術萬能論”的理論危機,始終未能突破馬克思的整體性研究框架。 要實現(xiàn)人類解放,必須回歸馬克思。
人類解放是一切哲學思辨的最終落腳點。 無數(shù)哲學家對此進行了艱難的探索, 但大多停于幻想、止于批判。 馬克思不斷吸取實踐經驗,持續(xù)追問資本主義社會種種異化現(xiàn)象背后的根源, 提出多層次、多主體、多維度的解放方案,并對此后學者的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 美國新一代法蘭克福學派代表人物安德魯·芬伯格 (Andrew Feenberg)從技術批判的視角繼承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基調, 以及為整個人類尤其是廣大勞苦民眾謀求解放的學術追求。在馬克思生活的年代,他已經意識到機器生產所引發(fā)的人的異化困境,但其從整體上仍將技術作為推動人類社會前進的革命力量并加以肯定。芬伯格不同,他認為技術在當代愈發(fā)成為一種滲透一切的力量, 其在促進生產力巨大飛躍的同時也造成了嚴重的實踐后果:各領域中技術的交織和重疊賦予技術強大的統(tǒng)治力量, 人類生產生活的各個領域似乎都被技術殖民化了, 技術已經成為人類解放進程中難以忽略的消極因素。 芬伯格設想通過技術領域的解放實現(xiàn)人的解放: 技術解放在不斷地擺脫技術規(guī)訓與奴役的過程中逐步前進,最終將消滅技術宰制,實現(xiàn)人向自身本性的復歸。
芬伯格在不同的論著中多次表達要發(fā)揮技術的解放潛能, 希望通過這種解放的力量顛覆技術系統(tǒng)內部自上而下的控制, 釋放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被壓抑的人的各種潛能, 為其全面而自由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條件。 他以技術哲學的視角切入資本主義社會批判, 并逐步形成以技術解放為核心的解放路徑。技術構成了現(xiàn)代社會的物質框架,這一框架以自上而下的控制為基礎, 使得技術延伸之處即有科層與等級、剝削與壓迫。芬伯格將這一現(xiàn)代性癥結歸因于“把技術排除在民主的議題之外”,①正是技術偏重統(tǒng)治群體的利益而壓抑公眾的利益才導致技術統(tǒng)治盛行、民主范圍萎縮。只有對技術進行民主化改造, 才能將人從技術的奴役中解放出來,并使技術沿著公正、民主的方向發(fā)展,最終實現(xiàn)人的自由與解放。
解放產生自人的有限的、 異化的現(xiàn)存境域中,是對使人沉淪于被奴役、被蔑視之悲慘世界的壓迫力量的瓦解與抗爭。 人類自誕生以來,從未停止過對神秘自然、崇高神權和無上王權的反抗。 進入資本主義時代, 人類重新陷落非人的生存境遇中,為尋求自由平等、合乎人道的社會生活開啟新一輪的拯救與解放運動。
在馬克思所處的時代, 資本成為社會中占絕對支配地位的主體性存在, 幾乎以一種不可抗拒的能量統(tǒng)攝社會生產生活的各個方面。 資本邏輯成為至高無上的社會法則, 憑借其無所不包的強大力量建立起了資本對世界的統(tǒng)治霸權, 這給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造成了無窮苦難。 他們無休止的勞作只能換取微薄的薪水, 創(chuàng)造的巨額剩余價值卻被資本家無償占有。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合理外表下隱藏著剝削與壓迫的實質,“資產階級社會制度的迷魂藥正是在一種不自由和不平等的實質之下肆無忌憚地、 而且是恬不知恥地承諾自由和平等”。②人們屈從于資本的強權和宰制,在資本操控下的一切活動都變成其剝奪個體自主性的手段。馬克思對此痛心疾首,對資本主義社會的黑暗現(xiàn)實進行了強烈的譴責與批判, 力圖消滅私有制和雇傭勞動, 祛除資本邏輯對現(xiàn)實生活的支配和統(tǒng)治,使人們重獲自由與尊嚴。
在芬伯格這里, 技術霸權成為施加在人們身上的又一道枷鎖。技術與資本深度結合:技術成果可以進入市場直接轉化為資本, 資本也滲透進技術研發(fā)生產的各個環(huán)節(jié)。 資本家與技術專家掌控著技術生產的核心環(huán)節(jié),通過嚴格規(guī)定、階層分明的生產過程實現(xiàn)對工人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控制。擅長表演的資本家們時常向社會兜售價值理念、描繪美好藍圖, 但在實際的技術規(guī)則制定中卻很少考慮工人與社會的需求而偏向自身利益。 這導致技術鴻溝不斷擴大, 不同主體在技術設計中的權力占比持續(xù)失衡, 即資本家與技術專家的權威進一步加強而公眾的呼聲日益減弱。
芬伯格從馬克思那里汲取思想養(yǎng)分并繼承了法蘭克福學派的價值理念, 試圖通過對現(xiàn)實的批判指引人們建立公正人道的社會, 實現(xiàn)人的自由解放。 他通過對充滿形式偏見的技術進行民主化改造, 使其能夠有助于調節(jié)實際技術領域中不對稱的權力關系,增進社會公平、促進民主正義。
技術民主化的實質是促進廣大技術使用者與技術管理者之間的溝通交流, 主旨是改變廣大底層民眾被壓迫、被剝削,在技術面前無能為力只能被動承受的現(xiàn)實。 這一設計理念與邦格(Mario Bunge)的“整體性的技術民主”相似,他認為可以通過技術協(xié)同構建一種公正和平的社會秩序,從而擺脫來自科學為基礎的社會工藝學的制約③,保障民主、促進解放。而芬伯格以技術代碼作為其技術解放策略的理論根基, 為技術民主化的實現(xiàn)鋪設了一條可能的路徑。它不僅在計算機領域、在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中也普遍適用。例如,技術代碼是社會研究者追蹤病人社會需求與醫(yī)學知識之間轉換的理想的典型結構。 代碼經常被用來解釋醫(yī)學話語與病人話語之間的關系, 將病人的利益訴求編譯成科學術語進入醫(yī)學學科。④芬伯格視技術代碼為一種聚合了技術需求與社會需求的“技術合理性”,⑤其不僅體現(xiàn)了技術設計中必然存在的技術需求,也結合了諸如文化習俗、興趣偏好等的社會需求。
技術代碼的動態(tài)建構是實現(xiàn)民主化改造的關鍵,兩級工具化是其生成及發(fā)揮作用的重要機制。初級工具化是一種功能化過程,自然原料、技術知識等這些在技術體系中相對穩(wěn)定的部分被按照有用性原則提取出來,成為價值無涉的存在,對應技術代碼的解構過程; 次級工具化則是一種解釋意義與價值、文化與規(guī)則的過程。具體情境中的倫理文化的特質與技術要素再度結合, 產生新的利益與價值,形成新生技術代碼。 在資本主義社會,資本家總是希望技術盡可能集中在初級工具化上,通過技術與價值的分離使工人淪為純粹的生產工具并構成機器體系的組成部分以便于控制和管理,“這樣的代碼使得技術設計偏向于集權化和等級制,系統(tǒng)地削弱了能動作用和參與”。⑥社會主義的技術代碼則更傾向于全面地顧及審美、道德、工人的發(fā)展等因素, 將更多利益相關方包括在技術決策過程中,為技術發(fā)展提供寬松民主的環(huán)境,這是社會性質與文化語境共同決定的。
代碼的解構與重構是有機統(tǒng)一的, 它在動態(tài)建構中源源不斷地釋放解放的張力。一方面,為了平衡多方利益, 不斷在社會各要素間實現(xiàn)轉譯和理解,統(tǒng)治群體的“操作自主性”越大,公眾顛覆與之對應的代碼的潛能就越大;另一方面,利益具有社會歷史性,到了新的發(fā)展階段,公眾便會產生更高級的利益訴求, 促使技術代碼回應新的現(xiàn)實問題。代碼建構的變動不居、動態(tài)平衡促使技術不再是一成不變,而具備了既可以強化階級統(tǒng)治,又可以構筑民主體系的變革張力與解放潛能。
綜上所述, 芬伯格的技術解放策略就是通過重構民主的技術代碼,對技術進行民主化改造,以技術民主促進社會民主, 使人被壓抑的潛能最終達致解放, 這也是芬伯格技術解放思想的核心議題。芬伯格認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最大的問題并非生產與經濟危機, 而是技術霸權下民主的偽善與膚淺以及形式平等下的技術偏見,類似“瓊斯海灘”⑦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 現(xiàn)有技術體系建立在機構與等級之上,通過法律、倫理等途徑“授權”技術專家等特殊群體,使其利益制度化、合法化,但卻嚴重忽視了其他社會成員的合理利益訴求。 統(tǒng)治群體總是技術的既得利益者, 他們的價值與利益總是能更輕易地嵌入技術體系中并得到較為充分的實現(xiàn),而公眾的利益則受到壓抑,處于潛在的、未實現(xiàn)的狀態(tài)。技術民主化要獲得有效性,必須改變技術設計以及在技術設計中統(tǒng)治群體與公眾的權力分配, 而這種權力失衡鮮明地體現(xiàn)在現(xiàn)有的利益格局中。芬伯格對這兩種利益進行了區(qū)分,通過“技術代碼” 不斷為潛在利益的實現(xiàn)開辟可能,避免“利益的凝固化”。 以“技術代碼”為基礎的技術民主化方案的要旨在于通過喚醒公眾對技術設計的參與, 使技術充分反映公眾的要求從而發(fā)揮其蘊含的民主潛能,促進公眾的自由全面發(fā)展。
技術解放是在國際工人運動新形勢下為公眾爭取利益的新的實踐形式之一, 旨在促進人的全面解放,真正地“改變世界”。芬伯格沿著馬克思的解放邏輯從經驗和政治兩個維度對當代技術問題展開了全新的思考, 實際上也引領了技術的經驗轉向和政治轉向。 經驗維度建立在對馬克思勞動過程理論的縱深發(fā)展之上, 從政治維度對技術加以批判則是對馬克思“經濟的政治批判”的延續(xù)。
芬伯格的技術解放思想的經驗維度表現(xiàn)為它總體呈現(xiàn)出的實踐傾向, 這種傾向使得它更向馬克思的宣言“問題在于改變世界”⑧靠近。德里克以“后革命”測度全球資本主義時代人們抗爭方式的改變;芬伯格在不同的場合多次強調,在西方,工人運動已被削弱并被邊緣化, 這是難以忽視的社會現(xiàn)實。 面對這種情況,他在積極爭取一種“建立在局部知識和行動基礎之上的情境政治學”⑨,為公眾切實地尋求發(fā)聲的通道。它表現(xiàn)為一種旨在通過來自用戶、顧客、受害者的壓力改變特定的技術或技術系統(tǒng)的抗議。當然,一些學者也對這種抗議的有效性提出了質疑,指摘其“缺乏許多傳統(tǒng)意義上的政治運動的機制”“沒有集中的協(xié)調”“只有一種含糊的共識”⑩,這些反駁表明他們似乎對實踐推進的艱難尚欠考慮。 按照德·塞爾托(De Certeau)的說法,公眾在社會的權力體系中處于從屬地位,“缺少連續(xù)和合法的行為基礎,只能調動和臨時準備一些微觀政治的抵抗”。?雖然這種抵抗具有臨時性和局部性,但芬伯格堅持“只要大量的個人卷入到技術體系當中, 抵抗就能影響未來的設計和技術體系及其產品的配置”。?當然技術系統(tǒng)也許并不像芬伯格所設想的那么容易改變, 他所表現(xiàn)出的過于樂觀的態(tài)度也確實值得我們擔憂。
事實上,芬伯格的“技術微政治學”不僅是理論設想,更是其技術民主化實踐的總結。 在“五月風暴”和“蘇東劇變”中,芬伯格還只是一名積極分子,沒能找到任何明顯的政治出路,他是在為創(chuàng)制醫(yī)學研究基礎會而了解醫(yī)學倫理學和醫(yī)學社會學的過程中, 才逐漸意識到自己從事的正是那些曾在社會主義運動中令他感興趣的議題。?廣義而言,醫(yī)學系統(tǒng)就是一種技術機制,在傳統(tǒng)的醫(yī)學機制中,醫(yī)生和病患的角色早已確定,他們在機制中享有的權力和地位也隨之固化。 患者的自由與尊嚴常被忽略而往往只能被動接受醫(yī)生所設計的診療方案,芬伯格為此專門設計了倫理實驗方法,卻遭到拒絕和嘲諷。直到有病人聯(lián)合起來,自發(fā)學習疾病的本質和醫(yī)療方案背后的病理學依據, 拒絕醫(yī)學實驗中的不合理要求并取得了成功, 他才意識到患者自身蘊含著改變的潛能, 也才明確這是一個通過來自下層的抗議和論爭對技術進行民主干預的良好范例。在芬伯格那里,技術是由技術因素與社會因素組合而成的聯(lián)合體, 這兩種因素共同發(fā)揮作用。 技術因素可以在初級工具化過程中被提取出來,它本身是相對中立的,類似于語言中的詞匯, 可以根據一定的表達目的與語言規(guī)則排列組合成具有不同意義和意向的句子, 而那些倫理的、價值的、美學的社會因素便是相應的目的與規(guī)則,它們總是在次級工具化過程中生成,并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顯然,呈現(xiàn)在世人眼前的所謂技術邏輯并非自主生成, 而是參與者利益在疊加交錯的關系網圖中關聯(lián)纏繞的結果。 由于技術與資本日益緊密地聯(lián)合在一起, 那些掌握資本或核心技術的工廠主或技術專家可以根據自身利益自由地向勞動力、 工廠的組織架構或管理機制以及其他相關的環(huán)境因素施加來自技術的控制。 改變的機會掌握在工人手中, 當他們意識到技術導致的問題影響到自己的生存時,“當他們能夠清楚明確地表達出自身的利益訴求時, 就有機會根據人類需要和能力的更廣泛的范圍來重新構造技術體系”?。當然,這種對技術的理解未必盡善?,可它對技術與社會之間雙向互動關系的強調, 為人類主觀能動性的發(fā)揮所預留的空間是值得肯定的。
芬伯格的技術思想的政治維度則體現(xiàn)在他嘗試從技術設計的權力占比和技術利益的公平分配著手開啟對技術權力的新的考量。 他看到了技術發(fā)展中的政治哲學問題: 政治哲學研究旨在對正義本質進行解釋和闡明, 現(xiàn)代技術越來越涉及對利益的分配、對美德與罪惡的理解,因而很快成為政治技術哲學問題。那么,技術到底是促進民主還是遏制民主? 持不同觀點的人總能舉出不同的例證?。 有一種回答可以將這兩個問題統(tǒng)合起來,從整體上評估技術與民主的關系:在形式上,每個人都享有使用技術的平等權利;在實質上,技術已構成一種強制力和內在影響力。 表面上似乎所有人均可從技術進步中受惠, 但實際上總有一些人受益更多甚至操縱了技術利益的分配。 這種形式平等背后的權力操控正是芬伯格力圖揭示的技術偏見: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社會控制“在更根本上依賴于從技術上將資本霸權運用于其中的整個社會關系領域進行重新建構”?,因此催生出一種新型的技術權力, 它對社會的控制甚至比傳統(tǒng)的政治體系更強有力。?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曾指出,現(xiàn)代資本主義最重要的社會權力來自對生產手段的控制。?資本寡頭與技術精英掌握了技術及技術的解釋權也就掌握了這種技術權力, 并借此凌駕于社會之上, 使他們得以居高臨下地觀察和控制社會。?
芬伯格的技術解放思想延續(xù)了馬克思的解放邏輯,經由經驗轉向實現(xiàn)研究范式的轉變,通過政治轉向對技術權力展開新的考量, 是在新的現(xiàn)實語境下對馬克思人類解放思想的理論延伸與發(fā)展,表現(xiàn)出一定的進步性。 然而,芬伯格忽視技術現(xiàn)象背后深層的經濟根源,顛倒了批判主次,將解放希望完全寄托于技術,缺乏整體性研究視野,導致其技術解放思想有著難以逾越的局限性。 一方面,他對技術的批判不夠徹底。只談技術卻罔顧技術背后更深層次的經濟原因,甚至寄希望于“責任文化”或技術精英的“良心發(fā)現(xiàn)”,從而不可避免地滑向“道德政治學”或“文化政治學”。 這使得其技術批判只針對剝削的形式而無法改變剝削的性質。另一方面,技術解放是人類解放的重要一維卻不能代替人類解放本身, 而芬伯格將全部希望寄托在技術的民主化改造之上, 對人類解放的理解不夠全面和徹底,終將倒向“技術萬能論”。
盡管芬伯格深入技術系統(tǒng)內部, 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技術代碼進行了批判, 但他并沒有像馬克思那樣,揭示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矛盾,探究造成工人非人存在方式的經濟根源。 芬伯格對文化與責任的強調令他的“技術微政治學”存在淪為“道德政治學”或“文化政治學”的風險。 不論是“道德政治學”還是“文化政治學”,都延續(xù)了褔柯式的對權力進行微觀審視的思路, 雖在一定程度上豐富了馬克思主義研究的微觀向度, 但卻以動搖宏觀政治地位為代價。芬伯格也意識到了這點,在技術批判理論一開始,他就提出道德的界限問題,即道德、良心雖然重要,但其作用因無法形式化和量化而難結實踐碩果, 這與他試圖尋求一種根本性的改變是自相矛盾的。 況且,在杰拉德(Gerald Doppelt)看來,那些用以證明其技術民主的例子(如環(huán)境問題、醫(yī)療問題等),本質上是利益的計算而與民主、與道德無關。
芬伯格的技術代碼理論與技術民主化設想也不斷引發(fā)爭議,遭致國內外學者的質疑。技術代碼解構前提的缺失是其中一個較為關鍵的問題。 技術解放思想奠基于技術代碼之上, 代碼的解構是公眾利益得以融入技術的邏輯前提。 這一前提缺失將導致整個理論體系無法順利運行。 在芬伯格看來,代表公眾抵抗技術霸權的能動性的“機動的邊緣” 是不證自成的, 而公眾的利益被壓抑到達“一定限度”的限度也缺乏具體的說明。 對技術民主化的質疑集中在它的實效性上, 維柯(Tyler Veak)指出芬伯格夸大了技術民主化的功能,忽略了全球資本主義這一國際背景, 市場邏輯始終是形塑現(xiàn)代性面貌的主導力量;也有學者指出芬伯格的技術代議制缺乏硬性規(guī)范和機制保障, 寄希望于社會的責任文化和統(tǒng)治群體的良心發(fā)現(xiàn),終將淪為浪漫主義幻想; 杰拉德則認為芬伯格的技術民主化因缺乏倫理基礎和評判標準導致了政治民主和個人自由等概念的混淆。可見,政治哲學家強調民主的形式和程序方面, 認為反映特殊群體利益的技術也應當?shù)玫奖Wo, 公眾沒有權利干涉,而技術哲學家則強調人類潛能中善的部分,希望能使那些被技術壓抑潛能的人獲得自由與解放。對于以上質疑,芬伯格的回應是大家的關注點不同,然后將自己的理論與政治哲學稍加區(qū)別,并沒有給出技術民主化的完善方案。
芬伯格技術解放思想的模糊性是其技術批判的不徹底造成的。 他提倡通過技術民主實現(xiàn)社會民主,將批判的重心落于技術之上,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所譴責的技術偏見與技術控制其實是資本霸權進一步擴大的特殊呈現(xiàn)與必然結果。 他未能真正觸及現(xiàn)代性的根基, 沒能從問題的經濟根源尋找解決方案, 因而沒有給出消解資本霸權的可靠方案。 芬伯格寄希望于資本家、技術專家與公眾之間的對話交流,但由于他們在技術設計中的權力占比嚴重失衡,要促成平等對話就需要資本家與技術專家的“良心發(fā)現(xiàn)”,這就使得芬伯格的技術解放理論不可避免地滑向“道德政治學”的理論范圍。
盡管技術已滲透進社會生產生活的方方面面, 但其是否已成為支配一切的決定性因素和一切問題產生的根源,仍充滿爭議。芬伯格將解放的希望完全托付于技術, 認為實現(xiàn)了技術解放就能實現(xiàn)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的想法過于片面,反而陷入了“技術萬能論”的理論泥潭。 值得肯定的是,芬伯格為人類解放理論補充了重要的技術維度,但他將技術視為人類解放的全部顯然夸大了技術的社會功能。他實際顛倒了批判的主次:是資本控制技術而不是技術控制資本, 技術的發(fā)展還受到經濟、政治、文化等多方面社會因素的制約。此外,芬伯格沒有區(qū)分意識形態(tài)指向的統(tǒng)治技術與生活意義指向的日常技術,將對技術控制與技術偏見的分析用于對所有技術的理解,也存在以偏概全的問題。
芬伯格的技術解放思想,突破了傳統(tǒng)的“為技術劃定界限而不是去改造它”的思維誤區(qū),通過改造技術促進民主的完善, 在技術系統(tǒng)內部尋求解放的張力。 他在技術轉化的微政治學中的實踐傾向以及用以解釋解放思想的兩種維度表現(xiàn)出他對以往技術批判理論的超越。但是,芬伯格的技術解放思想在實質上仍局限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窠臼, 他忽略了經濟因素仍然是研究一切問題的基本落腳點這一事實,沒有厘清技術與經濟、政治、文化之間的互動關系, 時而將技術作為社會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 時而又認為技術的發(fā)展受到文化制約。同樣,他也沒有超越馬克思人類解放思想的整體視野, 馬克思的人類解放思想是一個科學完整的體系,在自然解放、社會解放、自我解放三個不同的層次上,試圖通過政治、經濟、勞動等不同維度的解放使人們擺脫被奴役、 被壓迫的悲慘境遇,走向自由王國。 人類解放理論紛繁復雜,涉及多方面、多層次的因素,僅從技術解放的視角考察難以說明問題。
芬伯格的技術解放思想是馬克思人類解放思想在新的時代條件下的自然延伸與有益補充,展現(xiàn)為新的時代條件下人類解放的重要一維。 芬伯格既揭示出技術與資本、政治強強聯(lián)合的威力性,又從馬克思的勞動過程理論汲取思想靈感展開批判設計, 據此形成并豐富技術代碼與技術民主化的概念,還始終以現(xiàn)實為依據,批判繼承馬克思的階級革命思想, 通過技術微政治學為底層公眾爭取利益。然而,他將人類解放的實現(xiàn)局限于技術解放,并寄希望于“責任文化”與技術精英的“良心發(fā)現(xiàn)”,這就不可避免地陷入“道德政治學”和“技術萬能論”的理論危機,他的思想并未超越馬克思人類解放的整體研究框架, 對技術的批判也不夠徹底和全面,致使其技術解放設想終將落空。
注釋:
②張一兵、蒙木桂:《神會馬克思》,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29 頁。
③Bunge, M., “Technoholodemocracy: an alternative to capitalism and socialism”, Mahner, M., Scientific Realism:Selected Essays of Mario Bunge, Prometheus Books, 2001:p.406~412.
④?Feenberg, A., “Encountering Technology”, Technology, Modernity, and Democracy, Eduardo Beira and Andrew Feenberg, Rowman & Littlefield International Ltd,2018, p.21、13.
⑥⑨⑩?Feenberg, A., Alternative Modernity: The Technical Turn in Philosophy and Social Theory,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p.103、37、37、37.
⑦Winner,L.,Do Artifacts Have Politics?Modern Technology: Problem or Opportunity, Vol.109, No.1, 1980, pp.121~136.
⑧Marx K and Engels F.Collected Works Volume 5[M].London: Lawrence and Wishart, 2010, p.5.
?Philip Brey, Philosophy of Technology: A Time for Maturation, Metascience, 1997(6), p.97.
?Winner, L., Democracy in a Technological Society,Dordrecht: Springer, 1992, pp.15~51.
?Reinhold Niebuhr,Moral Man and Immoral Society:A Study in Ethics and Politics, Westminster John Knox Press,2002,pp.89~101.